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女子圖鑒 1(1 / 3)

上海女子圖鑒 1

中國有句古話叫共患難易,同富貴難,我沒那麼天真以為自己運氣好,碰不到這樣的人,隻是沒想到這麼早就被我碰到。

與我共過患難的是我的大學男友陳曉偉,當然準備同富貴的也是他。

說起陳曉偉,我們豈止共患難,還差點同生死。

本來在大學裏好好讀著書,有零活就去兼個職,有假期就去周邊短途旅遊一下,是個頂正常頂順利的大學四年級生,雖然畢業即失業的壓力已經在頭上盤旋了半年,但一來年輕,二來相信明天會更好,在上半學期還悠哉著,沒想到寒假過完才從安徽老家回校,就聽說有人發高燒被隔離。

之後一直人心惶惶,不斷有小道消息說又有多少人被隔離,有多少人生死不明,很快學校作為人群高聚集區也被封鎖了,校門關閉,門口有校警站崗,任何人不得進出,電視機成了和外界聯係最主要的方式,每天從央視換到東方台,從東方台換到上海台,再從上海台換回央視,屏幕上全是穿白大褂的人,護士成了最危險的職業。

陳曉偉同我說別怕,有他呢,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承包我一天一暖水瓶的開水,灌好送到女生宿舍的樓下。

陳曉偉是山東人,人如其名,陽光男孩,並且不辜負他山東漢子的地域特征,高大健壯,所謂的山東大漢,便該是這個樣子。

隨後的兩個月疫情進入明朗期,新聞滾動播出治愈多少人,每天新增多少疑似病例。學校仍然沒開課,也沒有畢業考試,大四的學生直接讓寫畢業論文。

七月,疫情徹底控製住了,學校通知取消答辯直接畢業,我們這一屆也不知是算運氣好還是不好。

畢了業,緊接著就是找工作,學校宿舍隻能住到八月十五日,之後學校要安排人打掃、消毒,騰空後新學生要進來,給我們的時間隻有短短的一個半月。我們捧著畢業證書和各種考級證明,奔波在一個個麵試的辦公室之間,這個考場,比答辯會場嚴苛一百倍。

一個月裏我投出近百份應聘信,收到回複的不超個十個,兩個星期裏我麵試了七場,都沒有回音。

有間公司在麵試時索性說他們隻想招男性員工,吃得起苦。

我一時忍不住,便問:“那又何必讓我來麵試?”

麵試官說:“我看你報名照上照片不錯,想看看真人,身材也高挑,也許可以安排當前台。”

我笑一聲,說:“你們公司的前台不是已經請了關老爺了嗎?”

我收起各種證書,轉身便走。

吃散夥飯的那天同學們互相勸勸酒,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不知是誰建議玩“真心話和大冒險”的遊戲,轉了幾輪後,輪到一個男同學,這男同學大概喝多了,說起胡話來,說暗戀一個女同學很久了,同學四年,沒說過幾句話,又說這女生高傲得很。

我以為他說是的別人,伸隻耳朵去聽,忽然他指著我說:“羅海燕,大二期末考試我問你借筆,你拿你的筆給我,都沒想要問我討回。”說完坐下捂著臉就哭了。

我當時就愣了,才知道他說的是我。我根本不記得有這回事,同學們先是一愣,跟著拚命叫喊,我隻得否認,他們不依,灌起酒來。

當時大約是被熱烈的氣氛感染了,拿起杯子就喝,一定要把高傲這個名號從頭上摘下來。陳曉偉連連擋酒,替我喝了不少,同學又起哄,說陳曉偉現在就護起老婆來了,來來來,喝個交杯酒,就算提前拜堂。

陳曉偉不停笑罵他們,我喉頭氣湧,覺得有酸水外冒,忙衝出包房,找了個垃圾箱嘔吐。陳曉偉隨後出來,遞給我一瓶礦泉水讓我漱口。

我搜腸刮肚吐了幹淨,用水漱了口,腦子清醒了一點,抱歉地說:“曉偉,今天多虧你擋酒,不然還不知要被他們灌多少。”

“自己不能喝,就少喝點,別充能。你一個女孩子,喝醉了容易出事。”陳曉偉用手掌一上一下拂著我的背。

酒醉後的嘔吐物有多難聞,他毫不介意站在一旁服侍我清理自己,我一時又感動了,說:“曉偉,你對我真好。”

陳曉偉笑說:“應該的,自己的老婆嘛,不對她好對誰好。”

我笑著拍打他,“怎麼就是老婆了?”

陳曉偉笑著拉我起來,往包廂裏走,“遲早就是。”

夜間的街道流光溢彩,餐廳裏衣香鬢影,這一切虛幻又真實,好在陳曉偉一直在我的身邊。

“我不知道這事。”被夜風一吹,我想起剛才那男生的話,忙向陳曉偉剖白。

“我知道。”他說。

“你知道什麼?你知道他的心事?”我一把拉住他。

“不是,我知道你不知道。”他笑。

回到包廂,節目已經換了,老師拿出一個陶瓷的撲滿來,說這是個時光膠囊,把你們的願望寫下來,放進去,十年後我們再聚首,到時打開這個膠囊,看看多少人的願望實現了。

他拿出一疊即時貼來,一人發一張,同學們一時被傷感的情緒襲上來,包廂裏登時安靜下來,每個人摸出筆來寫下自己的期望。

那個告白的男生先寫完,把紙疊起來,用上麵自帶的一點點膠封了口,放進時光膠囊裏,然後把筆遞給我,雙目清晰地望著我說:“還給你。”原來他根本沒喝多。

我接過來,“謝謝你,你會一切順利的。”

他黯然坐下。

我握著失蹤兩年的筆寫下今生的願望,折起來也放了進去。

陳曉偉也寫好了,朝我一笑,丟了進去。

夜宴散後,本市的同學打車的打車,乘地鐵的乘地鐵,各自回家,外地的同學也紛紛有了去處,隻有陳曉偉和我仍然回校。

陳曉偉拉著我的手,認真地說:“你以後真的別喝那麼多酒了,哪有女孩子像你這樣啊。”

酒精在我血管裏四處奔流竄動,讓我有點不那麼認輸,我反問道:“怎麼啦?還說我呢,你們山東人才愛喝酒呢。你喝得比我還多。”

陳曉偉說:“自己要知道的酒量,你的酒量窄,這麼喝會出事的。要不是我替你擋酒,這會兒你能走直道回去嗎?依我看我得背你回去。我不會喝成你這樣的,我真要喝,你可喝不過我。”

我無言以答,覺得他說的都對。我索性跳到他背上,“你背呀,你說了要背我的,你說話算話。”

陳曉偉真的背著我往前走。

我把臉貼在他的背上,感覺到他寬闊的後背,可以支撐我一輩子。我衝動地問:“你知道我剛才的時間膠囊裏寫了什麼?”

陳曉偉頭也不回往前走:“寫了什麼啊?”

我趴在他的背上,覺得未來就像腳下的柏油大道,寬闊平整,一直鋪向前麵的未知鄰域,通往夢想的那頭。

這時前麵有一根垂下的法國梧桐樹枝就在我的前麵,我一伸手便扯了一片樹葉下來。

法國梧桐,你這上海的象征。

我握著樹葉說:“上海,讓我來征服你吧!陳曉偉,我愛你!”

陳曉偉聽到我醉話連篇,以為我發酒瘋,忙把我往上顛了顛,說:“行了,行了。”

我拍拍他頭,嘴貼在他耳邊說:“幹嘛?我說了,我愛你,你不愛我嗎?”

陳曉偉沒說話,忽然停住腳,把我放下來,緊緊抱住我,吻我的嘴。

如果我的血液裏有一斤酒,那麼他就有兩斤。我能感覺他滾燙的嘴唇和出汗的手掌心,還有猛烈跳動的心髒。

“跟我回去,”他說,“我宿舍裏已經沒人了,隻有我一個。”

我閉上眼睛,胡亂點點頭,任他的嘴唇落在我的唇上、臉上、眼皮上。

那夜我在陳曉偉的宿舍過夜。

半夜醒來,我把手機插上電源充電,陳曉偉也醒了,等我躺好,他從我身後抱住我。

覺醒了,酒也醒了,我又擔心起明天的事情來。

“還剩最後一個月的時間了,到時候這裏也不能住了。”

陳曉偉安慰我說:“沒事的,下周我就去租房,到時候你跟我住就行了。”

“你說,萬一我找不到工作怎麼辦?”

陳曉偉吻我的背後:“那不是很好麼?”

我轉過頭看著他。

陳曉偉笑,低聲說:“正好讓我養你啊。”他的嘴唇留戀在我的頸窩裏。

我一時沉思著,沒接話。

“別想了,睡吧,明天還麵試呢。”他說:“明天一早我有兩場麵試,第一場在上午9點半,第二場才是我們的那場,我得先走。你晚點起來沒事,多睡會兒。就是沒人叫你起床,你別睡過啊。”

我嗯一聲:“這是男生宿舍,我能在這裏睡過頭嗎?你放心吧。”

陳曉偉摟著我腰的手臂突然緊了一下,他動情地說:“海燕,以後不管怎樣,我們都要在一起。”

這也是我想要的。我轉過身摟緊他。

曉偉拉好蚊帳,我恍惚感覺到我手機的充電錢被拉扯了一下,一時睡意上湧,沒有多想,枕著他的手臂睡著了。

那天早上我卻真的遲到了。也許是昨天晚上酒喝多了精神麻痹,也許是熱情過後身體放鬆,也許是曉偉的柔情和誓言讓我失去了警覺,等我徹底醒來,才想起我是在陳曉偉的宿舍裏過了一夜,而眼前陽光刺眼,曉偉早就離開了。

我頓時一驚,心裏有不好的預感,隻怕是睡過頭。伸手去拿枕邊的手機想看下時間,卻發現手機沒充上電。我忙插上電源,用那點餘量開了機,手機顯示是八點二十。

這下要遲到。我今天還有個麵試呢。真是出師不利。

沒有時間回宿舍去換麵試的套裝了,我抓起昨晚搭在椅子上的衣服飛快地穿上,用曉偉的牙刷刷了牙,清水抹了一把臉,把所有的東西塞進包裏,一路跑去地鐵站。

這家公司是陳曉偉的表姐介紹的,頭天在電話裏和表姐約好在麵試公司的樓下見麵。我怕讓表姐久等,從地鐵出來就一路小跑,趕到大樓門口,迎麵被一個手握星巴克紙杯子的年輕人撞到,他的一杯咖啡半杯都潑在了我的衣服前襟上,那人說聲Sorry離開了。我看一眼汁水淋漓的白T恤前襟,一下子急白了臉。

已經沒有時間去找家服裝店買件幹淨襯衫了,我隻好到大樓的洗手間去,在隔間裏把T恤脫下來,前後顛倒了穿上,後領窩有些勒脖子,把衣袖往肩上堆,讓衣領蕩下,折出一字領帶點弧形的效果,再穿上小外套,勉強算得上儀容整潔。

從衛生間出來,底樓的電梯大廳裏擠滿了上班的白領。每個人都衣履光鮮,男性西服黑皮鞋配公文包,一隻手拿著紙杯咖啡,上麵是著名的雙魚標誌;女性套裝短裙配中跟鞋,背著各式皮包,大多深藍和黑色。職業氣息撲麵而來。

大堂裏冷氣十足,人人冰肌無汗。從街上進入這裏,像是踏進另一個空間。

而我,牛仔褲配米色小外套,裏麵內襯的白T恤還是反穿的,背的也是昨天出去吃飯時用的帆布包。大堂裏玻璃反射出我的影子,我借機整一下發型,把頭發捋在耳後。學生妹三個字像是打在我的額頭上。我像是踏錯了片場,從學校圖書館一腳走錯,打開一扇門,發現進入到了完全陌生的場景。

早上的手機鬧鍾沒有按時響,讓我丟失了寶貴的時間。這種錯誤,不能再犯。

電梯門打開,一群人擁出來,我退後幾步,心裏有些躊躇。

我今天真是沒有準備好。

這時陳曉偉的表姐從人群中越眾而出,看見我馬上皺了眉頭,低聲斥責說:“海燕!怎麼這麼晚才到?你晚了40分鍾!第一天麵試就遲到,讓我怎麼對人交待?我是看我家曉偉的麵子上,拚了老臉爭取來的機會,你不準時,就是我的失職。”

表姐是陳曉偉的表姐,他從山東到上海來讀大學,就是因為有這個表姐在,他父母認為可以就近照顧他。表姐早七八年從上海的大學畢了業,和同班男同學結了婚,在上海買了房安定下來,對陳曉偉這個家裏唯一的男孩很照顧。陳曉偉把我介紹給表姐,一起吃幾兩次飯,帶我去她家玩過,這次的麵試公司,便是表姐工作的地方。

她再看我一眼,“你穿成這樣就來麵試?你……”她拉了我排隊,一邊繼續小聲說:“我不是讓你穿件好點的白襯衫了嗎?”

我被她訓得更是打不起精神,“知道了,表姐。”我不好說是睡過了頭,“沒想到早上堵車。這路車我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