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你們的生意沒有她們幾家的好,那是什麼原因呢?”實在悶得心焦起來了,我便開始和這中年的寡婦搭訕著。
“還有什麼原因呢?她們家家都有年輕的標致的女人。”
“你為什麼不也去找一兩個來掌櫃呢?”
“那裏找啊!自己,太老了;媳婦兒,太年輕了!唉!死路一條啊。先生!”
“死路一條?”我吃了一驚地瞪著眼睛望著她。她的臉色顯得非常陰鬱了。
眼角上還滾出來一掛淚珠兒。
“是呀!三個人吃;還要捐,稅,團防局裏月月要送人情,客人又沒有!”
‘啊!”我同情地。“還有,還有,欠的債……”她越說越傷心了,樣子像要嚎陶大哭起來。我沒有再作聲。突然,外麵走進了一個穿長袍。手上帶著金戒子,樣子像一個讀書人的。老板娘便搓了搓眼淚跑去招呼了。
我便獨自兒跑出店門,在江邊閑散著。洋船仍舊沒有開來的。為著掛念那幾個病著的朋友,心中更加感到急躁和不安。
吃晚飯的時候,那個戴金戒子的人坐在我的對麵,老板娘一麵極端地奉承他,一麵叫那個大東爪那麼高的媳婦兒站在旁邊替我們添飯。
那個家夥的眼睛不住的在那個小媳婦兒的身上溜來溜去。
晚飯後,我又走開了,老遠的仿佛看到那個家夥在和老板娘講什麼話兒。
老板娘歎一陣氣,流一陣淚,點了一點頭,又把那個東瓜大的媳婦兒看了兩眼。
以後,就沒有說什麼了。
我不懂他們是弄的什麼玄虛。
夜晚,大約是十二點鍾左右呢,我突然被一種慘痛的哭聲鬧醒來了。那聲音似乎是前麵房間裏那個小媳婦兒發出來的,過細一聽,果然不錯。
我的渾身立刻緊張起來。接著。便是那個家夥的聲音,像野獸:“不要哭!哭,你婆婆明天要打你的。”
然而,那個是哭得更加淒慘了。我的心中起了一陣火樣的憤慨。我想跑過去,像一個俠客似的去拯這個無辜的孩子。但是,我終於沒有那樣做,什麼原因?我自己也想不清楚。
這一夜,我就瞪著眼睛沒有再入夢了。
變了
離開豪鎮是第三天的下午一點鍾。在小洋船上,我按住跳動的心兒,拿著一種冷靜的,殘酷的眼光,去體認這個滿地荒涼的,久別了的故鄉的境況。當小洋船駛進到毛角口的時候,我的心弦已經扣得緊緊了。
羊角,沙頭,……一個個沿河的村落,在我的眼前漸漸漸地向後方消逝了。
我凝神地,細心地去觀察這些孩提時候常到的地方。最初,我看不出來什麼變動:好像仍舊還是這麼可愛的,明媚的山水;真誠的,樸實的,安樂無憂的人物。我想把我孩提時代的心境重溫過來,像小鳥一樣地去賞玩那些自然界的美麗。可是,突然,我的眼睛不知道是怎樣的一花,我麵前的景物便完全變了:我看見的不是明媚的山水,而是一個陰氣森森的,帶著一種難堪的氣味的地獄。
村落,十個有九個是空空的,房屋很多都坍翻了,毀滅了,田園都荒蕪了。人,血肉都像被什麼東西吸光了,隻剩下一張薄皮包著骨子,僵屍似的,在那裏往來搖晃著,饑餓燃燒著他們,使他們不得不發出一種銳聲哀叫。不僅是這樣啊!
並且,我還看見了一些到處都找不到歸宿的,浮蕩的冤魂,成群結隊地向我坐的這個小洋船撲來了。我驚慌失措地急忙躲進到船艙裏,將眼睛牢牢地閉著,不敢打開,這樣一直到天黑了,船也靠了岸了。我才擠入人叢中,夾著那一條破被條,在益縣的萬家燈火中,渡過小河,向自己的村莊走去。
心裏感到一種異樣的羞慚與恐怖。要不是為著幾個病著的朋友,我真懊侮不應當回家的。在外飄流了四五年,有一點什麼成績能夠拿出來給關心我和期望著我的人們看呢?什麼都沒有啊!我自己知道;除了一顆火樣的心,和一個不曾汙壞的靈魂之外。
惶恐地,我拖著沉重的腳步,低著頭,在這一條黑暗的小石子路上走著,想著……
是什麼時候跑到家的,我記不起來了。
小油燈下,白發的媽媽坐在我的對麵。我簡單地向她說明了這一次回家的原因之後,便望著她傷心地痛哭起來。她也流淚了,無可奈何地,她隻好用慈祥的話兒向我撫慰著:“孩子!你不要急,不要哭!媽是會原諒你的。急又有什麼用處呢?趕快把朋友的事情弄好了,仍舊去奔你的前程去。這世界,不要留在家裏。你知道嗎?家裏的情形全變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