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錄第九章:人物及其價值
康南海果如何之人物乎?吾以為謂之政治家,不如謂之教育家;謂之實行者,不如謂之理想者。一言蔽之,則先生者,先時之人物也。如雞之鳴,先於又向山陰道上行,千岩萬壑正相迎;
故鄉多少佳山水,不似西湖浪得名。
若耶溪上迎歸客,秦望山雲認舊鄰;
雲水光中重洗眼,似曾相識倍相親。
約莫四年前,從杭州回到離開已久的故鄉去,在船上偶然胡謅了這兩首七絕。在這兩首七絕裏,似乎我是一個戀念故鄉,謳歌故鄉者;跟平時厭惡故鄉,咒詛故鄉的我,不免有些矛盾。然而我所厭惡,所咒祖的,是故鄉的社會,故鄉的城市;至於故鄉的山水,我是始終戀念著,謳歌著,以為遠勝於西湖的。
“不似西湖浪得名”,我自信是一個確論;一一雖然也許是一個偏見,但是逛過西湖而“又向山陰道上行”的,不乏其人,大約其中也未始沒有讚成這個偏見的吧。
我對於故鄉的社會、故鄉的城市,以為正跟故鄉的名產臭豆腐乳一樣,是黴爛了的,一一不但黴爛了,而且被滿身糞穢的逐臭的蒼蠅,遺下了無數蠅卵,孵化成無數毒蛆,把它窟穴而糟蹋得齷齪不堪了的,所以不但厭惡、咒詛,甚而至於駭怕了。因為厭惡、咒詛而且駭怕,甚而至於十多年來,離開了它,不敢偶起那“重向山陰道上行”的一念;雖然有我所戀念、謳歌,而以為遠勝西湖的山水,招魂也似地邀著我。不得已,不得已,萬不得已而必須向黴爛了的、齷齪不堪了的故鄉社會、故鄉城市中一走,真無異受了森羅殿上閻羅天子的判決,被牛頭馬麵推人臭穢不堪的沸屎地獄中去。那一次的“又向山陰道上行”,正是佛陀也似地下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決心,而有這一行。
我的老家,是在作鑒湖三十六源之一的若耶溪的上遊,作龍山正南麵屏障的秦望山的南麓。我在這溪流山脈之間,曾經渡過了二十多年看雲聽水的生活。
因此,故鄉的社會、故鄉的城市,無論怎樣使我厭惡、使我咒詛,甚至使我駭怕,而若耶溪上的水聲,秦望山頭的雲影,總不免常常在十多年來漂泊他鄉的我的夢痕中潺潺地濺著,冉冉地浮眷。遠客言歸,佳鄰訪舊,自然跟這夢痕中縈繞著水侶雲朋,“似曾相識倍相親”,而且也隻有這夢痕中縈繞著而超然於故社會、故鄉城帶之外的水侶雲冊,能跟我“似曾相識倍相親”了。
龍山,也是我故鄉的名山之一,而且跟秦望山的北麵,恰恰是一個正對,從若耶溪下遊泛舟而往,不過三十裏之遙,故鄉生活的二十多年中,我也曾登臨過多少次,似乎也應該縈繞於我的夢痕中了。然而它是很不幸的。它不幸而長在我所厭惡、咒詛,而且駭怕的故鄉的城市當中,不幸而沉浸在我所厭惡、咒詛,而且駭怕故鄉的社會的黴爛而且齷齪不堪的空氣當中,它也不免臭腐乳化了。況且,它是一座濯濯然無木一一而且幾乎無草一一的童山;它的身上,又滿綴著無數的土饅頭。這些土饅頭的饅頭餡,又正是臭腐乳也似的社會的一部分分子的朽腐的骸骨。它身上藏垢納汙地包含著這許多朽腐的骸骨,正仿佛一方麵臭乳上窟穴著無數毒蛆;所以它雖然是一座名山,而差不多已經成了我那腐敗的故鄉的社會;故鄉城市的代表物了。這樣的一個腐敗社會腐敗城市的代表物也隻能給與我以厭惡,咒詛,以及駭怕,那裏有戀念謳歌的可能?那裏有若耶溪水,秦望山雲也似地“似曾相識倍相親”的可能?一一即使不幸而有時現出於我的夢痕中。
誇大狂的唐代詩人元稹,曾經說什麼:“我是玉皇香案吏,謫居猶得住蓬萊”……“仙都難畫亦難書,暫合登臨不同居”,把龍山稱為仙都,比作蓬萊。
雖然那時候的越州社會,越州城市,也許未必現在那麼黴爛,那麼齷齪不堪,值得這樣一誇;但是仙都咧,蓬萊咧,已經不過是一種幻覺,把龍山稱為仙都,比作蓬萊,尤其不過是一種錯覺罷了。也許,因為我不是什麼玉皇香案吏,沒有那樣的福分,所以可以稱為仙都比作蓬萊的龍山,到了我的眼底,也不幸而臭腐乳化了。
在我的夢痕中臭腐乳化了的龍山,居然遷地為良,在我的朋友徐蔚南、王新甫兩先生的夢境中,留下了許多美妙的痕跡,並且他倆更用美好之筆,把這些美妙的夢痕描繪下來,成為這二十篇《龍山夢痕》的美妙的小品。雖然他倆所描繪的,不單是龍山,而兼及於那些稽山鏡水;但是龍山畢竟是一個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