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劍華
西北的風
提起西北的風,那是自古以來便很有些名氣的。唐詩為證:
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這裏寫的便都是西北的風,能把其大如鬥的石頭刮得滿地亂走,能把叢生的白草齊根折斷,風之強之劇之烈便可以想見了。
當地民謠: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這樣長的一場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還剩下哪幾天是無風無浪的呢?
每當春季到來,天氣轉暖,地氣上升,風便如期而至。西北多沙漠戈壁,大風起處,沙飛石走,遮天蔽日。沙助風勢,風長沙威,風和沙統治了西北的戈壁大漠和天空。它們號叫著,狂吼著,在天空和大地間恣意肆虐,為所欲為。它們堵塞道路,侵占良田,淹沒村莊。
風把整棵的大樹連根拔起,拋向天空。在風沙的淫威下,牛羊為之膽戰,飛鳥為之絕跡,人把房子當成避難所,蜷縮在裏麵乞求菩薩保佑,可待人焚罷香磕完頭起身一看,風沙已經封住了房門堵住了窗欞爬上了房頂。房子已經成了風沙手裏的俘虜被任意蹂躪。
人怎麼辦?人還能怎麼辦?
人隻能卷起鋪蓋牽上妻兒蓬頭垢麵衣衫襤褸淒淒慘慘倉倉皇皇,一步三回頭地離開自己的家園,離開這風沙為非作歹的地方。
有這樣兩件事情。
一是在寧夏平原,一個大風天,一位老漢用自行車馱著老伴,走黃河渡口。風是頂頭風,老頭一腳一腳踏得十分吃力,忽遇一股狂風,老太太被風從自行車上吹了下來,她大聲呼喊,老漢竟然沒聽見,仍是一腳一腳十分賣力地踏著自行車,等到了黃河渡口,回頭一看,才發現後座上的老伴不知什麼時候給丟掉了。
這件事情,是一位朋友親眼所見。如果說它還有點幽默意味的話,另外一件事情就純粹是悲劇了。
就在兩年前,春季的一天下午,一場沙塵暴襲擊河西走廊,沙塵滾滾從西北方向壓過來,風力達七八級,一位放學回家的小學生,被大風刮進路旁的水渠裏,淹死了。
幾乎每年風季,幾乎每場大風過後,都能聽到,某處,牧羊人連同他放牧的幾十隻羊在大風中不知去向;某處,有人被大風刮進沙漠走不出來,凍餓而死;或者是某處,人被刮倒的大樹砸傷……
在西北,大風製造過多少災難。
在西北,大風給人們留下過多少不堪的記憶。
僅據某縣誌記載——
一九八二年五月一日,縣境內刮起十級大風,最大風速每秒二十七米,持續三十二小時,城區附近電線斷、樹枝折、牆倒瓦飛。五月九日,沙暴侵襲二十多分鍾,白晝天昏地暗,春作物受損嚴重。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七日,境內發生持續沙暴,地麵風力達十二級,沙塵彌漫。風暴過後,連續三天低溫,最低氣溫下降至零下五攝氏度。
縣境內天然植被稀疏,風沙頻繁,尤其是北部的風蝕沙流及春耕春播使土表裸露疏鬆而引起的沙暴與黃土,對農作物的危害十分嚴重。風沙災害常常造成土壤中水分和肥料的大量散失,被刨根、沙打或壓埋。夏季若出現幹季熱風,則更加劇旱象。
西北的大風有兩種,其一為“黃暗”,屆時塵土卷揚,遮天蔽日,天昏地暗,風向旋轉渦呈絮狀,持續時間長,可連刮數日而不停,風速多在每秒二十米左右。其二為“黑暗”,風來時天地黑暗,風力強勁,風聲嘯厲,天氣驟寒,土塊沙粒飛揚;風速在每秒二十二米以上,風向單一,曆時較短。
一九五二年六月初,罕見的黃土風席卷全縣,飛沙走石,損壞農舍,縣境四區九鄉受災,農作物重災三萬餘畝,絕產一點二萬餘畝。同年,夏秋之際,西安、李俊、城關等地幹熱風為害,農作物減產五成以上。一九六九年春季,大風達四十一天。小麥、油料等作物受災八點三萬畝。一九七六年,刮八級以上風三十八次,四月份零下三攝氏度低溫持續二十多天。興仁鄉自四月上旬至五月下旬大風連刮七天,遇風沙侵害的麥田達百分之六十。
一九八二年四至五月,八級以上大風十五次,其中四月三十日至五月四日大風晝夜不息,五月一日竟達十級;十日又發生沙暴,不見天日,為時二十分鍾,農田作物的根須被吹裸土外。七月十八日晨,紅羊馬場降霜,使馬鈴薯和豆類作物遭凍。
你走遍西北的一個個縣城,你翻開西北的一本本縣誌,類似的記載隨處可見。
世世代代的西北人,飽嚐了大風帶來的災難,世世代代的西北人,唯有望風興歎——
沙進入退。
風沙步步進逼,人畜節節敗退,繁華一時的樓蘭古城、白城子,還有西夏人的黑水城,連同城外的弱水河,悉數被西北的風沙俘獲。臨近共和國成立時,陝北的榆林城已有一半淹沒在黃沙裏。滾滾的黃沙,掩蓋著牛馬駱駝的森森白骨,也掩埋著村莊城市的殘骸。在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的一段時間,這種沙進人退的情況一度有所改變。
西去列車滿載著熱血澎湃的青年男女們,到敵人後方去,直搗風沙心髒,大漠戈壁,邊關冷月,坎土镘,坎兒井,挖溝挑渠,植樹治沙。防風林帶,沙漠綠洲,在一片渾黃的大漠戈壁中塗抹出一條條一片片亮亮的綠色。紅柳、梭梭草、沙棒、白楊樹、沙棗樹……這些綠草樹木,是風沙的天敵,它們成群成陣,連天連片,扯住風的衣襟,絆住沙的腿腳,使它們張狂不得,動彈不得。以柔克剛,以弱勝強,能把牛羊輕易吹到半空的大風,能遠行千裏、侵占良田、掩埋房屋的狂沙,在美麗的柔弱的綠樹芳草麵前,像狂放的野馬被套上韁繩。自古以來風沙稱王稱霸的領地被撕開一個又一個口子。人進沙退,收複失地,被風沙淹沒了多年的榆林城把風沙遠遠趕出城外;在騰格裏沙漠南緣,沿包蘭鐵路兩側,智慧的人民群眾,用草方格防風固沙,使列車在大沙漠裏馳駛而過,創造了世界罕見的奇跡。同時也把一片亙古以來的不毛之地變得綠樹成蔭,瓜果飄香。從毛烏素、從巴丹吉林、從騰格裏,從西北各處捷報頻傳。
風弱了,沙小了。
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畫麵出現了,“邊疆處處賽江南”的歌聲從沙棗樹下、從白楊林裏飄出來了。
然而(世界上沒有這些然而該多好啊),戰敗不久的風沙竟然又回來了。當年使風沙無處藏身的是人,如今讓風沙卷土重來的依然是人——
當年栽下的白楊樹、沙棗樹被人們伐掉去換了花花綠綠的鈔票;綠油油的草原被二十四片鏵犁剖開,以承載日益增多的人口;還有成群結隊號稱“掃蕩軍”的人們掘地三尺,去挖甘草,去抓戈壁荒原上那一點點本就十分可憐的草根上纏繞的更加可憐的那一點發菜。所到之處,立體的全方位的摧毀著掃蕩著樹木野草。就連橫穿騰格裏沙漠的包蘭鐵路上用來保持水土、加固路基的小樹也被砍去做了那一頓飯的燒柴。
被破壞了樹木綠草的大地難看地裸露著,失去了樹木綠草的戈壁沙漠像被打開了蓋子的潘多拉的盒子,風和沙一躍而出,風獰笑著說:“我胡漢三又回來了!”卷土重來的還鄉團總是以十倍的瘋狂,百倍的殘忍,向人類變本加厲地加以報複。於是,90年代後期以來,沙塵暴、揚沙天氣、空氣懸浮顆粒物,這些本來隻有西北人明白的氣象名詞,如今怕是已經被全體中國人所熟知。狂風裹著漫天黃沙,一堵牆似的呼嘯著席卷而來,所到之處,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沙塵暴一年十數次地掃過天山、掃過河西走廊、掃過整個大西北,掃向華北,甚至掃向長江以南。高懸在北京街頭的廣告牌被大風刮倒,遠在長江中遊的武漢的天空被來自河西走廊的風沙染得一片昏黃。中原腹地的鄭州街頭,行人們豎起衣領,裹上紗巾,在強勁的風沙中踉蹌著、趔趄著困難地行走。黃沙憑借著風力,直逼黃浦江邊,甚至連隔著大海的日本、韓國也已經感到了風沙的威脅。
在西北地區,流傳著一個笑話,說,北京街頭,一位交警正在值勤,忽然一陣大風,吹來一個塑料袋,貼在交警的臉上,交警拿下那塑料袋一看,上麵赫然印著“額濟納旗食品廠”幾個字樣。額濟納旗,在內蒙古西部,河西走廊以西。河西走廊以西的一個塑料袋,千裏迢迢吹到北京而且端端貼在一個交警的臉上,純屬黑色幽默。
然而這個誇張的笑話卻真實地反映了這樣一個事實:越來越大的風沙正越來越嚴重地威脅著人們的生存環境。日見頻繁的沙塵暴以極強的破壞力使土地沙化,使草原退化,而被退化了的草原又在不斷地加強沙塵暴的頻率和強度,它們就這樣形成了一個怪圈,重複著一種惡性的循環。在錫林郭勒,在烏蘭布和,在鄂爾多斯,這些昔日的大草原,“風吹草低見牛羊”已成為當地牧人腦海裏的美好記憶,羊群依然如白雲在飄,馬兒依然在奔跑,隻是馬兒羊兒蹄下的綠草卻僅僅隻有它們的小腿高了。而阿拉善盟那本就是半草原半沙漠的地區,如今幾乎變成了沙塵暴的發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