我們家鄉管孩子生下來,叫做“落草了”。
我生下來,就是落在這片關東大草原上的。雖然在外漂泊的歲月,比起在家鄉的時間,要長得多,但是,我和家鄉是永遠聯結在一起的。就象剛生下來,那“老娘婆”就用剪刀把我和母親聯接在一起的臍帶剪斷,但我仍然是屬於我母親的。這個精神的臍帶,是任何剪刀都剪不斷的。
我曾請曹辛之同誌為我刻了一方朱印:“觜鷺樹材人”。我十分珍視這方印,他的精湛的刀法,為我帶來別人所不能理解的喜悅。我經常在寫作之餘,把它尋找出來,癡癡地看著它。我能從這小小的方印裏麵,看到我整個的家鄉。
這種情感也許不是任何人所能明白的,其實,也無須明白呢!
比如說吧,我家門外邊,有一口井,媽媽告訴我說,這井水是甜的。後來,我也喝過別處有名的泉水,直到今天,我都覺得還是那口井水甜。也許,那口井早已變了,甚至不久它就會被自來水給代替了。人們也許記不起它來,但我卻忘記不了它……
家鄉的一草一木,都是可愛的。紅頂山畔,亮鬃河邊,盤結的樹根,連綿的青草,都依稀閃現在我的眼前。
這片地方的人,對我來說,也是最可愛的。寫在長篇人物中,我就為他們取了“大山”和“鐵嶺”“水芹子”這些名字,這絕不是偶然的。這些人物也就是這片土地的化身,沒有這片土地,也就不會有這些人的名字。沒有對這片土地的愛,也不會從筆底下湧出這樣的人物來。我要模仿朋斯的話說:“我的心呀,在草原!”
我的心有的時候也許屬於寬闊的大海,也許屬於高山,也許屬於江河,也許屬於靜靜的白雲,也許屬於一塊普通的石頭,也許屬於一片西山的紅葉……
但,永遠離不開這片我落草時的草原……
其實,草原應該說是開荒斬草時代的名兒,經過無數人開發,叫它平原,才更適合呢!而現在,它的正確名兒,應該說是“糧倉”了。這片肥美的沃土,經過鄰人的垂涎,經過軍閥的搶奪,和一連串血腥的故事,在今天,它的真正麵目,才被人們看見了,清清楚楚地看出來了。
鄉土,生我的時候,原來也是肥沃的,但又是多麼荒涼,多麼貧困呀!無比的廣闊,無比的渺茫,充滿了悲哀和失望。我常常在半夜醒來的時候聽到大地在呼嚎:“我要生存,讓我活下去!象個樣子活下去。還我真正的麵目!”
但是,年複一年的過去了,原來被汗水澆灌的土地,後來,被用血來澆灌了……但是,這片充滿著雄風的大地,是不會枯死的,它有紅頂的山,有亮鬃的河,有鐵的嶺,有銀的崗,有千座蓮花峰,有萬裏青紗帳,有著太平鼓的響聲,有著蕩秋千的歡樂……這裏的人的情絲是和全國人聯在一起的。而在曆史轉折的時候,說話帶本地鄉土口音的人們,也幾乎到處都可以遇到,有的走向海的那邊,他們依戀故土的真情,也不會比我們少些呢!
過去,在有一個時期,說謊成為家常便飯的時候,我僅僅沒有參觀過所謂的什麼田,什麼地,我不相信,廢井裏種出的高梁,會和小樹一樣粗,我不相信空話可以喂飽肚子,我不相信……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聽到生我的家鄉,被列為祖國的糧倉基地,我聽到了伯樂對千裏馬最好的評價。果然,這片家鄉的土地煥發出它的青春,獻出了生命的熱力。
我沒有親眼看到這裏的新糧倉,也沒有親眼見到哪怕是一張新的照片,但我相信,我比任何時候都相信,而且,更相信,它還會在糧倉上建立起科學的殿堂來!
草原上的風是不會停息的,草原上的太陽永遠會發光……目前,已經到了“出九”的天氣,草原的地氣又會升騰起來了吧?我是多麼想回到我的故鄉,讓我輕輕躺在故鄉溫暖的土地上,就和小時候躺在母親懷裏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