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夫
寫序言或者說寫評論,對我來說一向是挺懼怯的事,原因有二:一怕要評述的這個藝術文本自身的美激不起我的評說欲望;二怕我不能做到純粹的批評與鑒賞。每當這時康德就仿佛站在我的桌前,看著握著筆的我說,關於美的判斷隻要混雜有絲毫的利害在內,就會是很有偏心的,而不是純粹的鑒賞判斷了。鑒賞是通過不帶任何利害的愉悅或不悅而對一個對象或一個表現方式做評判的能力。老實說,這位哲聖的話常像一記警鍾撞擊著我,使我輕易不敢對藝術文本進行評說。這次不一樣,萬之讓我為其即將付梓的作品寫序,我應允了。我之所以應承下來,是因為曾多次閱讀過他的作品,他的作品在相當程度上契合了我的散文理念。
我通讀了萬之的散文,獲得兩個深刻的印象:敏感與呈現。
在散文創作中,“敏感”是我喜歡的一個詞,較之於什麼題材廣泛之類,我更喜歡這個詞。萬之是敏感的。一個作家有顆敏感的心靈是相當重要的,有了這樣的一顆心靈,萬事萬物才會被觀照,作品才會重新抵達事物的內核,重現事物的內蘊。任何被心靈照應過的事物都最終會引起另一顆心靈的漣漪。我在讀他的散文時,內心就常常被漾起漣漪。敏感,表達了作者與萬事萬物的心靈連接狀態,在創作中,隻有這種狀態才會使作者與外界統一於一體,思與物融合於一體,意識與存在混合為一體。因為敏感,心靈之光束就投射在外界,而對於創作而言,心靈的投射比任何行動都重要。
《生活的顫音》一共精選近七十篇散文,而我之所以說作者是敏感的,不在於他寫了這麼多篇什,而在於他常言說我們不怎麼注意的或說司空見慣的客觀物事,用自己的語言體現客觀物事的內在情感與精神意蘊。比如:母親、父親、妻子、女兒、桂鳳姐、修鞋匠、房租客、扁擔、拔秧凳、稻桶、井、縫紉機、假領頭、捉蟋蟀、白雲莊、走馬塘、承德山莊、平遙古城、棠樾牌坊等等,其實,這其中好多常會被我們忽略,即使是身邊朝夕相處的親人,又有多少人會真正涉筆?因為太近,甚至缺乏一種恰當拉開的審美距離,這些人反而被我們忽視,但萬之是一一寫來,想必這些人一定撞擊了他心塬上的那口洪鍾。他的散文回答了我的這一問題。這本集子的開篇就是寫母親的,《母親是一把傘》寫了母親的一生,寫了母親異乎尋常的對子女的愛。對我們許多人來說,母親是日常生活與情感的依賴,正由於這種慣常的依賴,我們的心靈之門也習以為常地關閉,有的甚至關了一生。但當某一天心靈的電筒突然被母親某個形象摁亮時,一個意象就牢牢地豎立在我們心靈的原鄉上。萬之的創作即如此,一個形象就連接了他那顆敏感的心,他的那扇心靈之門被打開了。母親仿佛一把傘,給他遮擋了幾十年的人生風雨,到了知天命之年,他敏感地解讀了母親的形象,“許多時候默默地注視母親的背影時,我的心底就會升騰起綿密的酸痛與無以言說的內疚”。
一個寫作者,他的心靈處於敏感狀態時,物我相融,靈魂與物事相互照亮的情境就出現了。這對一個散文寫作者是非常重要的。散文更多地表達的是作者對客觀世界的情緒、情感,是對客觀世界的獨特發現,是生命的獨特感覺與體悟。所以,客觀世界或說客觀物事,隻有經過心靈的篩子,這一切才可能實現。敏感就其實質來講,就是心靈的洞開。那口井、那台已擠在某個角落的縫紉機、那件“拜堂衣”、那座棠樾牌坊……因為萬之的敏感,這一切都納入他的心靈視野。隨之,他一一帶著我們去抵達它們,去咀嚼它們沉澱於歲月深處的豐富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