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上頭的鏡子,鋥亮。照著人影兒,水樣地在裏麵晃。
他承諾,好,我娶你時,一定給你一張漂亮的梳妝台。
他去了南方掙錢。走前對她說,等我三年,三年後,我帶著漂亮的梳妝台回來娶你。
三年不是飛花過,是更深漏長。這期間,媒人不斷上門,統統被她回絕。
寡母為此氣得一病不起,她跪在母親麵前哀求,媽,我有喜歡的人。
三年倚門望,卻沒望回他的身影。院子裏的皂角花開了落,落了開……不知又過去了幾個三年,她水嫩的容顏,漸漸望得枯竭。
有消息輾轉傳來,他被抓去做壯丁。他死於戰亂。她是那麼的悔啊,悔不該問他要梳妝台,悔不該放手讓他去南方。從此青燈孤影,她把自己沒入無盡的思念與悔恨中。
又是幾年輪轉,她住的院落,被一家醫院征去,那裏,很快蓋起一幢醫療大樓。她搬離到幾條街道外。伴了多年的皂角樹,從此成了夢中影。如同他。
六十歲那年,她在巷口曬太陽,卻聽到一聲輕喚,翠英。她全身因這聲喚而顫抖。這名字,從她母親逝去後,就再沒聽到有人叫過。她以為聽錯,側耳再聽,卻是明明白白一聲翠英。
那日的陽光花花的,她的人,亦是花花的,無數的光影搖曳,哪裏看得真切?可是,握在手上的手,是真的。灌進耳裏的聲音,是真的。纏繞著她的呼吸,是真的。他回來了,隔了四十多年,他回來了,帶著承諾給她的梳妝台。
那年,他出門不久,就遇上抓壯丁的。他被抓去,戰場上無數次鬼門關前來來回回,他嘴裏叫的,都是她的名字,那個青翠欲滴的名字啊。他幸運地活下來,後來糊裏糊塗被塞上一條船。等他頭腦清醒過來,人已在台灣。
在台灣,他拚命做事,積攢了一些錢,成了不大不小的老板。身邊的女子走馬燈似的,都欲與他結秦晉之好,他一概婉拒,夢裏隻有皂角花開。
等待的心,隻能迂回,他先是移民美國。大陸還是亂,文革了,他斷斷回不得的。他挑了上好的紅木,給她做梳妝台。每日裏刨刨鑿鑿,好度時光。
她早已聽得淚雨紛飛。她手撫著紅木梳妝台,拉開一個暗屜,裏麵有銀簪。再拉開一個暗屜,裏麵有胭脂水粉。是她多年前想要的啊……她是我外婆。這一年,我母親--她在三十五歲那年收養的孤兒,有了一個父親。而三歲的我,有了一個外公。母親關照我,外婆的什麼東西都動得,唯獨那梳妝台不能爬上去玩。於是我常懷了好奇,倚門上望年老的外婆。她坐在梳妝台前,很認真地在臉上搽胭脂,搽得東一塊西一塊的。因為年輕時的過多穿針引線,還有,漫長日子裏的淚水不斷,她的眼睛,早瞎了。
哎,好看嗎?她轉頭問立在身後的外公。外公一迭聲說,好看好看。那個時候,外麵的陽光,花一樣開放著。
我的父親母親
文/涼月滿天
我爹娶我娘過門的時候,都三十歲了,我娘才二十,是有點不大般配。而且我娘長得挺好看,俊臉彎眉,小紅嘴兒。我爹黑,黑極了,嘴唇也厚。據說唇厚的人嘴笨,我覺得很有道理。我爹一輩子沒有一口氣說完過一句話,被我氣急了隻會這樣:“你你你……”按說兩個人怎麼也走不到一起的,可是汪曾祺老先生說:“世上的事,其實蠻難講的。”我爹幼年喪父,家境貧寒,沒有彩禮,娶不來正當時的媳婦,一拖拖到三十歲。這期間,我娘一天一天長大了。小白菜,地裏黃,三歲兩歲沒了娘。跟著哥嫂過,哥嫂恨不得一腳踢出門去,連男方人什麼樣什麼家底一概都不計較--兩個人就陰差陽錯成了夫妻。
我爹不光嘴笨,還脾氣好,勤快勁和憨厚勁都像老牛。連年當選生產隊長,實際上是社員們拿準了我爹老實,管不住別人,隻會管自己,有點耍奸猾和亂起哄的意思。一隊人都在地頭乘涼說閑話,他頂著烈日吭哧吭哧鋤地,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回到家我娘正在炕上躺著呢,冰鍋冷灶的。他現燒鍋做飯,我娘就長一聲短一聲地罵,罵這些個人瞎了眼的,吃柿子專揀軟的捏;罵我爹不中用的,傻幹呆幹誰多給你記倆工分;罵哥嫂黑了心的,怎就給相了這門子親事。罵得我爹魂都要飛了,一聲不敢言語。飯做得,給她盛一碗端到炕頭上,三請四叫地把她硬拉起來,她勉強捏住我爹強塞到手裏的筷子,蓬著頭一邊罵一邊吃,吃兩口,歇一歇,罵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