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羅帳含雙笑(1 / 3)

婉貞常常做一個夢,鏡子前是一個遍身大紅嫁衣的女子,金銀線勾勒的龍鳳鴛鴦將光芒投入鏡子裏,又從鏡子裏灼灼地閃出光來。那女子纖細的手指輕輕撫弄著紅邊藍底金紋的霞帔,那些都是歡喜的顏色,她的動作卻是那樣的寂靜荒涼。婉貞心裏憐惜,想要安慰她,鏡中的女子抬起頭來,她看見一張蒼白如花的臉,宛如十五歲時的她。驚醒的婉貞想起來,她此生是無緣穿上嫁衣的,那個女子應當是秀眉,她唯一一次見到嫁衣,是秀眉出嫁。婉貞伸手輕輕撫摸自己的臉頰,時間是挽留不住的,有些人也一樣,但是他們留給她回憶,她並非一無所有。半生的光陰,一切的恩怨糾纏,就在一個夢境中悠然回轉。

正德十三年秋,新都楊慎求娶於遂寧黃氏之女黃娥,楊慎字用修,當朝首輔大學士楊廷和的長子,早在正德六年就高中狀元,黃娥字秀眉,是已故兵部尚書黃珂最小偏憐之女,自幼嫻於詩書,博通經史,尤工散曲。一個是學問甲翰林的宰相之子,一個是才藝冠女班的尚書千金,兩家都是簪纓世族,又有通家之好,多麼惹人豔羨,於是黃家小姐已經二十二歲這件事就不為人注意了。

迎親的前一日楊家送來催妝的盤擔,黃家也將秀眉親手做的網巾回贈過去,吹吹打打一日,好容易應付走送禮的人,晚間秀眉便在房中試嫁衣。厚重的禮服鋪陳而下,秀眉對著鏡子輕輕吸了口氣,豔麗的大紅羅衫,金線織成的雲霞練雀紋從胸前一直纏繞到袖子上,如同重重烏雲中突然跳出一輪紅日,明媚奪目,映得滿室都亮堂起來。

身後的從妹黃婧今年十五歲,夏天剛行了笄禮,黃娥為她取了個字叫婉貞。姐妹倆原本都是秀麗素淨容顏,現在姐姐一身盛妝,她依舊是藕色襦裙,兩人站一處,便如一株玉蘭倚著牡丹。她拿過桌上的霞帔為姐姐戴上,蹲下身去將下端的霞帔墜子放正,因楊慎是翰林院六品修撰,依律秀眉用的是鈒花銀墜。那墜子通體鏤雕著纏枝牡丹花紋,繁繁密密精致非常。她忍不住握了一握,心中輕輕歎了口氣,這世上真有一個女子,願意為這枚墜子等待八年。

坐在一旁的聶夫人也和婉貞是一同想法,看著遍身雲霞的女兒,也不知是那金色太耀眼還是怎地,眼眶酸澀,卻是抹著眼睛笑:“還是娥丫頭有福氣,成婚時就是六品安人服色了。等明日上了妝梳了頭,把那個鳳冠戴起來,才叫好看呢。”

一說到明日,秀眉不禁有些心慌,明日那個人就來了,不知他還是不是當年的樣子?他若知道自己僅僅因為見他一麵,僅僅因為他的詩文,就在閨中等了他八年,會不會笑話自己?她雖早過了及笄之年,可是在成婚前夕,還是禁不住緊張恐懼。想了想還是把那身炫目的禮服脫下,渾身一陣輕鬆,問:“小妹明日穿什麼,可選好了?要不要也試試?”

婉貞微微一笑:“上次生日那件就好,不必再試了。”聶夫人想起來,忙道:“婧丫頭也把你的首飾揀一揀,明早五更插戴婆兒就過來了,別到時候忙忙地尋不著。”婉貞奇道:“我就不用吧,就梳家常的髻子,晴嵐就能梳。”聶夫人笑道:“你明日要見人的。”

婉貞這才想起,蜀中風俗,女子出嫁,必要同宗姐妹拿根棒子打新郎三下,意思是將來不可欺負了娘子。秀眉的一個親姐姐早遠嫁陝西,這打郎的差事自然就落到她身上。原來自己跟這個才名冠絕天下的狀元姐夫第一次見麵,竟是要手持木棒打他一頓,不禁好笑。

聶夫人讓丫頭收拾了桌上首飾衣裳道:“這個就拿到我房中,你今晚陪娘睡可好?我老天拔日醒得早,可喚你起來。”

聶夫人年過六旬,秀眉是她最小女兒,也讓她操心最多。秀眉十五六歲的時候就有人提親,可是她死活不願,拖到十七歲,逼得急了,她哭出來,說自己非當世才子楊慎不嫁。楊慎那個時候已經成婚,自己家裏是尚書門第,自然不能讓嫡出的女兒去給人做偏房,秀眉執拗不肯嫁人,家裏也沒辦法,又趕上四年前黃尚書過世,一來二去,竟把一個繡閣名姝耽誤到了二十二歲。

去年楊慎的原配夫人王氏歿了,楊慎又告病回了蜀中,家裏覺得是個機會,想找當地巡撫去跟楊家通氣,秀眉卻是不肯,隻寫了一首詩,說讓人拿給楊慎看,還說若是他不明白,就什麼都不必說了。果然楊慎也回了一首詩,過了三日就有媒人上門,秀眉的婚姻才算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