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開吃的時候,楊貴華又是搶先一步占據話頭,說到李冬梅的英語多麼了得。春節期間,先是楊貴華去了李冬梅家,然後李冬梅又到了楊貴華家。李冬梅的老家在開江縣的一個百年老鎮上,楊貴華的老家在宣漢縣城。幾年前,宣漢縣發現了儲量豐富的石油和天然氣,請來了一些外國專家幫助開采。外國專家住在縣城一家酒樓裏,因楊貴華和縣委某主任是高中同學,縣裏請外國專家團年的時候,也把他和李冬梅叫上了,李冬梅就在餐桌上跟外國專家用英語交流,嘰裏哇啦地說了好一陣,還唱了幾首英語歌,其中一個專家說:密斯李的歌比他們國家的歌星還唱得好!

楊貴華敘述這件事情的時候,李冬梅安靜地咀嚼著謝明燕拈給她的耗兒魚。無論說話還是吃飯,李冬梅那張豐潤柔韌的嘴,都張得很小,咀嚼的聲音自然聽不見,隻有吹彈即破的腮幫,在輕輕地蠕動,相當的淑女。楊貴華則顯得很昂揚,再香的食物也沒時間吃,每說一句話,眼睛就朝外鼓一下;疣子上的黑毛是剪掉了,臉上卻油光光的,像把牛油熬出的氣體和氣味,都吸附了一樣。

人家說得這麼山高水長,聽的人自然要應和幾聲,我們都不看楊貴華,而是看著李冬梅,說李冬梅你真厲害呀,真不愧是張校長說的“才女”,你是念書的時候英語就好,還是畢業後突擊出來的?李冬梅嫣然一笑,說我念書時英語就好,這邊來也突擊了一些。冉強說,你既然給外國專家都唱歌了,也給我們唱一首吧,我們還從沒聽你唱過歌呢。李冬梅又是一笑:要說唱歌,還真是我的強項,念高中的時候,我差一點就向歌星方向發展。於是,大家齊聲邀請她唱,可她既不說唱,也不說不唱,反正就是沒有聲音。

席麵上有了一些難堪。

一旦出現這種局麵,就很難挽回。好在謝明燕和付昕像兩個盡職盡責的主婦,給大家夾菜,添湯,領頭說一些平平淡淡的家常話,才敷衍過去了。

隻有盛東民和劉暢沒參加今晚的聚會。盛東民是今天下午才到的,說他太累,肚子又不好,不想吃。不想吃,來坐坐也行啊,等把一應東西準備齊全,付昕去叫他,卻發現他不在屋子裏。劉暢早就到學校來了,甚至有人說,他根本就沒離開百節。他的老家很遠,在川西綿竹;我們九個人的老家都比較遠,但除了劉暢,都在川東地界,也都屬達州市管轄。遠,不是劉暢不回家的理由,他的真正理由是留下來相親。相親的對象,就是機電廠的那個由歐陽變為陽姓的女子。對此,五天前就來學校的洪金輝知道內情,說那女子叫陽霞,是陽青的姐姐。

陽青是誰呢?是姚中慶的女朋友。姚中慶來百節不到三個月就談上的。

我和冉強相視而笑,沒想到劉暢竟有這一手。他把自己的“政治經驗”學說,運用到生活中了。可他還說過,他不願意跟先於我們到百節來的教職工有任何牽扯,怕跟他們打成一片後挫損了意誌。可現在,他和姚中慶準備娶同一家的女兒,成了老挑,那牽扯可就大了。

正說劉暢,劉暢就來了。是跟姚中慶一起來的。兩人都把外套披在肩上,像早些時候的下鄉幹部。他們明顯喝過不少酒,耳根透紅,劉暢臉上的小疙瘩,仿佛一粒粒凝固了的血珠子。剛進屋,劉暢就大聲武氣地訓斥謝明燕和付昕:請他們燙火鍋,為什麼不請我?謝明燕在自己床上鋪了張布單,讓兩人坐下,又去給他們準備餐具,說我們是打平夥。付昕的嘴卻不饒人,斜眼看著劉暢:你要是想告訴我們你到嶽母家喝酒去了,明說就是,沒人嫉妒你。劉暢笑起來,姚中慶也笑,兩人邊笑,邊勾肩搭背的,說他們今天晚上喝了多少白酒,又喝了多少啤酒。

有了兩個醉鬼的加入,屋子裏再次熱鬧起來,說話的音量也提高了許多。

隻有洪金輝沒做聲。自劉暢和姚中慶進來後,他就沒說過一句話。

過了些日子,有天中午,姚中慶到我屋裏來,說有個教學上的事需要商量。最近,他被提拔為語文教研組組長——順便說一句的是,對教書這個職業,我們說不上熱愛,但都是相當認真的。凡走上教學崗位,百人之中,有九十九個都會認真,這沒有別的原因,隻因為你麵對的是人,是一雙雙活泛的眼睛,想不認真都不行。既然商討教學,我問姚中慶,是不是把盛東民也叫來?姚中慶說,不必了,又不是什麼大事,我倆議一議就行了。我知道他不喜歡盛東民。學校比我們老一批的教師,大都對盛東民另眼相看,認為他古怪。他本來就古怪,放假前的那段時間,變得更加古怪了。應承了一陣媒人,他就閉門謝客,門閉起來,有時候在家,有時候不在家,不在家的時候,是到“紅光滿麵”去了。他酒量並不大,更不獨自飲酒,去那裏幹嗎呢?這學期開學後,他往“紅光滿麵”跑的時候越發頻繁,我們也才知道,他是去陪朱姓婦人的兩個孩子。兩個孩子跟他感情也相當好。我們原以為,朱氏修行去了,自然而然就沒有丈夫,誰知她還有丈夫,在掘井隊上班,盛東民去得過多,跟朱氏丈夫鬧了矛盾,兩人還在食堂外麵吵過架。這件事在礦上被傳得風雨交加的,都不理解盛東民為什麼要那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