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良與阿美初見的那天晚上,在長達兩個小時的靜坐和斷斷續續的交談之後,將近淩晨時分,周良用從何兵處借來的一百元換取了前往阿美租住小屋的通行證(在“並非結局”結束之後,周良偶爾一個人夜半時分徜徉在肥城無邊無際的夜色之中回想起這段往事時,他毫無情緒地把結束之前的一切歸結為這一百元,他會笑著對自己解釋,不是因為其他,而是何兵將他悲愴而寧靜的獨行道路劃出了一條分支)。這麼說一點都不刻薄,周良在其後的歲月裏也並無自責或羞恥之感,他自認那天晚上已經盡了自己對一個人盡可夫的妓女的最大尊重。唯一出乎周良意外的是,阿美並沒有收他的錢,還讓他多睡一會兒,但隻是告誡周良這是最後一次,這裏以後不歡迎他。對這種本不算什麼絕情的話語,阿美的償還方式是出去買菜,準備款待周良一頓。
在阿美出去的時間,周良坐在一名妓女的閨房和接客屋裏,傻乎乎地兀自發笑,他一遍遍地詢問自己,阿美此舉的意思是否表明她已經喜歡上自己卻怕越陷越深?他覺得這像小說,更像深夜街頭神經質們之間發生的故事。但接著周良又想到門當戶對,最終得出結論他即使嫌棄自己也不會嫌棄一名妓女。周良又突然覺得自己的這些念頭不僅無聊而且無恥,在心裏猛抽自己幾個耳光之後,他站起身來,拉開窗簾,打開小屋唯一一扇窗戶,上午的喧鬧聲不由分說地衝進來,周良幾乎是下意識地迅速關掉,那是白天的世界,不屬於他。他開始在屋內清晨般的幽暗而泛藍的光線中轉悠,深呼吸著單身女性小屋特有的好聞氣息。他的視線流浪在諸多廉價的小飾品上,終於在一本方格紙上停下來,方格紙上方壓著一本帕斯卡爾的《思想錄》,是六七十年代的版本,隨著歲月的侵蝕已經成為極其純正的土黃色。周良輕輕移開它,方格紙的扉頁上寫著:酒吧女郎小傳。
我有心用帕斯卡爾的某句話給我尚還短暫的人生作一總結,卻未曾找到,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我的人生還不夠慘烈。帕斯卡爾,這些年除二鍋頭之外我僅有的消遣,它沒能挽救我的生活,但確實拯救了我。我已經知道,它與我的生活毫無聯係,如果除卻有那麼幾次摒棄了我的輕生念頭之外。輕生,如今我認為是一種可笑的思想毛毛蟲,瘙癢之餘對按既定軌道前進或倒退的人生軌跡來說毫無大礙。我隻想知道,順著這條狹窄的道路,我會到達哪裏,換一句淺薄但時髦的話說,我隻想知道,我的這一生會慘烈到什麼程度。我甚至有些期盼了,但我知道,我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不過,我絲毫不會為此不安,因為我從未奢想這種遭天殺的生活會好起來,哪怕隻是好那麼零點一秒。我看不到希望。
然而,當我真的提起筆準備寫自傳的時候,我笑了,我能寫什麼呢?被五個男人玩弄?是的,除此之外,這可能夭折的自傳沒任何價值。我隻是一個普通女人,被男人玩弄的眾多不幸女人中的一個,被社會玩弄的眾多不幸的人中的一個而已。我的自傳或許是被玩弄的唯一善果,卻使從不曾愈合的傷口再次血流如注。而我,不再感到痛楚。
我,一個叫林美的鄉下丫頭,無驚無險地從肥城大學畢業。2005年7月開始,在步入社會的第一天,我才開始知道真相。
有位老師曾說,這個世界上,除了死亡之外,再無真相。不,真相很多,隻不過很多時候它們與我毫無關聯。這些真相短暫,而且顯得浮淺,但正因此,它才會天天優哉遊哉地環繞在我們周圍,就像一條膚色與大地顏色那麼相近,我們曾以為那就是我們的大地的毒蛇一樣環繞在我們周圍,蹴地一下子在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時刻撲到我們的脖子上吱吱喳喳地齧咬,它是致命的。我畢業第一天就掉進真相的窟窿裏。
我終於明白,我並非想寫所謂的自傳,而隻是想記錄那段事實,像翻曬發黴的稻草一樣打撈那些記憶,但我從不擔心有朝一日會突然忘卻,它早已銘刻成我生命的本色了。像飲鴆止渴一樣,我需要這種淩遲般的刺激。那麼,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