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夢斷江淮
至大業十四年(618)時,反隋起義軍首領稱王稱帝者已無可計數,首都所在關中根本之地被李淵襲占,東都越王被李密瓦崗軍團團圍住,江山十之八九已不在隋手。麵對亂局隋煬帝拿不出任何辦法,既“棄崤函之奧,違河洛之重阻”,南逃江都冀求幸免,“襲永嘉之舊跡”,妄圖偏安江左成司馬睿之業。然而,江左亦非靜土,農民起義的烈火早已成燎原之勢,江淮、江南、江漢及至嶺南各地都有農民武裝和地主武裝,鮮明地揭起了反隋暴政的大旗。
早在大業十年(614)楊玄感起兵時,江南就有劉元進舉兵響應,後雖被鎮壓,但其幸存者仍相聚於山野,等待時機。不久,山東農民軍杜伏威、輔公祜、左才相、李子通等數支義軍相繼南下江淮,使東南地區農民起義形成高潮。
杜伏威是齊州章丘人,少不治產業,“家貧無以自給”,與臨濟(今山東章丘西北)人輔公祏一同亡命參加農民起義,因有謀略,“眾用其策皆效”,作戰勇敢,被推為頭領。大業九年(613)杜伏威率眾入長白山(今山東章丘東北),投奔左君行,“不被禮,因舍去”。大業十年(614)轉向淮河流域,自稱將軍,在下邳(今江蘇睢寧西北)合並苗海潮部義軍,勢漸強盛。隋江都留守派校尉宋顥來攻,杜伏威將官軍誘入蘆葦大澤中燒了個精光。大業十一年(615)在海陵(今江蘇泰州)又兼並了當地農民軍趙破陣部,眾至數萬,不久攻克安宜(今江蘇寶應),兵威更盛。
另有東海(治今江蘇連雲港)人李子通,少貧賤,以漁獵為生,大業九年(613)參加長白山左才相部義軍,因有武藝勇力,受到信重。李子通寬仁好施,頗得人心,不到半年,麾下有眾數萬,因遭左才相猜忌,出走獨立,與左才相各自率兵渡淮南下。在江淮地區李子通又與杜伏威合兵,勝戰之餘,李子通見杜伏威年少雄武,趁他不備,派精騎對他發動突然襲擊。伏威受重傷墮馬,部將王雄誕背起逃蘆葦中。脫險後杜伏威收集殘部,攻打郡縣,不久勢力複振。
隋朝利用農民軍內部火並,派虎牙郎將來整進攻杜伏威。伏威在黃花輪大敗,身受重傷,被部將西門君儀之妻王氏馱扶救起,王雄誕率十餘名勇士掩護,突圍後義軍尚有八千餘人,但轉戰到鹽城後,隊伍又擴大至數萬。大業十二年(616)冬,隋煬帝至江都後,派公孫上哲率禁衛軍往圍剿,在鹽城一帶被杜伏威殲滅。
來整移師轉擊李子通,李子通敗後奔海陵(今江蘇泰州),收散兵得萬兩萬人,仍自稱將軍,與隋軍周旋。
大業十三年(617)正月,在江都的隋煬帝又派右禦衛將軍陳稜率宿衛兵八千攻打杜伏威。陳稜曾遠征流求,稱為名將,曾多次打敗農民軍。到達前線後堅壁不戰,企圖消磨農民軍銳氣,以逸待勞。杜伏威識破了陳稜的詭計,送給他一套女人服裝,並致書稱他為“陳姥姥”,陳稜果然被激怒,傾巢而出。杜伏威親至前線挑戰,被隋裨將射中前額,二十來歲的青年統帥杜伏威怒發衝冠,說:“不殺射者,終不拔此箭”。即頭帶箭傷驅馬衝入敵陣,大呼衝擊,所向披靡,如入無人之境,生擒裨將,令他拔出箭後斬首。接著,杜伏威提著敵將之首,再次衝入敵陣奮擊,連殺數十人,令官軍喪膽,於是隋軍大潰,“陳姥姥”僅以身免。
杜伏威乘勝攻破高郵,攻占曆陽(今安徽和縣),自稱總管,任輔公祏為長史,又分遣諸將攻打屬縣,所至無不降伏。江淮間的小股武裝爭來歸附,聲勢極為浩大。杜伏威小小年紀就以勇力敢打敢拚殺出了威名,成為江淮農民起義軍的盟主。他又挑選驍勇敢死士五千人,組成親軍,號為“上募”,待遇優厚,杜伏威與之同甘共苦,有攻戰即令上募出擊打頭陣,戰罷若見背有傷者便殺,而所獲貲財皆用以獎賞軍士,“有戰死者,以其妻妾殉葬,故人自為戰,所向無敵”。在天下大亂之時,誰的軍事力量強大,誰就是一方之主。杜伏威成為江淮地區的草頭王之後,李子通既不肯臣服於杜伏威,乃渡過長江,在江南地區發展勢力。
長江中遊一帶,以鄱陽湖為中心的幾支反隋農民軍也不斷壯大,其中林士弘部最為強大,自稱皇帝,建國號楚,直接向江都隋煬帝的皇權發出挑戰。鄱陽湖以西的洞庭湖畔也發生了反隋起義,大業十三年(617),嶽州(今湖南嶽陽)發生兵變,眾人推校尉董景珍為首,董景珍認為自己“素寒賊”,乃推後梁帝裔的羅川縣令蕭銑為主,揚言“羅川蕭銑,梁氏之後,寬仁大度,有武皇之風”,於是派人向蕭銑致意。蕭銑喜出望外,原來,蕭銑的祖父乃蕭岩,開皇初隋文帝收奪後梁國時率兵降陳,陳亡仍事抵抗,而為隋所誅。蕭銑自小孤貧,當過教書先生,隋煬帝即位後因外戚之故擢授羅川縣令,但他心裏一直記著滅國殺祖之仇。現在機會終於來了,哪能不從,於是改隋服色,建梁旗幟,起兵僅五天,遠近投附者就有數萬。農民軍沈柳生部也來歸附,然因爭位被蕭銑處死。蕭銑又築壇於城南,燔燎告天,自稱梁王,以有異鳥之瑞,建元鳳鳴。大業十四年(618),蕭銑又稱皇帝,署置百官,追諡其叔父蕭琮為孝靖帝,祖父蕭岩為河間忠烈王,父蕭璿為文憲王,宣稱“隋政不行,天下皆叛”。直接向其姑父隋煬帝的皇權發出挑戰,“必複梁祚”,要接續梁武帝以來的皇統。隋煬帝派曾從陳稜討擊流求的張鎮洲及王仁壽前往圍剿,長久不能取勝。但蕭銑梁政權與林士弘楚政權勢不兩立,互相誅殺,林士弘的聲望不及蕭銑,戰敗逃於安成之山洞,蕭銑遣部將蘇胡兒襲占豫章(今江西南昌市),又遷都江陵,修複園廟,引岑文本為中書侍郎,專掌機密,似有恢複南朝局麵之勢。
江南廣大地區既充斥著反隋武裝,“天下危亂”,隋煬帝對已在中原大成氣候的李密心存畏懼,不敢北還,而偏安江左的夢想也不能成真,他竟亦憂擾不自安,完全陷入絕望,最後索性萬事不管,過一天享樂一天,縱情聲色。他不斷挑選江淮民間美女充實後宮,和一班宮娥才女吟詠他創作的豔詩,將自己沉浸在淫聲歌舞之中。江都後宮有百餘房,每房都住美女,布置得豪侈無比,美人輪流坐莊,每天由一房作主人。由江都郡丞趙元楷掌管酒饌供應,隋煬帝與蕭後及寵姬們天天宴飲,借酒消愁,從姬們也常醉得歪歪斜斜。隋煬帝因賦五言詩:
求歸不得去,真成遭個春,
鳥聲爭勸酒,梅花笑殺人。
此時隋煬帝的旨趣已與開皇初年的陳後主差不多,人一旦意誌消沉,什麼荒唐事都會有。退朝時隋煬帝常穿短衣內褲,策杖步遊,遍曆台館,直到夜盡天黑才止。汲汲顧景,惟恐不足。但苦中作樂終非樂,悲裏尋歡未必歡,隋煬帝的內心苦悶已極。中原已亂,道路隔絕,無心北歸。
金甌成瓦解,猶自造離宮。丹陽郡即陳都建康(今江蘇南京市),陳亡後被夷平,改名蔣州,隋煬帝改州為郡,是為丹陽郡,實即六朝故都建康。現在又要在廢墟上重建新都,利用長江天險天然屏障,移住江左,保據江東。於是,隋煬帝將這一想法告訴朝臣,讓眾僚對此加以討論。
朝臣立即陣線分明地分成兩派,進行了激烈的辯論。南方人以內史侍虞世基、秘書監袁充等為首,首先表示支持隋煬帝的主張。
北方關隴勳貴以右候衛大將軍趙才為發言人,極諫不可,力勸隋煬帝車駕應還都長安。
一時,朝堂上趙才極陳入京之策,世基盛言渡江之便,隋煬帝則一反“聖人可汗”常態,默默無言。結果,趙才與虞世基爭得麵紅麵赤,“相忿而出”。門下錄事河北衡水人李桐客奏言:“江東卑濕,土地險狹,內奉萬乘,外給三軍,民不堪命,亦恐終散亂耳”。此言一出,竟被禦史彈劾為誹謗朝政。於是公卿皆阿意奉旨言:“江東之民望幸已久,陛下過江,撫而臨之,此大禹之事也”。隋煬帝於是下令修治丹陽宮,打算遷都江南。
此時,“五貴”宰相之一的關隴勳貴蘇威雖被疏斥,但從幸江都宮,隋煬帝仍想複用,南朝籍的宰相裴蘊和虞世基即奏言蘇威昏耆羸疾,加以排擠,於是隋煬帝不再提蘇威。虞世基、裴蘊在江都宮如日中天,最得隋煬帝信用。“五貴”中僅存的北方人裴矩雖在隋煬帝身邊能說上話,仍不時向隋煬帝彙報各地郡縣上奏的民變叛亂情況,但隋煬帝不願聽,並發怒派裴矩往京師“接候蕃客”,因有疾病而未成行。當李淵舉兵晉陽,隋煬帝令虞世基往裴矩宅問方略,裴矩說:“太原有變,京畿不靜,遙為處分,恐失事機,唯願鑾輿中還,方可平定”。說明宰相裴矩是站在北人立場上講話。隋煬帝讓裴矩“複起視事”。不久河東屈突通敗訊至,裴矩告知隋煬帝,隋煬帝更大驚失色,下定決心要遷都江南。
但隋煬帝的心卻平靜不下來,他常自己占候卜相,常常半夜置酒,仰看天文,又喜歡用吳地方言說話。吳語自稱曰“儂”,隋煬帝於是對蕭後戲稱:“外間大有人圖儂,然儂不失為長城公,卿不失為沈後,且共樂飲耳”。長城公是陳後主叔寶,沈後乃其皇後,然實際上,隋煬帝此時已沒有陳後主那種風流餘韻盡享人生之樂了。隋煬帝常喝得酩酊大醉,又常對著鏡子自照,對蕭後說:“好頭頸,誰當斫之!”蕭後聽罷大驚,忙問何故,隋煬帝卻又漫不經心地笑道:“貴賤苦樂,更迭為之,亦複何傷。”一生追求聖王之業的“聖人可汗”,現如今竟淪落到如此荒唐境地,又怎能不令蕭皇後心酸。
蕭後自十四歲嫁與楊廣,一直跟隨著夫君,最後當了皇後。隋煬帝每次巡遊,蕭後未嚐不隨從,她親眼看見丈夫喪失民心,從事業的巔峰跌落入深穀,她最了解夫君的個性,心裏明知丈夫有錯,卻不敢措言,真是伴君如伴虎,隋煬帝個性太強,她說話不起作用,在隋政中沒有留下皇後一絲一點的影響。隋煬帝極盡風流,而蕭後更“自強不息”,她沒有忘記小時生活的艱辛,鄙夷珠簾玉箔、金屋瑤台的豪奢。而在江都宮,又有誰能理解這位女性的情懷?她的命運既和隋煬帝緊緊聯係在一起,她隻能強忍眼淚和夫君一道走向深淵。
10.禁軍宮廷政變
隋煬帝居江都一晃兩年,政治上沒有任何作為,驕奢淫逸縱情享樂,一行公卿百官禁衛將士幾十萬人在江都耗費巨大。至大業十四年(618)來臨,江都糧草已盡,而各地賦稅租米也無法送到,江都朝廷的境況已相當困難了。
跟從隋煬帝的關中驍果因追思故鄉親人,叛亡不絕,有的竟結夥而逃,郎將竇賢率所部西走,隋煬帝派騎兵追上將其斬首,但仍然製止不住,亡叛相繼。隋煬帝甚感憂慮,但又沒有辦法。隋煬帝試圖以鐵腕控製禁軍,但一味鎮壓隻能激化矛盾,使禍生肘下。雖然為將士娶妻,但快樂一陣之後,驍果又生逃跑之念,這使禁軍將領也不得不作出選擇,隋大廈將傾,誰也不願作殉葬品,於是,反叛隋煬帝的陰謀開始在禁軍將士中醞釀。
首謀虎賁郎將司馬德戡為關中扶風郡雍人,其父仕北周為都督,德戡仕隋為侍官,遷大都督,為府兵係統的軍官,屬關隴勳貴成員,曾從楊素攻討漢王楊諒,從隋煬帝征高句麗,以功進位正議大夫,甚得隋煬帝信任。從幸江都,司馬德戡在隋煬帝身邊任禁衛軍軍官,統領左右備身驍果萬餘人,在江都東城內紮營。司馬德戡串通元禮、裴虔通等人,於是轉相招引,內史舍人元敏、虎牙郎將趙行樞、鷹揚鄖將孟秉、直長許弘仁和薛世良、城門郎唐奉義、醫正張愷、勳侍楊士覽和李複,及牛弘的兒子符璽郎牛方裕等皆串通一起,約為刎頸之交,情相款昵,日夜相結約,於大庭廣眾中無所畏避地公開議論北逃之計。
密謀者都是關隴人士,又地處近侍,與隋煬帝居處很近,因此有不少宮女聽到一些消息,告知蕭後:“外間人人欲反。”蕭後讓他們奏告隋煬帝,隋煬帝聽後竟認為此事非宮女所宜言,朝著女流輩大發其怒,並斬了幾個宮女。自後也就沒有人再說什麼了。禁軍官兵決定在不危害隋煬帝和朝廷的前提下集體逃亡,他們約定在三月望日劫十二衛軍馬,“結黨西歸”。
時李孝常之弟千牛左右李孝質、李孝本兄弟倆被隋煬帝囚禁,關中驍果心急如焚。趙行樞是樂戶子弟,有家產巨萬,與宇文述之子宇文智及相友善,勳侍楊士覽是宇文氏外甥,二人將西逃之謀告訴了宇文智及。宇文智及得知大喜,但他認為“主上雖無道,威令尚行,卿等亡去,正如竇賢取死耳。今天實喪隋,英雄並起,同心叛者已數萬人,因行大事,此帝王之業也。”司馬德戡等禁衛軍官以前都是宇文述的部下,而宇文述在楊素死後一直是關隴勳貴集團成員中居官最高者,最能代表關中人的利益。於是眾皆表示願奉宇文氏兄弟為主,變集體逃亡為發動政變,成就大事,“戮力共定海內”,禁軍謀叛隨即升級了。
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一直是隋煬帝最親信的大臣,為隋煬帝奪嫡征討立下汗馬功勞,封許國公,其寵遇“當時莫與為比”。這次從隋煬帝巡江都,年過七旬的宇文述染疾。隋煬帝長女南陽公主是宇文述的兒媳婦,臥病中公主親調飲食,手自捧上。隋煬帝本人也多次派宦官探問病情。宇文述有三個兒子,長子名化及,次子智及,三子士及。
隋煬帝即位後,宇文化及官拜太仆少卿,而恃舊恩,貪冒尤甚。大業三年(607)從隋煬帝北巡榆林,隋煬帝為突厥啟民可汗舉辦盛大的樂舞,以誇示四夷,宇文化及和智及兄弟倆卻背地裏“違禁”與突厥交市,追逐商業利潤,大大損害了宗主國隋朝的臉麵。隋煬帝極為震怒,將兄弟倆囚禁了數月,解衣辮發欲斬首,宇文士及請南陽公主到父皇麵前為哥哥求情,隋煬帝怒消,最後還是沒有開刀問斬,將其哥倆並賜宇文述為奴,自後禁廢於家近十年,宇文述臨死之前,隋煬帝派宦官魏氏問宇文述:“必有不諱,欲何所言?”宇文述最後奏曰:“化及,臣之長子,早預藩邸,願陛下哀憐。”隋煬帝知訊亦泫然,曰:“吾不忘也。”宇文述薨後,隋煬帝追憶舊情,為告慰這位自己最寵信的親家翁的亡靈,於是令宇文化及襲爵許國公,起用為右屯衛將軍,宇文智及為將作監,繼其父掌禁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