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的天氣,寂靜的午後,世軒背手沿著杏林道走,心頭默默,似乎有所想,似乎又無所想,懶的像頭頂的日光,在一派光明中癡癡的空白著。結束了的秋闈,他並無多大熱絡,鍾鳴鼎食之家,又是世襲的爵位,他考一考,不過是為阿瑪爭上一份榮光,橫豎,到了年紀,宮裏頭侍衛的頭銜,皇上是會賞一位的。所以對這鄉試成績,他還不如梓潼來的熱切,老早便去看榜了。
中秋節過了,這銀杏的葉子一枚一枚的紅,像是被夏日的陽光灼透了烤熟了,隱隱散著金光,脈絡在光裏自在又神氣。
世軒不知為何突然想到銀杏葉子的脈絡會神氣,但卻被自己的稚氣逗笑了,便咧咧嘴角,笑了出來。
卻聽一旁花木間窸窣的衣料聲,次等綢紗相摩挲的聲音,世軒不僅皺了眉頭,誰不知富查家的二公子最不喜靜思時有人打擾,曳眸今日怎麼了,連個人都看不住,想著嫌惡的朝聲音處看去。
胭脂正後悔無人問路,來之前聽說這富查家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家,很是描畫了一幅樓轉流水,瓦榭曦光的場景,但還是失了算,這郡王府,比她想象的還要大。她昨日被叔父賣入這府內做丫頭,管事奶奶見她伶俐模樣又粗通文墨,可巧老太太跟前缺一打理文帳的丫頭,便派了去,先跟著老太太房裏一個二等丫頭叫見梅的熟悉府中地勢,學習禮儀。見梅是個爽朗的姑娘,她自己是家生子,旗人裏講求女子無才便是德,主子便也沒授意她爹娘教她識字,自六歲起老太太房裏做打掃活計,憑著爽朗性子掙了個好人緣,到得十六歲年紀,便被提拔上來做了二等丫頭,專職負責老太太日間節慶的衣物首飾。見梅樂天知足,卻最是羨慕識文斷字的,老太太跟前得力的錫蘭,寫的一筆好字,見梅是最樂意替她磨墨的。是以管家奶奶李嬤嬤派了個識字的胭脂來,她喜的不得了,一疊聲的謝,眾丫頭均笑她似派了個丫頭伺候她似的。這見梅原是趁老太太午休帶她逛府第的,不曾想半路裏被錫蘭派的小丫頭叫人,說老太太有樣首飾出了問題,要著人拿去修,請了師傅來,等著她去照看著,她便一溜煙的去了,匆忙中指了幾個方向,不及胭脂回味過來,人已經沒影兒。
胭脂苦笑,她原想若是能記著進府那日的那條青石道,便可循了記憶找回福源堂去,不曾想青石道是找到了,卻不是通往福源堂的。突然看見一個人來,本想清起嗓子問一聲,卻見那人帶著嫌惡的表情看過來,一驚一羞,便愣在那裏。
世軒以為是哪個冒失的下人躲避他不及,是以藏在了那裏,卻見一個淡綠秋衫的麵生女子立在那裏,微微張了嘴巴,巴掌大的臉上,寫滿驚愕,還有一小屢的委屈。
那綠衫同這季節委實的不相稱,在一歲的遲暮季節,竟像是一抹倔強的生命力,孤獨的立在那裏。好是好,終是不吉利的,無論是人是物,有違了約定成俗的法律,勢必為周圍所不容。正如這女子,倨傲的氣質,奪人的如水雙目,卻是下人的裝扮。
世軒莫名的在心裏歎了一回氣,重新調了麵上表情,柔聲問,“你是何人?怎在這裏?”
胭脂收了眸中閃了一縷光,這些年,活在叔父與叔母的淺諷暗嘲裏,什麼樣的委屈都受了,若不知為何這麵前少年無端看過來的嫌惡,竟讓自己升起些許被冤枉的委屈。這少年月白常服,卻是上等的蘇杭莽緞,加之身形頎長,容若秋月,氣質超然,定是這府中哪個房裏的主子了。
想著便先不回少年的問話,照見梅教的請安禮,規規矩矩肅下去,“奴婢胭脂,福源堂新來的司帳丫頭,因不熟府中地形,貿然打擾公子靜思,公子寬恕。”
短短幾十字,即回了世軒的話,又述了自己過失原由,又告了饒,即無初來的慌張,亦無女子的羞澀,竟是不卑不亢。
世軒又笑了,“可見你是讀了書的。”
“幼時隨家父習了幾年字。”胭脂溫婉答道,微微垂著頭,恭順卻不卑微,像是複習某種氣節。
世軒看的有趣,他的身邊,要麼是自家姊妹,嬌生慣養,謹言慎行,行坐有禮,語不放聲,笑不露齒,僅一個謹妹妹還活潑些,餘者不過是一幅靜態的畫,沒有靈魂。要麼是三六九等的丫頭,潑辣者有之,天真者有之,狡詐者有之,卻獨未見有如此女處卑賤而不自卑者,世軒讀書日長,心知若不是心內有乾坤,定不會有此閑識意,當下心內有數,便還要再問時,忽聽外廊下傳來梓潼興奮的叫喊聲,“二爺中了桂榜三名了!”
呼啦一下子,像是一陣急雨敲開了恬靜的湖麵,起了一排一片的水花,層層漣漪蕩開去,攪亂了這個午後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