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二十八、閨中錦字書(1 / 2)

那隻白鸚鵡婉貞教了許久,仍是記不住那十個字。初時還“爺爺萬歲”“爺爺萬歲”地來回聒噪,後來大約是被婉貞教串了音,連這四個字也忘了,扯著脖子啾啾地叫,還不如蘇文送給彩鸞那一對畫眉叫得清越可愛。婉貞也沒多少精神教了,卻養成了習慣,每日清晨對它念幾遍,明知沒有結果,假念想也是念想。

就在幾隻鳥兒的啼叫聲中,過了重陽、過了冬至,過了元旦,過了立春,過了清明……佳音杳杳,光陰空過。未央宮裏隻是靜,連元宵這樣的佳節,亦冷冷清清連焰火都不曾放。那一晚清寧宮倒是熱鬧,太後帶著皇後宮妃們在西苑結彩鼇山,映得西天的夜空泛起一片片五顏六色的明麗霞光。未央宮的宮女太監們都溜去玩,蘇文本也想拉彩鸞去,彩鸞看婉貞不想去,便也留下來陪她。兩個人對坐在邵太妃的病榻前,彼此無言,耳聽得遠遠地鞭炮聲,似乎也和自己沒有關係,那真是他人有慶,他人的快樂,他人的團圓。

邵太妃還沒有從喪子之痛中緩過來,大半光陰在床上,容易感時傷懷,說話就流淚,婉貞她們都不敢提興王,不敢替安陸。然則邵太妃並不須人提醒,三個兒子都早亡,輪番的打擊已把她殘生的精力抽得幹淨,宮中人都有隱隱的預感,老太妃時日無多了。

好在安陸的小王爺孝順懂事,三五日便有一封書信來問候祖母的身子起居。每次來了書信,邵太妃即使在病中,也要人強扶著她坐起來,要婉貞把信一遍一遍地讀給她聽。小王爺自出生就不曾見過這位祖母,問候的話也尋常,邵太妃還是不厭其煩地聽得很認真,聽了不算,還要自己拿著書信湊到眼前——雖然婉貞知道,她眼睛越發盲得厲害,已是連一絲光也感覺不到了。

老太妃總說,等皇帝回來,她請了旨,皇帝一定會準許孫兒進京來看她的,於是總詢問聖駕到了哪裏,仗什麼時候打完,皇帝什麼時候回來。對著老太妃的熱切,婉貞隻好說戰事已經大捷,皇上該是快回來了,她心裏還是害怕,卻也不忍因著自己,便希望皇帝不要回來。現在支撐著邵太妃的唯一念頭,就是“見”孫兒一麵了。

彩鸞從蘇文那裏聽來許多消息,回來說給婉貞聽,也說給老太妃和一眾宮女聽。好比大軍離京的第二天,贛南巡撫王守仁的報捷文書就到了,楊閣老派人去追萬歲回朝,萬歲卻藏起了捷報,一路急行奔赴保定;好比萬歲過盧溝橋的時候丟了劉娘娘的簪子,劉娘娘就不肯跟萬歲派去接他的人走,萬歲單人匹馬親自從臨清奔回北京接劉娘娘;好比萬歲在揚州玩了一個月才去南京,揚州的那個知府是個戇頭,萬歲爺要什麼沒什麼,萬歲爺要選秀女伺候劉娘娘,那知府就把自己三個女兒送去了;好比萬歲在南京帶著劉娘娘四處遊玩,寺廟裏但有布施,都留“朱壽”和“夫人劉氏”的名字……

大家不知道彩鸞這些話裏有多少真假,皇帝行事往往出乎人意料之外,聽者裏有的豔羨,有的感歎,不過是後宮中一顆顆的寂寞的心,對藍天碧水的想象罷了。

近日天氣漸漸轉熱,宮裏四處又在饋送粽子,編五色絲線,籌備端陽節。婉貞想起去年的端陽,這一年來的種種經曆,真比夢境更荒唐,從前想也不敢想的變遷,多少次山窮水盡,都被她一身當之,竟也承受住了。雖然知道此生的期盼成了空花幻影,永遠得不著他,靜夜難以入眠,一股悲酸百轉千回,思念的枷鎖如此沉重,如此失望,如此辛苦……卻依然活著。

午後蘇文來給她們送粽子,婉貞和彩鸞自己也包了些,可蘇文說宮外買來的粽子比宮裏做的香,定要她們嚐嚐,婉貞想那多的應當是人間滋味。臨去時彩鸞拿出一個信封交給蘇文道:“裏頭是我的家信,和我才兌的一張五兩的銀票,你千萬叮嚀那人,把家裏每個人都見一見,平安不平安都要給我回信兒。”

婉貞昨晚見彩鸞趴在炕桌上寫什麼,卻沒想到是家書,心中騰得一震,回過頭道:“蘇公公能送出信去?”她在宮中的日子雖不長,也知道些規矩,□□內令就規定“宮人私寫文貼於外,寫者接者皆斬”,眼下一念牽動,手心裏出了一層的汗。

蘇文笑容裏帶著些許討好與詭譎,道:“宮裏雖有規矩,但我還算幹爹名下,能時常出宮去他的宅子裏走動——姐姐不要對外麵講就好。您宮外有沒有親人,要我稍書信麼?”

婉貞臉上還是靜的,拿著香盒子的手卻禁不住抖起來,一年來她臨風盼信,對月懷人,懸懸至今,就是礙著規矩,怕連累了蘇進,不敢讓他送信。深宮如海,雖不是烽火連三月,書信卻抵得萬金——原來在別人眼中,是這樣雲淡風輕的一件事。她把這三百六十日的光陰,都化作苦酒一個人吞了,現在陡然知道可以送信出去,竟是悲喜沉雜,感激蘇文的熱心,亦悔恨自己的癡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