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6章 地獄召喚(1 / 1)

《月宮》的第一段如此重要,它一勞永逸地確定了這本書的基調,以及重量。在此之前,我看過保羅·奧斯特的《紐約三部曲》《神諭之夜》,好看是好看的,但總有過分流暢光滑之感,那是一種無法直接言明的感受:有點太聰明、有點太輕靈(這顯然都不是貶義詞),死亡、痛苦、愛情、絕境這些大命題倒是都有的,可是作者太會講故事,於是它們成為一個好文本,變得易於消費,但無法像19世紀的那些作家那樣走到你的心髒裏。

“那是人類首次登陸月球的夏天。當時我還很年輕,卻不相信會有什麼未來。我想活得危險,把自己逼到極限,看看會發生什麼。結果事實證明,我差點沒挨過來。一點一點地,我看著自己的錢化成零,沒了住的地方,最後流落街頭。”《月宮》的第一段涵蓋了這本書的主命題,也是保羅·奧斯特喜歡用的一個寫作套路:他筆下總有一個人(通常是作家,好像故意要讓讀者認為那就是作者本身)突然間喪失和現實的一切聯係,處在一個絕境之中,失去一個人成為“人”的一切:身份、名字、親人、朋友、住處……用奧斯特自己的話說,他認為“隻有在這種危機時刻,他們才可能通過重新尋找自己,發現真正的自我。你隻有觸碰天空之後,才能腳落大地”。考慮到《月宮》雖然發表於1989年,但起手寫作卻是在他二十一歲時,連作家自己也說“因此就某個意義上來說,這算是我的第一本小說,隻是完成得比較晚”。可以認為,這種將主人公置之死地的寫法,是從《月宮》開始。

這是他寫作的一個源頭。

書的最前麵寫著獻詞:“給諾曼·希夫—以資紀念。”查資料,這位諾曼·希夫是保羅·奧斯特的繼父。當剛從大學畢業的奧斯特去路彷徨之際,他為奧斯特介紹了份在ESSO油輪上當船員的工作。他做了六個月的船員。奧斯特的生父無法理解,一個哥倫比亞大學雙學位的年輕人畢業後為什麼要在一個油輪上當海員,那令人迷惑和傷感,也讓人失望。

那是通向絕境的踏板,奧斯特跳下去,繼而他又跑到巴黎,在那兒過了四年。那是“一段持久的,難熬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沒錢狀態,毒害了我的靈魂,讓我始終處在一種永無盡頭的焦慮之中”,奧斯特如此回憶那段經曆。

《月宮》就是對絕境的一次掘進和詳細記錄。“我”如何困在一所房子裏,一點點把能賣的都賣掉,衣服怎樣越穿越破直到纖維脫落,每天的進食如何從三頓飯縮減到一塊麵包,當“我”最終流落街頭,那並不是事件的結束,反而我們跟著他踏上另一個世界:在哪裏露宿最安全,“我”又如何突破思想上的疑慮把手第一次伸向垃圾箱,撿起別人沒喝完的飲料、沒吃完的漢堡包吃了第一口—當一個人向下墜落時,我們發現這是一個無限下沉的過程,就像經過煉獄,發現下麵還有地獄。而奧斯特在我們眼前展開了這趟地獄之行。

奧斯特從不承認自己的小說是自傳性的,但《月宮》裏我影影綽綽看到他自己的身影:他主動進入絕境,他想活得危險。在這背後,是無數的準藝術家們和文學青年們的身影,他們要麼是起點如此,不得不進入一個絕境,在黑暗中生存多年,最終完成從地獄爬到地表的過程(更多的沒有完成);要麼是主動進入絕境,他本不必如此(哥倫比亞大學雙學位的畢業生),但有一種本能,類似野獸的本能,不停地召喚他投身絕境,爬入地獄,煎熬多年,完成從地獄爬到地表的這個過程(更多人也沒有完成,他們被地獄吞噬)。

到底為什麼要這樣?不僅奧斯特的生父不理解他的行為,許多人也會要疑問。也許,我們從不肯承認文學和黑暗的關係,天堂和地獄的關係,希望和絕望的關係,以讓自己心安理得。我們不承認一個人在山窮水盡時,在拋棄世界和被世界拋棄的黑暗裏,他終於能觸摸到一些赤裸裸的真相,他能夠獲得多大的力量(死亡從來是有力的)。我們拿不準,我們很難做到拿自己的肉身去試驗,而且,奧斯特不是說了,“我差點沒挨過來”。

這是一本主動進入絕境的書,三個主人公在不同的時刻進行了相似的嚐試。奧斯特動用他的生命體驗,豐富和生動了絕境,尤其是關於饑餓那一部分。看完這本書,我理解了他之前和之後的《紐約三部曲》或《神諭之夜》。這是把解開保羅·奧斯特的鑰匙。

2008-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