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獸①守備者。從獸,從犬。舒救切②(shòu)
【譯文】獸,能守能備的野獸。由獸、由犬會意。
【注釋】獸:徐灝③《段④注箋》⑤:“獸之言狩也,田獵所獲,故其字從犬,謂獵犬也。”參“狩”條。守備者:《段注》:“以疊韻為訓。能守能備如虎豹在山是也。”徐灝箋:“蓋獸防人害,善伺守,故曰守備者。”按:獸的本意是打獵,引申為打獵所獲的野獸。許⑥以“守備者”解說,指其引申意。
————————————————————
①:《說文解字今釋》中對“獸”字的解析。
②:一種切語。
③:明朝崇禎七年(1634年)甲戌科進士。
④:段玉裁(1735—1815年)字若膺,號茂堂,js金壇人。
⑤: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三十卷。
⑥:許慎(公元54—147年)字叔重,汝南召陵(今hn偃城縣)人。東漢時期的經學家、文學學家。
2
楊主動地將他的腳步停留在一棵蒼老的油鬆樹的樹冠下,這是他的第n次獵守。他所獵守的隻是一對年暮的老人(之所以使用了‘獵守’一詞,楊思考再三;像獵手一樣守護著他的獵物,楊思考再三之後,他這樣解釋):老者身著樸素的衣服,男人因腿疾而無法行走坐於一架自製的手推車裏;女人在手推車的背後誠懇地推著車;這個時候公園的高音喇叭裏響起了每天都會有的洋溢青春的歡歌,於是男人情不自禁地將他的木製拐杖立去了空氣中。這是一種因年頭久遠而形成的默契,女人伴著歡歌努力地將男人推著飛奔。“他們的樣子不免有些呆傻,而青春到年暮的整個過程裏,人究竟都在做著什麼?”楊笑後,他很驚訝自己的笑容(對於這個笑容,楊同樣思考再三之後這樣解釋:他明白這次的微笑裏沒有超我①,沒有它我②,而是屬於自我③的那一部分在笑)。楊每個正午幾乎都將來到這裏,他用眼睛凝視著他們。
我們繼續回到楊凝視兩位老者的畫麵中去,他在盡力地退縮他的腳步,從那棵蒼老的油鬆樹的樹冠下出來。他知道自我一個無意識的笑容裏有一絲是對老者的嘲諷。楊很驚恐。他隻好走出樹冠,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三十六個秋季,他麵前隻有這棵油鬆樹的樹冠依舊是厚重的綠色。楊望著距離他不遠的那對老者。他將他的禿頂忽左忽右地轉動:這邊是棵蒼老的樹,那邊呢?是的,他眼前的一切都隨著他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地轉動著。
在楊胸袋裏是他的記事本,他多年來一直保持著記錄自己每日行為的習慣。記事本的最後一頁上是湯可敬撰寫的《說文解字今釋》中關於對“獸”字的解析。那是三個禮拜前,他在工作單位的圖書館裏找到的,這是他的一個沒有目的地尋找,而他卻感覺自己好像已是尋找了多年。在三個禮拜前的又一個禮拜,他在沈陽一處有懷舊氣氛的咖啡廳裏幽會了他生命中的第三個女人(這個女人既不是楊法律上的妻子,也不是安撫他情欲的情人,這個女人在楊的眼裏隻是一個真實之物,她的存在也隻是等候著他的去拿,他隻能稱她為第三個女人)。
他們並沒有像說好的那樣徑直去一處僻靜的招待所裏幽會,他們隻是簡單地坐到了一處說上兩句話。她用纖細的手指碰了一下他的掌心(楊寧願相信這隻是她偶爾一下的碰觸並非是她的故意,如果是故意他會惡心)。雖然她並未介紹她自己,但楊已是早就了解。他們的相識是在一場技術與經濟共謀發展的研討會上,楊作為有著精湛技術的講師出現在研討會上,而她卻以經濟碩士的身份出現。他們共坐於會場的一處角落裏,在眾多的人才中他們的身份讓他們難有機會插個觀點。於是,整個研討會他們近乎都在沉默之中。
或許就是仿若默契般的共同沉默才使楊與她有了相識的時間。在研討會的長條桌子下,她狠勁兒地用她的腳去勾碰他。楊裝起不知道,也不將腳撤後,也不看她,這使她很得意。研討會末了,楊終於語出驚人地說了句:“人生的保險絲是自由。”參加研討會的所有人都睜大眼睛望他,她也不例外。當然所有的人並不知道這位禿頂的中年男人是怎麼一回事,是不是他研究技術的腦袋出了什麼問題才有了他的語無倫次。她給了楊一個媚笑,楊見到了。也就在這個時候楊在心裏給她起了個名字:羅蘭。楊有他自己的理由,隻所以肯叫她羅蘭,是因為那段時間他正在讀阿裏奧斯陀的《瘋狂的羅蘭》④。書中描寫阿爾契娜的眼睛“嫻雅而左顧右盼,秋波流轉”。楊沒有叫她阿爾契娜,他覺得這個名字太不中國。羅蘭這個名字很合適,是他一直都想要的。
研討會因為楊的一句話而有了個暴笑的收場。楊很尷尬,他知道自己做了回笑料。羅蘭卻沒笑,她隻是一直用她的腳去勾碰他。暴笑的那一大群人是錯誤地理解了楊,他所要表達的並非是自由,也不是到了研討會的末了才給他發言的機會而突顯個人的酸氣,他所要表達的是那句話裏的保險絲,他是說給羅蘭聽的,他想告訴她,他已經有了妻子,並且是在一次修理家裏保險絲時才有了這句話的。研討會一結束,楊也隨著這麼一群人去了hn的各處名勝遊曆了山水。羅蘭在一株hn特有的樹冠下找到了楊,並且告訴他:“將一切擬人是可恥的。”楊對這句話記憶深刻,他從hn一回來便馬不停蹄地按照羅蘭給的電話找到了她。
如果將一切擬人是可恥的,那麼將一個人擬神化是可恥還是一種崇高的榮耀呢?楊並不知曉他應該做些什麼,他和羅蘭分開後在思考:如果將一個人擬神化,那麼這個被擬神化了的人一定是他的真愛。反過來說真愛隻存在於被擬神化了的那個人身上。
在懷舊氣氛濃烈的咖啡廳裏,羅蘭使用她纖細的手指第二次觸碰了楊的掌心,並且很規律地畫起圈來。他們之間隻說了兩句話:“知道不?”羅蘭問了兩次,中間也隻不過停下來短暫的幾分鍾(但是她卻在凝視他)。楊從羅蘭的語氣中分明聽出這是兩句不同的話。“知道不?”第一句是個問句。“知道不?”第二句是個肯定的問句。在羅蘭說出第二句之前,她的手指已經離開楊的掌心。楊沒能回答她,她的樣子也並非是在等候著他的一個答案,然後他們將目光共同望向桌子上一個胖墩墩的蠟燭。幾十秒後他們便匆匆地分開了。
楊隻能每個正午都來到這棵油鬆樹的樹冠下,他需要獵守這對年暮的老人。從他們的身上他能夠清晰地見到他的年暮,而那個推著他奔跑的人又會是誰呢?在她生命裏他有三個人,三個異性的人,然而他所能欲知的一定是他現在的妻子嗎?他知道還有很多日子要走,這些日子太長了。
————————————————————
①:依照弗洛伊德自己的印象,描述三種的精神動力:超我(as uber-ich)為精神主要成份之一,大半無意識,少半有意識,產生於自我,對父母、老師或其他權威的勸告、威脅、警告或懲罰表現出順從或抑製,從而反映出了父母的良心和社會準則,有助於性格形成和保護自我來克服過勝的它我衝動。
②:它我(das es)為本能衝動的根源,指原始的、非人格化的而完全無意識的精神層麵而言。
③:自我(das ich)為人格的核心,受現實原則支配,一方麵管製它我的原始衝動,另一方麵幫助它我使其需要得到滿足。
④:又名《瘋狂的奧蘭多》。
3
從湯可敬對“獸”字的解析中,楊沒能找出半點的擬人化,這一點讓他很失落(胸袋裏記事本上的“獸”字他看過了千百遍)。他隻好接受關於“獸”字的本義:打獵,引申為打獵所獲的野獸。楊不喜歡遊戲,他無法認同人生就是一場遊戲的說法,於是他自嘲似的說自己是獵守者。而他要獵守的目標又將是些什麼?單位中心花園裏那對年暮的老人,還有別的嗎?偶爾閑暇時他也這樣問自己,他驚奇自己腳趾間戲法般突長出來的蹼(水獺才應有的標誌)。經過幾晝夜的思討,楊終於給自己下了一個結論:首先,他腳趾間的蹼是水獺才應有的;其次,人是由獸演變而來的,但不一定是水獺;最後,獸念隻存在於人的它我之中。
hn研討會一結束,楊便匆匆地坐上飛機往家趕。因為飛機的一點事故而有了一場虛驚。在飛機上羅蘭就在他的身邊,楊開始覺得羅蘭好似影子般的鬼魅(他的影子隻有在光裏才會顯現,而她卻時刻都將來到他的身邊)。一樣是那一種凝視,時間一長楊開始了他的手足無措。當飛機發生事故的時候,羅蘭很令人費解地拉住楊的手伸去了她的裙子裏。楊開始還在縮手,顯然他的手並不能完全聽他的話。他們一直無語,他的手就那麼放著,直到飛機安全降落以後。
楊並未像原先與他妻子說好的那樣一回來就直接回去家裏,他首先去了他的實驗室。他想去洗洗手。在他的實驗室洗手盆前,他照了鏡子見到了他慌張之後的自己。被凝視是一種危險,自我凝視同樣如此。楊開始有了一種罪惡之感,即使他將他的手洗了再洗。然後,楊開始在實驗室的機床前發起愣來,他又回到了那一種感覺裏,麵對罪惡卻會有一種莫名的心跳。(如果自我責備不是一種過錯;如果自我發覺自我的無恥也不是一種罪過,那麼他在羅蘭裙子下的手就是幹淨的,隻是一種無罪惡的遊戲。然而,這種自欺在楊懺悔自己是強勢的占有者之後就不再成立,隨即他的罪惡之感加深加固幾乎讓他無法喘息)。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味道呢?他越是想搞清楚,那種對妻子的罪惡之感就會越發加重,可他又無法準確地將這種罪惡感剝離開。他想讓自己安靜下來,於是他坐去了機床前看那堆生硬的鋼鐵。愛情好似兩頁齒輪磨擦出來的火花,是的,這句話讓楊在還未禿頂前就異常地信服。楊還是覺得他一直都能感應到他和妻子之間的火花,因為他知道自己愛她,心甘情願為她奉獻自己的一生,甚至是他的生命;他可以很清楚地在他妻子的身上見到他自己。楊緩慢地將手指放到他的鼻子下,這種味道讓楊發覺他的自我不再幹淨,簡直就是婚姻裏一個汙點的開始。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味道呢?這種味道裏攙雜著一個男人的不抗拒(不抗拒是一種妥協),雖然楊的手指一直沒有動。這讓楊在實驗室裏獨自一人直到夜深。
還是要回家去。楊接聽了他妻子打來的電話。妻子在電話裏是哭泣的聲音,這種哭泣聲使楊又重新地醒過來,他知道她需要他,而且是馬上就要。回去家裏的路還有一段,他決定立刻就回去(坐出租車)。車在他家的小區門前停下,這時候是夜的最濃時,小區裏沒有幾戶人家的燈是亮著的。那種莫名的惶恐突然又突襲了楊:所有的人都平躺著(每戶人家至少有兩具或一具平躺的人的軀幹在睡覺),隻有他還在直立行走。楊開始奔跑起來,夜深人靜的小區裏充滿著他急促的腳步聲。
4
楊喘籲籲地上了樓,家門一開,他的妻子便瘋狂地擁抱了他,並且伴有強烈的哭泣聲。妻子告訴他家裏停了電,又是保險絲出了問題,她就那麼等著他回來,妻子邊說邊哭泣著,這樣的淚水是楊有幾年光景沒見到過的。
楊要修理保險絲時,妻子攔住了他,拽著他的衣袖去了他們臥室的床上。他們開始固執地纏綿起來,而那隻手都是高舉著的,妻子問他怎麼了,並去按他的手,可是沒有用。“咋了?讓我瞧瞧你的手!”楊和妻子在中途就停住了,他很清楚自己從這一刻開始生病,他已經犯了罪!
一切似乎都很平靜。“小東西!”楊很想如同往日一樣地稱呼妻子,他試圖叫了兩聲。這是怎麼了?他們平躺下來後,他不停地質問自己。妻子就平躺在他的身邊,用她的手去按他的手,然後抓起他的手用鼻子探了探。“有種肥皂味!”妻子撒嬌地樂了。
楊突感他陷入不可自拔的罪戾之淵的並不是妻子的撒嬌,而是擔心她察覺出他在飛機上的心跳。他無法瞬間遺忘羅蘭,而妻子的撒嬌又讓他防不勝防。十幾年前,楊的妻子還不是他法律上的妻子,她隻是個脆靈的小姑娘,他們相遇在一處十子路口。那個黃昏裏的小姑娘自在地在十字路口的紅燈下等候紅燈轉綠,她的手裏是一根就將融化的幹淨的冰棍兒(她在十字路口用嘴去含住冰棍兒),就在這一瞬間楊知道他自己輸了,他見到了他的真愛。妻子叫由頁,矮他三個年級。楊用盡一切辦法知道了她的名字,然後就開始給她寫讚美詩。那個時候流行寫詩,楊就成天地尋求靈感,他希望得到她的注視。直到他們成婚幾年以後(認識羅蘭前),他都是覺得由頁是他的真愛。由頁就如同一條蜿蜒清澈的河,將任性地流過他的一生。直到由頁安靜地睡在他的身邊,他給他蓋了毛毯子。秋天來了,這種秋日的涼意和由頁的任性都是他無法控製的,更妥帖地說他對由頁的愛裏有對女性的那種崇拜,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父愛之感。他愛她,她是他的心靈,亦是對方,亦是自我。整個夜到天明,她都是任性地攥著他的手。
5
假如楊並未在hn與羅蘭相識;假如楊並未給這個陌生的女人起了一個令他心儀的名字;假如飛機沒有發生任何事故而是正常地從hn飛回沈陽;假如羅蘭在飛機上並未硬拽著楊的手;假如楊的腳趾間沒有長出水獺才應有的蹼,那麼他在這個清晨醒來後應該正在做些什麼呢:準備早飯;喚由頁醒來;待由頁去學校後(由頁正在讀某所大學的英語碩士學位)或他們一起出門;檢查好水,煤,電都安妥後就去他的實驗室待上一整天。
楊幾乎一夜未眠,他不敢閉起眼睛。當他閉上眼睛就將清晰地見到兩種影象:一是與由頁談戀愛時兩個人默不作聲的凝望;而第二個影象卻不是他想要的,羅蘭的味道,他甚至會以為殘留在他的指甲裏(他已經洗了很多次),他不想由頁持續不斷地抓他的手用她的鼻子去探。他在驚恐中睡去(他所驚恐的是他最後的一個假設)。所有的事實都不可逆轉也無法逆轉。他隻能讓由頁安靜地睡下,攥著他的手,他不敢去想妻子會不會在夢裏與他還在一起,他擔心那樣,擔心的是由頁質問他“有種肥皂味兒——味道哪來的?”他不能用撒謊來做個回答,他辦不到。
“禪讓!”東方是魚肚白的時候楊用含糊的叫喊喚醒了他自己的一天。他說了什麼,他自己記得。由頁還在睡,她的手依舊任性地攥著他的手。他想將手抽出來,但他不能去試。以前也有過這樣的經曆(由頁攥著他的手),他以為可以用些別的東西來代替他的手(比如一根香蕉),結果她每次都會醒。他隻好再將他的手重新放回她的手心中讓她攥。楊睜眼不動。這就是陪伴他十幾年讓他去愛的身體,現在她安靜地睡著,鼻翼鼓動著溫和而規律的氣息。他瞧了瞧她。他知道她無論哪一刻都是她的命,她生活在他全部的思想之中。
關於“禪讓”的喊叫,楊思慮了好一陣子便找到了答案。在阿裏奧斯陀的《瘋狂的羅蘭》這本舊書的下麵是本《莊子》(或許“禪讓”是看多了書才會夢到的)。他開始責怪他夢的怪誕,不過《莊子》中的一句話同樣令他記憶深刻:性是生的本質①。他們沒有孩子。結婚幾年了,他們向結婚前的約定保持著忠貞:他們一生都不會要孩子,他隻愛她。如果《莊子》裏的這句話他理解的正確,那麼真愛就是由身和心兩部分構成的。這個觀點使楊又重新慌張起來,這種慌張同樣讓他措手不及。他無法再正常在實驗室裏繼續工作,於是請假兩天。
————————————————————
①:《莊子》雜篇中的一篇,庚桑楚。
6
多年來,由頁如同禁卒般看守著他,這讓楊很滿足,至少在他需要神經嗬護的時候她會過來任性地鑽入他的懷抱裏。這一次楊對由頁說了謊,在電話裏也隻是很淺淡地說他又要出兩天的差,她問他要去哪裏,他說他這次去的不是hn,而是鄰近的另一座城市。一提及hn楊就會懊悔,他疑心妻子會對hn這個地方有新的認識。hn?怎麼總是提到這個城市?然而由頁並未多問,叮囑他一些事後就掛斷了電話。
楊並不因為自己的小把戲有了個好的結果而得意。恰恰相反,他有種失落感,他甚至懷疑妻子是否是真的愛他,而不關心他的處境。他能去哪裏?足足的兩天的時間,這些是他的——完全屬於一個禿頂中年男人的時間。他來到了他生活近幾十年的城市裏,所有的一切都緩慢了下來,他沒有任何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