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時,手機響了,陳小路打電話來了,鈴聲在這一片死寂中顯得十分刺耳。陳小路的聲音十分興奮,她說看到信息提示我開機了,趕緊打過來,沒想到淩晨我還沒有睡。又說她現在在家裏上網,十分無聊,接著詢問我身在何處。“半步村?半步村我以前去過!離東州市區不遠!你們鎮上有一條很出名的街,叫十二指街,有很多好吃的……”她興致勃勃,讓我感覺電話的那頭是一台永動機,而不是一個人。
“東州市區離這裏還是蠻遠的。”我有氣無力地說。
“三十多公裏,不遠的,現在的路都修得不錯,我知道的。”
說到這裏,我就後悔自己引出了這個話題,因為她說明天想來看我,讓我帶她去十二指街吃小吃。“那裏的烙餅是全東州最出名的!”我想此時在她眼前,早就浮現出各式各樣香氣騰騰的小吃。我表示不行,我很忙。她開始央求,喋喋不休。有那麼一瞬間,我想起我前妻也是這樣晃著我的手臂不斷央求我陪她逛街。
這樣乏味的僵持是讓人難受的,看來隻能有一個人妥協了,並且那個人必須是我。我撫摸著小木凳,心想出去吃吃飯,晚上回來守夜應該也不礙事,便答應了她。她在電話那邊,像打贏了一場戰爭一樣歡呼了起來。
約好了時間和地點,她就掛了電話。四周恢複了平靜,我蜷縮在木凳上,心中一片灰色的寂靜。陳小路是充滿活力的,而我灰心喪氣。換言之,陳小路是正常的,而不正常的其實是我。我腦海中浮現出陳小路的笑臉和腰身,突然胯下大動,性欲勃發,是的,人生至此,一切都理所當然。我走向牆角,握住把柄,在尿缸裏撒了一大泡尿。黑暗中,我仍然能感覺到它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不覺舒心一笑。
這一天淩晨,我竟然做了一個甜蜜的性夢,仿佛回到了青春期。在夢裏,陳小路被我用紅綢布牢牢捆住,她的肌膚那樣滑,不捆住她我什麼都抓不住。可惜捆好之後,我又一瀉千裏。雖然有點沮喪,但對於一個病人來說,這種久違的快感還是令人激動的。
苗姑姑叫醒我時,陽光已經十分刺眼。她怕我著涼,為我送來一床被子。我以為睡過頭。一看時間是早上九點,距離陳小路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還好,時間充裕。從這裏到十二指街,大約六七公裏,騎單車半個小時可以到達。但很快,我發現時間其實很緊,因為苗姑姑在我對麵的木凳上坐下來,看坐姿,她準備說很多話。
如我所料,她讓我說說離婚的事。她說,現在你叔叔也已經走了,這事我要管。她把“這事我要管”幾個字說得鏗鏘有力,似乎有不容置疑的威嚴。我有點恍惚地應對這苗姑姑的提問,直到她讓我複習完所有細節。
我隻能轉移話題:“姑姑,這一行太辛苦了,你就沒考慮收手嗎?”
“我早就想收手了,但半步村太窮了,這裏的人也窮怕了。這裏的土地不適合耕種,也快給貪官賣光了。不做這個,你幫大家尋條活路啊?再說,我們不做,別人也會做。”
“我是說你。”
“做這一行的,誰的命還是自己的?”她頓了頓又說,“接下來做一單大的,賺夠養老的本錢再考慮。”
我沉默了。
“盈盈怎麼可以判給她呢?應該把盈盈接過來!”她又扯回這個話題。
我沒有接話,隻是看了一眼手機。苗姑姑站了起來,兩手按在我的肩膀上,然後從她脖子上解下一條銀色的項鏈,上麵掛著一塊玉,雕刻著彌勒佛,永遠笑吟吟的樣子。她把項鏈戴到我的脖子上,我剛想拒絕,她卻臉色凝重地說:“這是我出獄那年,你的矮胖子叔叔送給我的。我早就想著把它給你的,別嫌難看,它靈驗得很,能保平安。”
她又絮絮叨叨說了一些話,最後說:“我下午要出一趟遠門,說不好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有一個孩子你幫我看著,性格內向,但挺老實,好幾戶人家都沒對上眼,有的說是自閉症,有的說是弱智,看來是筆虧錢生意。外頭風聲有點緊,我們都得挪窩,孩子你幫我看幾天,反正你在這也沒事,我待會叫人領過來。”
“弱智?會說話嗎?”
苗姑姑笑了,說:“據他們說,這孩子很好玩,就隻會說三個詞:爸爸、哈裏路亞和阿門,哭的時候都哈裏路亞哈裏路亞說個沒完,哈哈——”
她邊笑邊走,到了祠堂門口還回頭跟我揮手作別,也沒問我是否答應,一個轉身就走了。我想起被瓜分掉的糯米酒和高麗參,不覺一笑。半步村的人大概都這樣,他們可以隨意入侵你的空間,對你的生活像手機一樣隨意設置,並認為是理所當然。
很快有個戴草帽的女人帶了一個男孩過來,大約七八歲模樣,說叫小丁,甲乙丙丁的丁,我猜大概是編號,也沒細問,隻問她借了一輛單車。
小丁突然說:“爸爸!阿門!”
我愣了一下,他居然說話了,我隻能甜甜應了一聲。
“見麵就會叫你,你們挺投緣的。”戴草帽的女人匆匆離開了。我站在院子裏,看看單車,又看看孩子,時間已經臨近十點,眼看要遲到了,來不及細想了,我把孩子抱上後座,騎上單車出發了。
南方初冬的田野,稻穀剛收割過,留下一片片三兩寸的稻茬子,像滿地爬行的刺蝟,又如大地被寒風吹起的雞皮疙瘩,此刻,令人酥軟的麻癢之感傳遍全身,整個人更像是一個快要痊愈的傷口。空中飄來細雨,有時如粉末,有時如蠶絲,老天將雨下得十分吝嗇,完全無法匹配我此時爽朗的心情。
在彎彎曲曲的田間小道上,我不禁放聲高歌。這種快樂,似乎感染了後座的小丁,他嘻嘻地傻笑著。“哈裏路亞!哈裏路亞……”他的聲音如此空洞,但又充滿了簡單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