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我與讀書(1)(1 / 3)

這是一篇不該寫而終於決定寫的文章。不該寫的原因是,比喻說,居室內隻有幾件多年伴隨的破桌子、爛板凳之類,而視為奇珍,並攔住過路人,請人家進來欣賞,這說輕些是愚陋,重些是狂妄。而又決定寫,如文題所示,是因為先與“讀書”,後與《讀書》,有些關係。後來居上,且說近一兩年來,不知道以何因緣,我的一些不三不四的文章,竟連續占了《讀書》的寶貴篇幅。根據時風加市風,印成鉛字的名字見三次以上,就有明眼人或不明眼人大注其意,自然,也因為文中總不免有些不三不四,或說野狐禪氣,有些認真的人就不淡然置之。於是,據說,有人發問了:“這新冒出來的一位是怎麼回事?”又據說,這問是完全善意的。何以為報?想來想去,不如索性把不三不四的來路和情況亮一下;看了家底,也就不必再問了吧?這家底,大部分由“讀書”來,小部分由“思考”來;思考的材料、方法以及動力也是由讀書來,所以也無妨說,一切都是由讀書來。這樣說,沒有推卸責任之意,因為書是我讀,思考是我思考,辮子具在,跑不了。語雲,言者無罪,說是這樣,希望實際也是這樣。以下入正文,圍繞著讀書和思考,依老習慣,想到哪裏說到哪裏。

由呱呱墜地說起。遺憾也罷,不遺憾也罷,我未能有幸生在書香門第,因而就不能寫王引之《經義述聞》那樣的書;還不隻我沒聞過,就我及見的人說,祖父一輩和父親一輩都沒聞過。家庭是京、津間一個農戶,雖然不至缺衣少食,卻連四書、五經也沒有。到我該讀蒙書的時候,三味書屋式的私塾已經幾乎絕跡,隻好順應時勢,入鎮立的新式學堂。讀的不再是三、百、千,而是共和國教科書。國文是重點課,開卷第一回是“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比下一代的“大狗叫,小狗跳”死板得多。時代不同,據說總是越變越好。是否真值得這樣樂觀,我不知道;但不同確是不錯,大不同是:現在一再呼籲甚至下令減輕學生負擔,我們那時候卻苦於無事可做。忝為學生,正當的消閑之法是找點書看,學校沒有圖書館,鎮上也沒有;又不像江南,多有藏書之家,可以走宋濂的路,借書看。但那時候的農村有個優越條件,是不入流的“小說家者流”頗為流行,譬如這一家有《濟公傳》,那一家有《小五義》,就可以交換著看。於是,根據生物,為了活,最能適應或將就的原理,就東家借,西家換,大量地看舊小說。現在回想,除了《紅樓夢》《金瓶梅》之外,通行而大家熟知的,曆史、俠義、神魔、公案、才子佳人,各類的,不分文白,絕大部分是石印的小本本,幾乎都看了。有的,如《聊齋誌異》《三國演義》《鏡花緣》等,覺得特別有意思,還不隻看一遍。

這樣盲人騎瞎馬地亂讀,連續幾年,現在問,得失如何?失難說,因為“不如怎樣怎樣”是空想,不可能的事,不管也罷。隻說得(當然是用書呆子的眼看出來的),如果教訓也算,可以湊成三種。一種是初步養成讀書習慣,後來略發展,成為不以讀書為苦,再發展,成為以眼前無書為苦。另一種是學了些筆下的語言,比如自己有點什麼情意想表達,用白,用文,都像是不很費力。還有一種是教訓。古人說,詩窮(多指不能騰達)而後工。我想可以擴而充之,說書也是窮(多指財貨少)而後能讀。專說我的幼年,依普通農家的傳統,是衣僅可蔽體,食僅可充腹。娛樂呢,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家裏一件玩具也沒有,冬閑的時候,男頑童聚在一起,隻能用碎瓦片、斷樹枝做投擲、撞擊的遊戲。這很單調,而精力有餘,隻好謀消磨之道,於是找到最合用的,書。何以最合用?因為可以供神遊,而且長時間。總之,因為窮,就讀了不少。現在,也可算作進步之一樁吧,不要說幼兒園,就是小家庭裏,如果有小孩,也是玩具滿坑滿穀,據說其中還有電氣發動、會唱會鬧的。我老了,步伐慢,跟不上,總有杞人之憂,像這樣富而好樂,還會有精力和興趣讀書嗎?——不好再說下去,否則就要一反韓文公之道,大作其《迎窮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