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季19
丘特斯基看他一眼,聳聳肩,這讓德博拉滑下來一點兒,他抓住了她,幸好不是用的鋼爪。他又調整一下姿勢,然後說:“嗯,好吧,走吧。”我們急急忙忙地向小路奔去。
走下顫顫巍巍的舷梯時費了點兒勁兒,特別是丘特斯基用真手抱著德博拉,隻能用鋼爪抓纜繩。但我們還是做到了,一踏上地麵,我們就飛快地朝大門跑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該為薩曼莎感到難過,我不覺得有什麼是我能做而沒做的。我連自己都救不了,這原本重要得多。但把她的屍體留在那裏讓我不踏實。也許是因為血太多了,這總是讓我不舒服。也許是因為我總是把自己手下的殘餘物收拾幹淨。當然不是因為我覺得她死得悲慘或不值得,完全不是。實際上她的消失對我而言是個小小的解脫,不必我動手了。這意味著我沒事兒了,不用付出高昂的代價。我的生活又恢複了滋潤舒服的狀態,不用再擔心吃官司。對,總體上這是件好事兒。薩曼莎得償所願,起碼是大部分所願。唯一折磨我的是我禁不住想吹口哨,而這顯得不大正常。
然後我發現我竟然覺得內疚!我,內心黑暗的德克斯特,無感之王德克斯特!我居然也會陷入那折磨靈魂的、浪費時間的、終極自戀的內疚!全都是因為她死了對我是件好事兒,我一想到這姑娘的死就偷笑。
難道我最後居然長出了靈魂?
匹諾曹最後終於變成了真正的小男孩?
這太荒唐、太不可能、太沒法兒想象。可是我的確在想。也許是真的,因為莉莉·安的出生,我自己變成了德克斯特老爹,近幾個星期所有這些不可能的事情殺死了我一直都在扮演的黑暗舞者。
也許就連最後幾個小時在阿蘭娜那蜥蜴般的眼神注視下令我意識麻木的恐懼也將泥土撥開,讓嫩芽長出來。也許我現在就是一個新人,嫩芽盛開,成為一個快樂的感覺豐富的人,可以大笑、哭泣,無須假裝。看電視的時候無須再偷偷好奇那男演員如果被綁在桌子上會是什麼表情。這可能嗎?我已經是新生的德克斯特,終將在人類世界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這可真是個有趣的推測,差點兒要了我的命。在我被自己搞得暈頭轉向的時候,我們已經穿過公園來到兒童賽車區,我比別人走得稍快,一心一意琢磨自己的心事,差點兒踩到兩個跪在地上想讓陳舊的賽車開動起來的海盜身上。他倆抬頭看見我,傻乎乎地眨巴著眼睛。他們身旁的地上是兩大杯雞尾酒飲料。
“嘿,”他倆中的一個說道,“這不是咱們的肉嗎?”他伸手探入鮮紅色的腰帶,我們弄不清楚他要掏武器還是口香糖,但布賴恩已經跳過去朝他開了一槍,而丘特斯基也趕過來飛起一腳踢到另一個的脖子上,這腳太狠了,我聽見了骨頭斷裂的聲音。他一邊後退一邊幹噦,用手摸著自己的喉嚨。
“不錯,”布賴恩看著丘特斯基,用親熱的口氣說,“原來你不是中看不中用。”
“那是,我棒著呢,哈?”丘特斯基說,“特別有用。”他聽著情緒有點兒低落,不像一個剛從食人族手裏逃脫的人,但也許被泰瑟槍擊中後,精神上有後遺症吧。
“說真的,德克斯特,”布賴恩說,“你得小心看路。”
餘下往大門的路上沒再發生別的插曲,這真讓人鬆了口氣,因為我們隨時都有可能碰上大批海盜,也許他們都夠清醒,我們就會展開一場惡戰。我不清楚布賴恩那借來的火槍裏還有幾發子彈,大概不會多。當然,丘特斯基還有很多功夫可以施展,但我們也沒法兒指望很多壞家夥都用比膝蓋低的姿勢來襲擊我們。總之,我很高興我們平安地到達德博拉的車旁。
“打開門!”丘特斯基用命令的口吻說道,我去拉門把手。“後門,德克斯特,”他叫起來,“天哪。”我不計較他的態度,他歲數太大,脾氣太壞,什麼都聽不進去。我繞到車後門去拉把手,當然,是鎖住的。
“看在×蛋的分兒上……”丘特斯基喊起來,我看見布賴恩挑起眉毛。
“看這語言。”我兄弟說。
“我需要鑰匙。”我說。
“在後麵的口袋。”丘特斯基說。我愣了一下。盡管我知道他和我妹妹在一起好幾年,可我還是被他對我妹妹的了解程度驚到了。他連她習慣把車鑰匙放在哪裏都知道。這讓我明白他所了解的她或許我無從知道。他會知道她的很多秘密。這想法讓我遲疑了一秒,顯然非常不合時宜。
“快點兒,夥計,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把你的腦袋擺正好嗎?”丘特斯基說。
“德克斯特,勞駕,”布賴恩補充道,“我們得離開這兒。”
顯然我今晚是所有人的出氣筒,一無是處的蠢貨。但抗議隻會花去更多的時間,再說,這樣的兩個人都一致同意的事情完全不容爭辯。我走到癱在丘特斯基肩上的德博拉身邊,從她褲子的後袋裏取出鑰匙。我打開後車門,把門開大,好讓丘特斯基將我妹妹放到座位上。
他飛速地檢查了一下德博拉。“手電呢?”他扭頭問。我從前座上取過德博拉的大號警用手電筒,遞給丘特斯基。他撐開她的眼皮檢查她對光的反應。
“咳。”布賴恩在我們身後清清嗓子。我轉身看他。“如果你們不介意,”他說,“我想撤了。”他笑著朝北邊點點頭。“我的車在半英裏外的一爿商店前麵,”他說,“我會把槍和這鄉巴佬鬥篷扔了,咱們稍後見,也許明天一起吃晚飯?”
“必須的。”我說。居然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要給他一個擁抱,但我隻是說了句:“謝謝你,布賴恩,非常感謝。”
“我非常樂意。”他說著又笑了一下,轉身消失在黑暗裏。
“她會好起來的,夥計。”丘特斯基說。我回頭看見他仍然蹲在開著的車後門那裏。他握著她的手,顯得無比疲倦。“她會好起來。”
“你肯定嗎?”我問。他點點頭。
“是的,我肯定,”他說,“你還是應該送她去急診室,給她全麵檢查一下,但她會沒事兒,別謝我。”他移開目光,半天什麼都沒說。這段沉默太久,我都開始不安了。不是說要馬上走的嗎?這可不是沉思默想的時候。“你不一起來醫院嗎?”我問,倒不是我有多需要他的陪同,隻是想打破沉默。
丘特斯基沒動,也沒吱聲。他隻是看著公園的方向,夜風中仍能聽見音樂的鼓點和零散的叫喊。
“丘特斯基……”我說,越來越著急。
“我搞砸了,”他終於開口,令我驚恐的是,一滴眼淚從他臉上滑落,“我徹底搞砸了。我讓她失望了,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她差點兒就死了,我卻什麼都做不了,而且……”
他帶著哽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仍然不看我。“我一直拿自己打趣,夥計。我對她來說太老了。我對她或任何人都沒用。”他舉起鐵鉤,用頭撞了一下,停下來定定地看著他的假腿。“她想要一個家,這對我這樣的人來說是個蠢主意。糟老頭子,殘疾,我沒法兒保護她,甚至……她不需要我。我是個沒用的老……”
從公園裏傳出女人尖厲的笑聲,這聲音將丘特斯基帶回現實。他猛地抬頭,又深吸一口氣,這次平穩了一點兒,又低頭看看德博拉的臉。他低頭吻了她的手一下,閉著眼睛長久的一吻,然後站起來。“送她去急診室,”他說,“告訴德博拉我愛她。”然後他朝自己的車走去。
“嘿,”我說,“你難道不……”
顯然他不會。他沒理我,徑直上了車,開走了。
我沒工夫目送他的尾燈消失,趕緊把德博拉在後座上放好,用安全帶綁住她,然後坐進駕駛座。開出兩英裏後,確定安全了,我才停到路邊,摸出自己的手機。我想了想,換成丘特斯基的手機,那是德博拉扔在前座上的。他的手機肯定有隱藏身份標識這些小伎倆。我撥號。
“911。”接線員說。
“你們得趕緊派一隊人馬來廢棄的海盜之地。”我拚命模仿著黑人口音說。
“先生,是什麼緊急情況嗎?”接線員問。
“我是退伍老兵,”我說,“我去過兩次伊拉克,聽得出槍響,那邊肯定有槍戰。”
“先生,您是聽到了槍聲嗎?”
“沒錯。趕緊來看看,到處都是死人。”我說,“十幾二十個,他們還在跳舞,像過節一樣。”
“您看見十具死屍,先生?您確定?”
“有人在吃人肉,吃完就跑。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麼惡心的事兒,我可是在巴格達常駐過。”
“他們……他們吃屍體,先生?”
“你們最好派反恐特警部隊過來。”我說完掛了電話,發動汽車。他們也許不能把公園裏的所有人都抓住,但會抓住大部分,不難問出來發生了什麼,這或許能抓住博比·阿科斯塔。我希望這能讓德博拉覺得好過一點兒,盡管薩曼莎死了。
我將車開上95號高速公路,朝傑克遜醫院開去。近處有幾所醫院,但邁阿密的警察一般都會去傑克遜,那裏有全國最好的創傷科。雖然丘特斯基已經說過這隻是例行檢查,但我還是決定找專家看看。
我盡量快地向南開,頭十分鍾很安靜,在轉向海豚高速公路的時候,我聽見了警車聲,然後是更多的警車,一長隊警車向和我相反的方向風馳電掣開過。它們後麵緊跟著本地新聞轉播車,全部向北,應該是去海盜之地的。嘈雜漸漸平息,我聽見後座上有動靜,幾秒鍾後德博拉說:“靠。”想想說話的人,這開場白沒什麼好驚訝的。
“你沒事兒,德博拉。”我說,伸著脖子從後視鏡裏看看她。她躺在那裏,雙手按著肚子,臉上是一種木然的驚恐。“我們現在去傑克遜醫院,隻是檢查一下。不用擔心,你沒事兒。”
“薩曼莎·阿爾多瓦呢?”她問。
“呃,”我說,“她沒挺過來。”我看一眼後視鏡。德博拉閉著眼睛,揉著胃。
“丘特斯基在哪兒?”她問。
“嗯,哦,我真不知道。”我說,“我是說,他也挺好,沒受傷。他說‘告訴德博拉我愛她’,然後就開車走了,不過……”一輛大卡車猛地躥到我前麵,盡管我是在高承載專用道上。我隻好變道並刹車。我又看向後視鏡,她仍然閉著眼。
“他走了,”她說,“他覺得對不住我,所以引咎辭職,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
需要丘特斯基,還“最”,這在我聽來有點兒誇張,但我順著她的話說下去。
“妹妹,你會沒事兒的,”我說,想著別的正確的勸慰的話,“我們到傑克遜醫院給你檢查一下,但我肯定你會沒事兒,明天就能上班,一切正常,而且……”
“我懷孕了。”她說,這下我完全無言以對了。
德博拉說得沒錯,丘特斯基真走了。幾個星期都沒有他的音信,德博拉也沒有能找到他的辦法。當然她試了所有死心眼兒的女人都會想到的辦法,同時她還是個優秀的警察。但丘特斯基的本行就是秘密工作,他行事的隱蔽程度跟警察不是一個等級。我們甚至都不知道丘特斯基是不是他的真名。幹了一輩子情報工作,他可能都忘了自己本來叫什麼。他就這麼消失了,就好像從來沒存在過。
關於另一件事兒,德博拉也說對了。很快大家就注意到她的褲子穿不下了。她通常穿的清爽修身的襯衫變成印著夏威夷圖案的寬鬆款式,以前不要說穿,就是讓她陪著穿這種衣服的人走路她都不願意。德博拉懷孕了,她打定了主意要生下來,不管丘特斯基回不回來。
我起初發愁她這未婚母親的新身份會影響她在工作中的地位。警察一般都很正統。可是顯然我太不與時俱進了,一點兒都不了解新傳統主義。如今新的家庭觀認為,你單身懷孕完全不是問題。德博拉的威信隨著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反而越來越高。
你或許會以為一個懷孕的警探更容易引發人們的同情,讓大家看清惡人。但是在博比·阿科斯塔的保釋聽證會上,律師添油加醋地宣傳喬剛剛痛失愛妻,也就是博比的繼母,她把博比撫養成人,對博比意義重大,現在陰陽相隔。他們卻忘記提她其實死於折磨和謀殺好幾個人,其中包括偉大而珍貴的我。法官將保釋金定為五十萬美元,這對阿科斯塔家就是九牛一毛。博比開心地走出法院,投入那永遠愛他的父親的懷抱,我們早就料到了。
德博拉的反應比我預料的好。她的確罵了一兩個字,畢竟她是德博拉。她的原話是:“哦,靠,所以這小雜種溜了。”說完她看著我。
“哦,是啊。”我說。這就是我們的全部對話。博比到審訊之前都是自由人一個,而審訊可能在好幾年以後,他爸請的律師之精明強幹可不是吹的。到博比真出庭那天,全部報紙頭條都會忘記刊登“食人族狂歡”“強盜鮮血浴”,喬的金錢會將刑期變成二十小時社區服務。這是一粒苦藥,但這就是×蛋的邁阿密司法的現實,這都在我們的意料之中。
生活恢複了原樣,如今衡量時間的標誌是德博拉那一天天增加的腰圍、莉莉·安裝尿布的垃圾桶一天一滿,還有如今每星期五晚上和布賴恩伯伯的家庭晚宴,這已經成了我們一星期盼望的亮點。星期五是最好的時候,因為那天晚上德博拉去上產前培訓,這減少了她不期而遇讓我兄弟尷尬的可能。畢竟,從就事論事的角度講,幾年前他曾經想殺了她。我很清楚她不是那種不記仇的人。但布賴恩打算再跟我們待一段,顯然他真心喜歡伯伯和兄長的角色。當然,邁阿密也是他的故鄉,他有信心在這麼不景氣的經濟形勢下找到適合發揮他獨特長處的新工作。再說,他手頭的錢足夠他再流連很長一段時間。不管阿蘭娜別的方麵有多差勁兒,她對有才之人還是很大方的。
讓我非常驚訝並越來越不舒服的是,那韻律又開始響起,甚至逾越了我那緩慢而持續地成長出來的新自我。開始時它非常細微,我根本沒注意,可漸漸地我感覺到脖頸上有什麼小東西在拉我,不是我真正的脖子,不是任何身體上真正的部分,而是再靠後一點兒的什麼。
我會回頭觀望,一頭霧水,但什麼也沒發現。我聳聳肩,想著那不過是想象,不過是遭受了這一切之後延遲的神經反射。畢竟可憐的德克斯特的確從鬼門關逛了一圈回來,我覺得心裏不安簡直再正常不過,這些肉體和精神的折磨應該讓我神經質才對。完全可以理解,完全正常,完全不必擔心,完全不必多想。於是我像正常人一樣按部就班,上班,玩兒遊戲,看電視,睡覺,直到下一次這怪感覺又來了,它讓我又一次突然愣住,停下正在做的事情,對這無聲的召喚轉過身來。
如此反複了好幾個月,生活變得越來越平淡,德博拉的肚子越來越大,直大得我們該給她辦寶寶出生前的派對了。那天我手裏拿著請柬,想著什麼才是給她的最好的禮物,我又一次聽到那聲音,轉過身,看到的是背後的窗戶,我看到它了。
月亮。
豐滿、明亮、莽撞、可愛的月亮。
挑逗、強大、華麗、愉快的月亮,它在大聲喧嘩,又在柔聲細語,用它那冰冷而又詭秘的腔調,如常隱蔽而沉著的聲音念著我的名字,這一切是如此熟悉和舒服,在過去曾經重複了無數次,此刻又一次讓人感到出奇地親切。
嘿,老朋友。
我又感到那羽翼在我的內心深處沙沙作響地展開,我又聽到黑夜行者那愉悅的低語,他絲毫不計較我的冷淡,呼喚我重新歡聚。“是時候了。”他說,帶著冰冷的激情,好像看到了注定的事兒即將發生,跟以往一樣。是時候了。
的確。
我以為自己已經擺脫了這一切,已經告別了喋喋不休又暴力的黑夜行者,可我錯了。我還能感覺到他,感覺到他前所未有地強壯,在掛在窗前那輪碩大肥胖的血紅色的月亮上呼喚我,朝我拋著媚眼,帶著嘲諷的笑容,威逼利誘要我必須而且馬上做這件事兒。
馬上。
從我那新生人類的幼小而濕潤的靈魂裏,我知道我不能、不敢、不可以——我擔負著家庭的責任,我手裏拿著的是德博拉的寶寶派對的請柬。很快會有一個新的摩根,一個新的生命需要我的關懷,這不是一個可以掉以輕心的責任,特別是在這樣一個邪惡而危險的世界裏。那滾燙而刺耳的月亮用更響亮的聲音狡猾地宣稱這都是真的。當然是真的。世界邪惡而危險,很對。沒人能否認這一點。所以把世界變成一個好一點兒的更安全一點兒的地方是一件很好的事兒,讓我們一次做一小片,特別是當我們能把這事兒和家庭責任兼顧的時候就更好了。
沒錯,這念頭緩慢地展開,帶著尖銳而完美的邏輯。很對,非常對,哦,還非常整潔。太應該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小碎片歸攏整齊,讓它們守規矩,這也是家庭責任的一部分。另外,那美麗得如同美人魚在淺吟低唱的聲音,它對我的呼喚是如此強大,我沒法兒拒絕。
於是,我們走到我那塵封的書房壁櫥,拿了幾樣小東西放進運動包。我們走進客廳,麗塔和孩子們正在看電視。莉莉·安坐在麗塔的腿上。我站住腳,看著她,她依偎在媽媽溫暖的懷裏。莉莉·安——
但最終我們喘了口氣,美妙之夜的深沉旋律再度響起,我想起正是為了她,我們今晚要做這件事兒。為了莉莉·安,為了所有的莉莉·安,為了讓她們生長於斯的世界變得更好。於是野性的快樂又回到心裏,帶著冷靜的自控能力。我們彎腰親吻了我妻子的臉頰。“我得出去一下。”我們用模仿得非常好的德克斯特的人類聲音說。科迪和阿斯特一聽到我們的聲音就坐直了身子,他們瞪圓了眼睛看著運動包。但我們定定地看著他們,他們一聲不吭。
“什麼?哦……可是……好吧,如果你……你能順便買點兒牛奶嗎?”麗塔問。“牛奶,”我們說,“再見。”科迪和阿斯特大氣也不敢出,眼珠子轉來轉去。他們知道要發生什麼事兒。現在我們走出家門,金屬光澤的月夜像一張溫暖的毯子罩著邁阿密,把它為我們準備完好,為了我們有必要和有益的工作。我們再次潛入這親切的黑夜,為了寶寶派對的最佳禮物,這禮物將獻給我特殊的妹妹,隻有她哥哥知道她最想要,隻有他才能給。
博比·阿科斯塔。
(全書完)
[1]又譯“巫毒教”,源於非洲西部,是糅合祖先崇拜、萬物有靈論、通靈術的原始宗教,有些像薩滿教。
[2]Bloomingdale,美國著名百貨商店品牌。
[3]Aramis,男士護理品牌。
[4]“偵探小說女王”阿加莎·克裏斯蒂小說中的一位鄉村偵探。
[5]Necco,新英格蘭糖果糕點公司。
[6]即同性戀。
[7]曾多次擔任查理·卓別林替身的好萊塢著名笑星。
[8]英文名為Zamboni,前文“薩摩博列”(Sam-bolie)是拉戈塔對Zamboni的誤讀。
[9]餐廳名,英文為Joe's Stone Crabs。
[10]美國電影演員,奧斯卡曆史上連續兩年獲得最佳男演員獎的第一人。
[11]美國畫家,抽象表現主義繪畫大師。
[12]Pheromone,指的是由一個個體分泌到體外,被同物種的其他個體通過嗅覺器官察覺,使後者表現出某種行為、情緒、心理或生理機製改變的物質。幾乎所有的動物都證明有信息素的存在。
[13]La-Z-Boy,美國頂級沙發品牌。
[14]古巴歌手。
[15]古巴流亡美國的反政府人士。
[16]指水分被蒸發完後的牆體。
[17]一種著名的南非金幣。
[18]美國作曲家。
[19]驚悚電影《猛鬼街》中的主角。
[20]即Cunard,英國航運公司。
[21]踢鐵罐是一種美國兒童玩的捉迷藏遊戲。
[22]美國兒童節目主持人弗萊德·羅傑斯。其主持的電視節目《羅傑斯先生的鄰居》(Mister Rogers' Neighborhood)是美國電視史上最常青的兒童節目之一。
[23]《海底總動員》又叫《尋找尼莫》。
[24]運動型多功能車。
[25]英國作家劉易斯·卡羅爾創作的童話《愛麗絲漫遊奇境記》中的角色,形象是一隻咧著嘴笑的貓,擁有憑空出現或消失的能力,甚至在它消失以後,它的笑容還掛在半空。
[26]《幸存者》(Survivor)是一個在許多國家進行的電視真人秀節目。這個節目由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操辦,十幾個來自美國的參與者被送到世界各地荒涼的島嶼、野外,依靠極其基本的工具維持生存,必須自己尋找食物,並參與各種測量智商、體力的競技競賽,勝出者將贏得一百萬美元的獎金。
[27]一種猜字遊戲,每猜錯一次,絞架圖就多畫一筆,絞架成則遊戲失敗。
[28]美國第二大啤酒品牌。
[29]日本東寶株式會社製作的怪獸電影係列中的形象。
[30]在英文中,“薩金特”與“警官”以及下文中的“中士”為同一詞。
[31]美國好萊塢電影演員,以擅長扮演“西部英雄”著稱,代表作有《關山飛渡》《綠色貝雷帽》等。
[32]2004年美國派拉蒙影業公司出品了一部科幻喜劇電影《複製嬌妻》,故事講述了在一個叫斯戴佛的城市,丈夫們通過高科技秘密將自己的妻子變成了“完美”的機器人。此處德克斯特是在拿他妹妹尋開心。
[33]美國曾風靡一時的電視連續劇。
[34]世界上最容易辨認的信用卡之一。
[35]美國邁阿密的一支橄欖球隊。
[36]美國頗受歡迎的一部反映黑手黨題材的電視連續劇。
[37]此處英文原文為“We didn’t need to”,是過去時態。
[38]此處英文原文為“Kyle knows who did it”,是現在時態。
[39]一種寬鬆、舒適、胸前打褶的四兜襯衣。
[40]意大利中西部古國。
[41]意思為“對不起,夫人”。
[42]意思為“我妹妹聽不懂西班牙語”。
[43]古巴軍人,獨裁者,兩次任總統,1959年被卡斯特羅推翻。
[44]意思為“下一個受害者是我妹妹的心上人”。
[45]美國打擊樂和拉丁爵士樂大師。
[46]一種非處方類感冒藥。
[47]此處為雙關語,既表示給人一根手指,又表示要惡意對待某人。
[48]由自願人員組成的美國政府代表機構,成立於1961年,去發展中國家提供技術服務。
[49]美國佛羅裏達州南端佛羅裏達群島最西端的島嶼。
[50]Other Government Agency的英文縮寫。有時是為了委婉地表示隸屬於政府或軍方的特殊機構,例如CIA。此種用法在電影和美劇中可以看見。
[51]Mountain Dew,美國的一種碳酸飲料。
[52]一部美國刑偵劇。
[53]意思為:“近況如何?”
[54]意思為:“馬馬虎虎啦。”
[55]美國早期鄉村音樂中的代表樂器。
[56]在脫衣舞的低俗表演中,扭動身體讓胸前的流蘇飛舞起來的動作。
[57]一種人工合成的有機化合物,又名發光氨,常用於法醫鑒定等行業。
[58]英國作家柯南·道爾筆下福爾摩斯的助手。
[59]由美國著名作家羅伯特·勒德姆的暢銷小說《伯恩的身份》改編的係列電影。
[60]美國拳王。
[61]美國華納兄弟公司於1930年開始發行的第一部著名係列動畫片中的角色。
[62]19世紀英國作家布拉姆·斯托克所著小說《德拉庫拉》中的吸血鬼之王。
[63]美國一家連鎖快餐店。
[64]美國著名的漫畫公司。
[65]曾任美國聯邦調查局局長,建立指紋檔案,對美國公務人員進行“忠誠”調查,招致進步輿論抨擊。
[66]出生於葡萄牙、生長在巴西的好萊塢早期影星。
[67]用於裝飲料的寶塔形多層盆,通電後飲料從最高層緩緩流下,形成噴泉狀。
[68]一種用果汁、酒、牛奶等調和的飲料。
[69]一種節奏快、聲音沉重而無明顯旋律的電子伴舞音樂。
[70]荷蘭畫家,作品主要為複雜而獨具風格的聖像畫,代表作有《天堂的樂園》《聖安東尼受誘惑》等。
[71]Tupperware,美國優質家居品牌。
[72]即死神。
[73]康茄舞是一種起源於非洲的拉丁美洲舞蹈。
[74]音量很大的便攜式收音機或盒式磁帶錄音機。
[75]一種在沼澤地區或洪泛區使用的快艇,靠在空氣中轉動的螺旋槳推進。
[76]一類作用於中樞神經係統的鎮靜劑。
[77]美國於1934年開始推出的係列漫畫《飛俠哥頓》中的人物,此後一直是根據該漫畫改編的影視作品中的主要惡魔。
[78]為培養感情、加深關係而與他人相處的時間,尤指與家人共度的時間。
[79]美國電視福音傳道者。
[80]類似於中國的兒童遊戲“泥鍋泥碗你滾蛋”。
[81]此處應該指奧拉夫二世,挪威主保聖人。
[82]一種軍事遊戲中使用的氣槍,參加各隊用這種氣槍發射可溶於水的染料彈丸,被射中者被視為“死亡”,退出遊戲。
[83]原文此處為雙關語,另一個意思是“第一手”。
[84]德國民間故事中的侏儒狀妖怪。
[85]美國著名舞王。
[86]即金奈,以前稱為“馬德拉斯”(英文為“madras”),南印度東岸的一座城市。
[87]出自愛倫·坡小說《毛格街凶殺案》。
[88]比利時歌手,自己作詞、作曲並演唱,在法國成名。
[89]曾是法國王宮,位於巴黎塞納河右岸。
[90]此處德克斯特故意說法語,戲謔麗塔對巴黎的狂熱。
[91]美國的輕罪庭,是集交通事故處理、立案訴訟及保險理賠於一身的一站式機構。
[92]夏威夷群島第二大島。
[93]一種細長的大馬力摩托賽艇。
[94]即Sport Utility Vehicle,運動型多用途汽車。
[95]美國著名喜劇演員,說過一句有名的話:“永遠不要跟孩子和動物一起工作。”
[96]威廉·特威德,19世紀掌控紐約市財政,和親信同夥合謀竊取龐大市政府資金的眾議員。
[97]美國國家橄欖球聯盟在新澤西州的一支球隊,是本地球隊“邁阿密海豚”的對手。
[98]1968年拍攝的美國經典僵屍恐怖片係列的首部,被譽為現代恐怖片的開山鼻祖,是一部成本很低的影片。
[99]指女性性工作者。
[100]一種在英國和美國盛行的、以巫術為基礎的新興宗教。
[101]英國玄學大師,對近代西方神秘學思想影響甚為巨大。他設計了塔羅牌。
[102]Other Government Agency的英文縮寫。有時是為了委婉地表示隸屬於政府或軍方的特殊機構,例如CIA(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中央情報局)。此種用法在電影和美劇中可以看見。
[103]美國著名晚間脫口秀主持人。
[104]美國口語中泛指除了紐約市及長島以外的所有紐約州地區。
[105]國際性慈善社團。
[106]一種肉食性魚類,以凶殘貪吃聞名,盛產於南美東部和中部的江河,又名“食人魚”。
[107]丹尼·羅林斯於1990年在佛羅裏達大學連殺五名學生,泰德·邦迪是同時期美國曆史上最著名的連環殺手,被處死前至少殺死了二十八名婦女。
[108]生於印度孟買的英國詩人、散文家,於190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109]原文中的“主張”和“己見”用的都是英文單詞“頭顱”。
[110]9世紀由傳教士西裏爾發明的字母,是現代俄語等語種字母的起源。
[111]古代西南亞的通用語言。
[112]居住在約旦東麵的遊牧部落,常年與以色列對抗。
[113]一種波蘭傳統的煙熏熟香腸。
[114]又名發光氨,可以鑒別很久以前的血痕。
[115]歐洲基督教會向居民征收的一種宗教捐稅,起源於《舊約》時代。
[116]美國冒險運動家,特技明星。
[117]做智力測試的國際組織。
[118]日本最著名遊戲開發公司,此處指由該公司開發的遊戲。
[119]莫裏哀的作品,又譯《沒病找病》《誰真的愛我》。
[120]愛倫·坡作品《莫爾格街凶殺案》中出現的地名。
[121]由鹹牛肉、瑞士奶酪、千島醬和烤熱的黑麥麵包製成,由一個叫魯本斯的德國人在一百年前於紐約發明。
[122]施瓦茲克格勒是維也納藝術家,他一寸寸地連續割自己的陽具,1969年跳樓為自己的藝術殉難。
[123]秀蘭·鄧波兒主演的電影《桑尼布魯克農場的麗貝卡》中的女主角,樂觀積極,熱愛唱歌。
[124]暢銷懸疑小說,作者凱爾·海森。
[125]20世紀60年代電影《歡樂滿人間》的女主角。
[126]斯旺尼河是從佐治亞到北佛羅裏達的河流,此處相當於生活在中國長江流域的人懷著感情唱《長江之歌》。
[127]《警探哈裏》,1971年的美國電影。
[128]《律政俏佳人》,2001年的美國電影。
[129]邁阿密:第二集
[130]美國學校每個學年結束時都會為全體學生拍照,按年級製成年冊。
[131]15世紀的荷蘭畫家,被尊為現代繪畫的始祖。
[132]美國馬裏蘭州中西部一個城市,是國家健康研究所和海軍醫療中心所在地。
[133]著名的粗話連篇的水手歌曲。
[134]諾曼·羅克韋爾(1894-1978),美國畫家,專門描繪凡人家居生活場景。
[135]American Online,美國時代華納的子公司,著名的因特網服務提供商,可提供電子郵件、新聞組、教育和娛樂服務,並支持對因特網訪問。
[136]在佛羅裏達州中心,距邁阿密三百公裏。
[137]紐約五大黑手黨家族之一。
[138]動畫片《海底總動員》裏的小魚。
[139]007係列間諜小說,“金手指”是殺人不見血的魔頭。
[140]《愛麗絲漫遊奇境記》中的虛構形象。
[141]生於匈牙利的女演員。
[142]古巴雞尾酒。
[143]西班牙情歌。
[144]美國墨西哥灣沿岸各州中,法國、西班牙早期白人移民的後代,或是法國人、西班牙人與黑人的混血後代。加勒比海的海地也有部分克裏奧爾人。
[145]米爾恩《小熊維尼故事集》中的一個小男孩,他是小熊維尼的玩伴。
[146]20世紀最卓越的兒童文學家、教育學家。一生創作的四十八種精彩教育繪本成為西方家喻戶曉的著名早期教育作品,是美國教育部指定的兒童重要閱讀輔導讀物。
[147]富樂紳公司是一家有著一百多年曆史的芝加哥鞋業公司,被譽為美國最有潛力的男裝製造商。
[148]蘋果公司推出的便攜式多媒體播放器。
[149]英文“fans”的諧音,即追星族。
[150] National Basketball Association,(美國)全國籃球協會,也指美國男子籃球職業聯賽。
[151]美國北卡羅來納州的首府。
[152]“棒!約翰”是全球三大比薩店之一。
[153]比薩連鎖店。
[154]美國頗受歡迎的一款玩具。
[155]Sport Utility Vehicle,運動型多功能車。
[156]羅馬天主教神父,曾為一些無家可歸和有品行問題的男孩建立“男孩之家”。
[157]即脫氧核糖核酸。帶有遺傳信息的DNA片段稱為基因。
[158]匈牙利裔電影演員,曾多次在銀幕上扮演吸血鬼,是哥特電影史上的一位傑出人物。
[159]英文中的“ball”既可指男性生殖器,也可指女性乳房。
[160]英國著名搖滾樂隊披頭士吉他手喬治·哈裏森的一首原創歌曲。
[161]法語,意為“我的兄弟”。
[162]美國第六十七任國務卿,前聯邦參議員,美國著名律師、政治家,美國第四十二屆總統比爾·克林頓的妻子,美國前第一夫人。
[163]第三十七任美國總統,美國曆史上第一位在任期內辭職的總統。
[164]美國著名玩具公司。
[165]任天堂家用遊戲機。
[166]英國作家劉易斯·卡羅爾創作的童話《愛麗絲漫遊奇境記》中的角色,形象是一隻咧著嘴笑的貓,擁有憑空出現或消失的能力,甚至在它消失以後,它的笑容還掛在半空中。
[167]指被害者對犯罪者產生情感,甚至反過來幫助犯罪者的一種情結。
[168]美國20世紀早期畫家。
[169]一家德國槍械製造公司。
[170]1959年,越南人民軍從蘇聯引進了一批蘇製T-34-85中型坦克,並以此組建了第一支坦克部隊——第202坦克團。1968年,越南人民軍指揮部投入第202坦克團對守衛溪山的美國海軍陸戰隊實施包圍。
[171]電影《第一滴血》中的男主角,擅長使用各種槍械,並且近身格鬥技能很出色。
[172]美國著名電視節目主持人。
[173]兒童捉迷藏遊戲的喊話,藏著的人可以安全地出現。
版權信息
嗜血法醫.第四季,終結遊戲
作者:[美]傑夫·林賽
譯者:時雨
出版人:曾賽豐
責任編輯:薛健 劉詩哲
監製:毛閩峰 趙萌 李娜
策劃編輯:楊清鈺
文案編輯:呂晴
營銷編輯:賈竹婷 雷清清
版權支持:文賽峰
版式設計:李潔
本書由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授權亞馬遜發行
目錄
版權信息
Chapter 1 小醜
Chapter 2 我們被看見了
Chapter 3 肉團
Chapter 4 感冒了
Chapter 5 卷餅殺手
Chapter 6 你會原諒我吧,哥哥
Chapter 7 有人在盯著我
Chapter 8 95號州際公路
Chapter 9 我們必須搬家
Chapter 10 快艇
Chapter 11 抓住錘子殺手
Chapter 12 我知道你的名字了
Chapter 13 幽靈博客
Chapter 14 目擊者找到了
Chapter 15 幽靈現身
Chapter 16 完美陷阱
Chapter 17 幽靈逼近我了
Chapter 18 錘子殺手再現身
Chapter 19 胡德
Chapter 20 戀童癖
Chapter 21 妻子的懷疑
Chapter 22 黑警邏輯
Chapter 23 抓到了!
Chapter 24 毒森林
Chapter 25 栽贓嫁禍
Chapter 26 不速之客的跟蹤
Chapter 27 奇怪的布賴恩
Chapter 28 一個小小的勝利
Chapter 29 入住酒店
Chapter 30 水族館
Chapter 31 胡德警官被害
Chapter 32 童子軍
Chapter 33 德賴托圖格斯群島
Chapter 34 海峽饕餮
Chapter 35 終結遊戲
Chapter 1 小醜
頭頂烏雲密布。雲層之上,月亮仿佛充血膨脹,並清了清它的喉嚨。黑雲遮蔽天空和月亮,天上的月光或許還有些涓涓細流——但地下除了滾滾而來的滿溢的烏雲,任何可見微光均被掩藏,什麼都看不見。很快,雲層便會打開,傾下一場夏日驟雨,非常迅速,畢竟這些雨雲也有太多事兒急需完成,瀕臨暴發。距離那一刻越來越近,就連黑雲也不得不竭力攏住這場瞬間將至、勢在必行的大雨。
很快——但不是現在,現在還沒到時候。烏雲必須等待。其中蘊含的力量不斷壯大,真正炫目的電流將會到來,等到時機成熟,等到情況超出必要界限、顯露真身,等到它醞釀出真正必要的構架時——
但眼下時機尚未成熟。因此烏雲隻能聚成一團,怒目而視,靜靜等待,看著所需條件一個個達成,隨之產生的不安越發厚重。很快,勢必很快。頭頂烏黑安靜的雨雲暗藏驚天威力,隻需一瞬便可打破夜晚的寧靜,將黑暗炸成搖曳的碎片——接著,就在接下來那一秒,釋放便將開始。雲層將打開,它所承受的沉重的不安將從釋放帶來的純粹的狂喜中流出,純淨的喜悅傾瀉而下,光與自由的幸福恩賜將淹沒世界。
時機臨近,近在咫尺——隻是尚未成熟。雨雲也在等待恰當的時機,黑雲不斷增長,充斥著更加巨大而厚重的暗影,掙紮著直到必須放手那一刻。
雲層之下,在這無光的暗夜裏;地麵之上,在烏雲遮蔽天空的、慍怒的影子裏。那是什麼,就在那兒,在這不見天日、一片漆黑的夜裏,是什麼像天上的雲一樣穿過黑夜,如此迫切、迅速、蓄勢以待?它在等待,不管那黑暗本身是什麼;它在等待時機,等待最佳時刻去做要做的事兒,必須做的事兒,一直在做的事兒。那一刻如同踮著腳的小老鼠,悄聲走近,仿佛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懼怕不已。它似乎已經感覺那一刻真正到來後的恐怖,知道哪怕現在,那一刻也在快步靠近,靠近——直到就在你身後,注視你的脖子,幾乎在品嚐脆弱的靜脈溫暖的搏動,深思考量,就是此刻。
一道閃電撕碎黑夜,令人震顫,同時照亮一個高大瘦弱的男人。他從地上匆匆跑過,仿佛也感受到了逼近身後的黑暗的氣息。悶雷炸響,閃電再次掠過天空,人影離這邊更近了。那人一手竭力摟緊懷中的筆記本電腦與馬尼拉文件夾,一手摸索口袋裏的鑰匙。閃電熄滅,男人的身影也隨之消失在黑暗中。又一道閃電,現在男人離這裏非常近了,他緊摟著身上的東西,手裏攥著一把車鑰匙,隨後又消失在黑色的寂靜之中。沉默陡然降臨,萬籟俱寂,仿佛萬物都失去了呼吸,就連黑暗也屏住了呼吸——
一陣狂風襲來,隨著最後一記雷鳴落下重錘,整個世界放聲哭喊,就在此刻。
此刻。
在這個漆黑的夏夜裏,所有必須發生的事情都開始發生了。天空打開雲層,釋放重擔,世界重新開始呼吸。然而在這剛被浸濕的黑暗之中,其他不安又開始非常緩慢、小心地緊縮釋放,朝那個小醜似的身影伸出柔軟而敏捷的觸手。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中,這個瘦弱蒼白的男人笨拙地摸索著打開車門。車門輕輕搖晃,他將筆記本與文件夾一並扔到座位上,隨後鑽進駕駛室,“砰”的一聲關上車門,擦幹臉上的雨水,長出了一口氣。這時,他笑了,小勝後的微笑。這些天來他像這樣笑了許多次。史蒂夫·瓦倫丁是個快樂的人。最近身邊的事情一直在按他的心意發展,因此他覺得今天也會如此。對史蒂夫·瓦倫丁來說,生活非常美好。
不過也快結束了。
史蒂夫·瓦倫丁是個小醜,不是滑稽劇演員,也不是諷刺漫畫裏常見的那種笨蛋。他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小醜,在當地報紙上打廣告,有人雇用他,他就會去孩子們的聚會上表演。不幸的是,他並沒有為孩子們天真無邪的明快笑聲而活。他耍的戲法稍微有些失控。他曾兩次被捕又被釋放,因為有孩子的父母向警方指出,他真的不必為了給孩子看動物氣球而把孩子帶進黑暗的小房間。
由於缺少證據,最後警察不得不釋放他,但他從中獲得了提示。於是從那一刻起,再沒有人抱怨他的所作所為——他們怎麼敢?可他並沒有停止給孩子們帶去娛樂,當然沒有。豹子不會改變自己身上的斑點,瓦倫丁也不會改變他的行徑。他隻是變得更聰明、更狡猾,就像受傷的捕食者那樣。他已進入一個更為持久的遊戲,並認為自己找到了一條隻賺不賠的道路。
他錯了。
今晚就要算總賬了。
瓦倫丁住在奧帕洛卡機場北麵一棟破舊的公寓大樓裏,那棟樓看起來至少有50年了。各種廢棄汽車胡亂停放在公寓前的街道上,有的甚至已被燒毀。無論是起飛還是著陸,隻要有商務機從頭頂低低飛過,那棟樓就會輕輕搖晃。飛機聲間或傳來,打斷旁邊高速公路上往來車輛持續發出的白噪音。
瓦倫丁的公寓位於2樓11號,從那裏他能清楚地看到公寓前泥濘的遊樂場。裏麵擺了一個生鏽的立體方格鐵架、一個傾斜的滑梯和一個沒籃網的籃筐。平常瓦倫丁會在公寓陽台上擺一張破舊的草坪躺椅。他可以坐在那兒,一邊小口喝著啤酒,一邊看孩子們玩兒,想著自己與他們愉快玩耍時的模樣。
他也確實那麼做了。據我們1所知他至少已經和三個小男孩兒玩耍過,實際數量可能會更多。過去一年半的時間,人們在附近那條溝渠裏前後撈出三具屍體。這些孩子均受過性虐待,之後被掐死。三個男孩兒都住在他家附近,這意味著他們的父母都很窮,很可能非法生活在這個國家。這還意味著即使他們的孩子遭人殺害,他們也幾乎不會報警——這讓這些孩子成為瓦倫丁的最佳目標。三次,至少三次,目前警方毫無線索。
但我們有,而且不止一條。我們很清楚。史蒂夫·瓦倫丁會觀察在遊樂場上玩兒遊戲的小男孩兒,尾隨他們離開直至黃昏,教他們玩兒他自己那套終結遊戲,再把他們丟進充滿垃圾的漆黑運河裏,最後心滿意足地回到那張破草坪躺椅上,開一瓶啤酒,繼續觀察娛樂場,尋找一個新的小孩兒。
瓦倫丁認為自己非常聰明。他以為自己已經吸取了教訓,找到一個實現夢想的更好方法,為他非傳統的生活方式創建了一個家。沒有人聰明到能夠抓到他,阻止他。在此刻之前,他的想法一直是對的。
直到今晚。
警察上門調查三個遇害男孩兒的情況,瓦倫丁不在家。這可不是什麼幸運的事兒。身為捕食者,他的直覺十分靈敏。他還有一個掃描儀,專門竊聽警方的無線電信號。如此一來,隻要警察一進入這一地區,他就能馬上知道。當然這種情況很少。警察不喜歡來這樣的街區,在這種地方他們能期望的最好情況就是警方的漠不關心。而這正是瓦倫丁住在這裏的原因。可如果警察真的要過來,他需要了解情況。
警察會來這裏,如果他們不得不來的話。警察不得不來,如果有人撥打911報告11號公寓2樓的一對夫妻正在打架,說一聲恐怖的慘叫令打架聲戛然而止,之後就是一片死寂,警察則會迅速趕來。
而當瓦倫丁通過掃描儀聽見警察正朝他這裏,朝他的公寓趕過來時,他自然希望自己能在他們抵達前逃到其他地方。他將帶上所有暗示他個人愛好的證據——他肯定存了一些,他們這些人總是這樣——匆忙跑下樓,走進黑暗,走進車裏,心想自己可以開車離開,直到無線電廣播告訴他一切已經恢複了平靜。
他以為沒人會費心檢查他的車是否登記,沒人知道他開了一輛跑了12年的淺藍色雪佛蘭開拓者,車上貼著“選擇人生”的裝飾,門上貼了一個引人注目的標誌,上麵寫著“玩具小醜”。他以為汽車後座的暗影中,不會有什麼人小心翼翼地縮成一團,靜靜等待著他。
這兩點他都想錯了。有人認識他的車,也有人蹲在那輛舊雪佛蘭後座地板上悄聲等待。等瓦倫丁擦幹臉,露出小勝之後的秘密笑容,他終於——終於——將鑰匙插進點火裝置,發動引擎。
汽車發動,發出劈啪的聲響,這一刻猛然降臨,終於來了。什麼東西騰地一下,躥出黑暗,迅速在瓦倫丁瘦弱的脖子上套上一根肉眼幾乎看不見的尼龍漁線。這根套索已通過50磅的拉力測試,普通人根本無法掙脫。不等瓦倫丁喊出任何“嘎啊——!”以外的話,對方已然勒緊套索,而他隻能以一種愚蠢、虛榮、可憐的方式揮動手臂,任憑身後那人冷酷傲慢的力量借著尼龍繩加強,深入握緊繩子的雙手。現在瓦倫丁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溜走了,轉而出現在我們的臉上。我們在他身後,與他如此貼近,甚至能嗅到他的恐懼,聽到他備受驚嚇的心跳,感受到他的窒息。這樣很好。
“現在你屬於我們了。”我們告訴他,命令的聲音如同車外不時打斷黑暗、爆裂天際的閃電,擊中了他。“照我們說的做,吩咐什麼做什麼。”但瓦倫丁有話要說,並發出一點兒怯懦的聲音,於是我們拉緊套索,用力拉緊,隻需片刻他就會明白眼下就連他的呼吸也屬於我們。他的臉逐漸變得青黑,雙眼凸出,他抬手去夠脖子,手指在套索上狂抓了幾下,接著眼前一黑,向前倒下,雙手滑落到腿上,意識開始模糊。於是我們鬆開套索,畢竟這樣太快了,對他來說實在太快了。
他動動肩膀,又喘了幾口氣,像個生鏽的齒輪一樣發出一點兒聲音,接著又喘了一口氣。他這輩子所剩的呼吸次數正在迅速減少,可惜他不知道那個數已經小到什麼程度,又迅速喘了一口氣,感覺輕鬆了點兒。接著他挺直身子,浪費了自己寶貴的空氣,大叫了一聲:“他媽的!”
一串肮髒的黏液從他鼻子裏滴下,他的聲音聽起來含糊而刺耳,非常惱人,於是我們再次勒緊套索,不過這次稍微溫柔點兒,隻需讓他明白現在他是我們的就夠了。他非常順從地張開嘴,伸手抓了抓喉嚨,安靜下來。“不許說話,”我們說,“開車。”
他抬頭看向後視鏡,這是他的眼睛第一次迎上我們的眼睛——不過他隻能看到眼睛。罩在臉上的絲綢頭巾被剪了兩道縫隙,透過光滑的頭巾,我們的眼眸流露出冷酷與黑暗。一時間,他又想說些什麼,不過我們非常溫柔地勒動套索提醒他,於是他改變主意沒再說話,也不再看後視鏡,而是啟動汽車,出發了。
我們小心翼翼地引導他向南,催促他,再輕扯幾下套索,隻為讓他記住如今哪怕呼吸也並非理所當然的事兒,除非我們允許,否則隨時會中止。旅途大部分時間他都表現得非常好,隻有一次,他在信號燈那兒通過後視鏡看向我們,清清嗓子問:“你是——我們要去哪兒?”於是我們用力勒緊套索,勒了好久,他的世界也隨之陷入混沌。
“我們讓你去哪兒你就去哪兒,”我們說,“隻管開車,不許說話,你還能稍微多活一會兒。”這句足夠讓他聽話了,畢竟他還不知道,過不了多久,他就不會再想多活一會兒。因為正如他接下來知道的那樣,活著會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我們小心地引導他沿街向前,駛進一片剛建成不久的破舊住宅區。裏麵不少房子都是空的,或是抵押品。我們選中其中一間特別的房屋,精心做好了準備,現在讓瓦倫丁開往那裏。汽車走過一條安靜的街道,路過一盞破損的路燈,駛進房子旁邊的老式車庫。我們讓他把車停在車庫後麵,以防馬路對麵看到這輛車,然後叫他關掉引擎。
隨後一段漫長的時間,我們隻是勒緊套索,傾聽夜色,沒再做別的什麼。明月奏響的汩汩樂聲越來越大,體內一雙翅膀輕輕發出令人側目的沙沙聲,渴望舒展。我們壓下這股衝動,因為我們必須非常謹慎。我們留神傾聽是否有任何不受歡迎的聲響悄悄潛入這個我們需要的夜晚。風聲,雨聲,從車庫屋頂飛濺下來的水聲,夏日暴雨搖晃樹枝的嘩啦聲,再沒有其他聲響。
我們看了看:右側,唯一能看見車庫裏麵的房子,一片漆黑,和我們停車那棟房子一樣空空如也,而且我們確信那裏也沒有人。我們順著街道靜靜望去,側耳傾聽,仔細地品味溫暖而潮濕的風,尋找其他任何可能看見或聽見的東西的氣味——什麼都沒有。我們深吸一口氣,甜美的空氣中滿是這非凡之夜的味道與氣息。很快我們將一起做一些可怕而美妙的事兒,隻有我們與小醜。
這時,瓦倫丁咳了一聲。他竭力做得輕一點兒、慢一點兒,想努力去除脖子上繩子帶來的刺痛感。不知怎麼的,他明白了如此優秀而特別的自己究竟遇到了一件多麼不可能的事兒。但這聲音卻激怒了我們的耳朵,在我們聽來那就像一千顆碎裂的牙齒咯咯發出的糟糕聲響。我們用力拉緊套索,緊到繩子割破皮膚,緊到對方再不想發出任何聲音,出聲的念頭被永遠擠出腦袋。他後仰抵上座椅,手指無力地抓著喉嚨,隻過了一秒,便雙眼凸出,瞬間跌入寂靜。車庫投下暗影,罩住路麵。我們迅速下車,打開駕駛室車門,將他跪著拖出來。
“快點兒。”說著,我們稍稍鬆開繩子。他抬頭看向我們,他的表情仿佛表明整個“快”的概念正在離他而去。見他眼中萌生這一絕佳的新意識,我們適當縮緊套索,好讓他深刻認識到這個想法的真相。他身子一歪,跪倒在地,滾到我們前麵,徑直穿過有百葉窗的後門,跌進漆黑的空房子。現在我們把他帶進他的新家了:他住過的最後一個地方。
我們將他領進廚房,停下來讓他靜靜站定幾秒,單手拉緊他的套索,貼到他身後。他握緊拳頭,隨後鬆開手指,又咳了幾聲。“求你了。”他低語道。他嘶啞的嗓音顯然已經先他一步走向了死亡。
“好。”我們耐著性子回道。平靜的耐心如潮水般拍上快樂的野性邊緣——他或許覺得自己從這順利的預感中聽到了某種希望,因為他搖了搖頭,非常輕微,仿佛他能說服這股潮水退回去。
“為什麼?”他聲音沙啞,“為……為……為什麼?”
我們狠狠勒緊纏在他喉嚨上的繩子,看著他呼吸停止,臉色變黑,再次跪到地上。但就在他失去意識前,我們鬆開繩子,隻鬆一丁點兒,剛好足夠一絲空氣穿過他那破損的喉嚨,滾入肺部,幫他恢複意識。然後我們滿懷欣喜、誠心誠意地將一切盡數與他道出。“因為……”說完,我們再次拉緊套索,比之前更緊,非常緊,愉快地注視著他順著長長的坡道一路滑向窒息的夢鄉,暗紫色的臉朝下翻倒在地。
現在我們得馬上開始工作了,趕在他醒來搞破壞之前,安排好一切。我們從車上取下那一小袋玩具與工具,撿起他扔在車座上的馬尼拉文件夾,帶著這些東西迅速回到廚房。不一會兒瓦倫丁就被剝光衣服、封著嘴綁在案子上,周圍擺滿了我們在他文件夾裏找到的可愛照片。照片上是一群正在玩耍的小男孩兒,有幾個正在朝站在他們中間的小醜大笑,另外幾個不是拿著球就是在蕩秋千。我們從中挑選出三張小心地放在合適的位置,保證他肯定能看見。這三張肖像照均來自報紙,那些報道講述人們在運河裏發現了三個死去的小男孩兒。
我們剛準備好一切,瓦倫丁便動了動眼皮,正如注定會發生的那樣。他一動不動地躺了片刻,或許是因為感覺到熱氣噴灑在裸露的皮膚上,身體被結實的牛皮膠布牢牢捆住了,或許他是在疑惑為什麼會這樣。這時他想起來了,猛地睜開雙眼,奮力掙紮卻徒勞無功。他的世界越來越模糊,他想扯斷膠布,想大口呼吸,想用那張被小心封上的嘴大聲尖叫讓其他人聽見。但這些情況都不可能出現,永遠不再可能,不會為他出現。對瓦倫丁而言,隻有一件小事兒可能發生,唯一無關緊要的、毫無意義的、絕妙的、勢在必行的事兒。無論他努力做出怎樣徒勞的笨拙掙紮,現在這件事兒都將開始了,就在此時此刻。
“放鬆,”我們戴上手套,伸出一隻手放到他起伏的裸露的胸膛上,“很快全部都會結束。”我們指的全部,代表一切,每一下呼吸與眨眼,每一下斜睨與輕笑,每一個生日聚會與動物氣球,每一趟緊隨無助男孩兒走進黃昏的饑餓之旅——很快,一切都將永遠結束。
我們輕拍他的胸膛。“但沒那麼快。”我們說道。這個簡單的事實帶來了殘酷的快樂,它席卷我們全身,湧入我們的眼睛。瓦倫丁看到了它,或許他已心下了然,或許他仍抱著愚不可及的希望。不過隨著他躺回到案子上,被牢不可破的膠布禁錮其中,這狂喜之夜令我們的渴望越發強烈,令我們的心中開始響起黑暗之舞的美妙樂章,我們開始著手工作。可對瓦倫丁來說,隨著一個既定事實開始發生,所有希望都永遠地消逝了。
事情緩慢進行——不是在躊躇,不是不確定,完全不是,隻是慢一點兒才能持久。慢慢畫出,慢慢享受每個精心計劃、反複排練、不斷練習的動作,慢慢讓小醜領悟:簡單明了地向他展示事情如何結束,在這裏,在此刻,在今晚。我們慢慢為他繪製一幅真實的肖像畫,告訴他事情必須如何,畫上深色的線,彰顯這就是所有的未來。這是他最後一個把戲,而現在,這裏,今晚,他將慢慢地、仔細地、準確地、一片片一塊塊地向手持刀刃的幸福橋看守人還清費用,再慢慢穿過最終地帶,進入永無止境的黑暗。相信他一會兒便會心甘情願地走過去,哪怕心裏十分擔憂,因為到時他就會明白那是他擺脫痛苦的唯一出路。但不是現在,還不到時候,不能太快;首先我們必須帶他走到那裏,走上不歸路,隻有到了那一步,他才會清楚我們已經走到頭了,他永遠回不去了。他必須看見真相,明白真相,理解真相,並將其作為正確、必要且不可改變的事實接受它。我們很高興能奉命帶他去那裏,然後指著盡頭的邊境線,說,看見了嗎?這就是你現在待的地方。你完蛋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音樂在耳畔響起,月亮透過雲層縫隙窺視樓內,為所見之事開心輕笑,我們開始行動,瓦倫丁也非常配合。意識到正在發生之事永遠不會結束時,他傾斜身體,擠出含糊的尖叫聲。他在迅速消失,事情竟發生得如此徹底。他,史蒂夫·瓦倫丁,一個滑稽而快樂的小醜,一個真心實意喜歡孩子、愛孩子的白臉小醜,常常愛到用這種令人不快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心意。他是史蒂夫·瓦倫丁,聚會小醜,在黑暗的一小時之內就能帶一個孩子穿過整個魔幻的生命彩虹,從幸福與驚訝,一路走進最終絕望地消失的痛苦,沉入附近運河的髒水中。史蒂夫·瓦倫丁,對過去任何試圖阻止他或想在法庭上證明他所作所為的人來說,都太過聰明。但他現在可不是在法庭上,他永遠不會出現在法庭上了。今晚他躺在德克斯特法庭的案台上,而最終裁決之光在我們手中,他無權向法庭指定律師申訴自己將去的地方,並且永遠沒有上訴的可能。
而在小木槌落下之前,我們最後一次暫停。一隻嘮叨的小鳥落到我們的肩膀上,嘰嘰喳喳唱起不安的歌謠:“啁啾,啁啾,真切無憂。”(Cher-wee, cher-woo, it must be true.)我們知道這首歌,知道這首歌的含義。這首“哈裏準則之歌”,它說我們必須確信無疑,必須肯定我們向對的人做了對的事兒,這樣形式才完整,我們才能帶著驕傲與快樂結束工作,才能感受到完成任務帶來的滿足。
所以我們傾身在他喘氣的地方停下來。這會兒瓦倫丁已經隻剩呼吸的份兒,他喘得慢,每一下都很用力,紅腫的眼睛閃過最後的理解之光。我們將他的頭轉向之前放在他周圍的照片。鑒於除了緩慢的嘶嘶聲以外他已經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了,我們撕開他嘴上膠布的一角。這一定很疼,但與他長久以來的感受相比,不過是很小的痛楚罷了。
“看見他們了嗎?”說著,我們搖了搖他潮濕鬆弛的下巴,轉動他的腦袋確保他看到那些照片,“看見你做的事兒了嗎?”
他看了看,看見他們,臉上沒被膠布蓋住的部分扭曲了,露出一個疲倦的笑容。“嗯。”他的嘴被膠布半遮著,聲音也被套索割得支離破碎,但依然可以聽得很清楚。如今他已耗盡希望,人生每一種滋味都從他舌頭上消逝,但在他看向照片那一刻,看到那些被他帶走的男孩兒,一小段溫暖的記憶踮著腳穿過他的味蕾。“他們……真美……”他的眼睛在照片上流連,駐足許久才閉上。“真美。”他說。這就夠了。此時此刻,我們與他近乎感同身受。
“你也是。”說完,我們把膠布粘回到他的嘴上,繼續工作,清算應得的喜悅,內心澎湃的交響樂也演奏至高潮,響聲衝出愉快的月光。音樂令我們的情緒越發高漲,直到進入最後的狂歡和弦,慢慢地、謹慎地、愉快地將一切釋放到溫暖而潮濕的夜幕之中——一切。所有憤怒、憂愁、緊張,所有日常無意義的生活帶來的困惑與挫敗,雖然這些都是為了促成此事,以及所有竭力表現愚蠢人性的無意義的瑣碎廢話——都結束了,全都被盡數噴出,噴向熱情的黑暗——背負著這些,我們隻能無精打采地活著,如同受到虐待、被毆打過的小狗,而那一切本該留在史蒂夫·瓦倫丁破爛邪惡的軀殼之中。
再見了,小醜。
Chapter 2 我們被看見了
我們像往常一樣開始清理現場。慢慢上湧的滿足帶著疲憊緩緩潛入骨髓。今夜快樂無比,需求過程進展順利,我們做得很好,心中自滿的怠惰油然而生。烏雲散盡,隻剩一片令人欣喜的月光。現在我們感覺舒服多了;事後,我們的心情總會變好。
或許是因為我們正自縛在滿足的繭中,沒太注意周遭本該留心的情況——但我們確實聽到了一聲響動,一聲因驚愕而呼出的微弱氣息。這時,幽暗的房子裏悄然傳來一陣匆匆的腳步聲。我們轉過身,對方卻已走向後門,接著不等我們做出任何反應,那人已經“砰”的一聲關上門。而我們隻能驚慌失措地透過後門的玻璃百葉窗放眼望去,眼看著一輛停在路邊的汽車猛地啟動引擎,全速衝進茫茫夜色。汽車尾燈閃耀——左側那盞耷拉著晃來晃去——隻看得出是一輛古舊的本田汽車,深色,具體顏色不確定,後備廂上有一塊大鏽斑,看起來像金屬胎記似的……汽車急速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之外,冰冷酸澀的感覺在胃內深處打結擰緊,令人難以忍受的可怕事實開始在體內燃燒,傾瀉恐慌,如同剛剛割開的傷口,不斷向外湧出駭人的鮮血……
我們被看見了。
震驚之下,我們就這樣盯著門口看了許久,腦海中反複回蕩那不堪設想的念頭。我們被看見了。有人進來了,可我們沒聽見,沒發現。他們看見我們精疲力竭、心滿意足地站在包裹到一半兒的殘骸旁邊,還看得十分真切,真切到足以認出瓦倫丁那些奇形怪狀的碎屍原本是什麼東西。因為那個不知道是誰的家夥在我們做出喘氣以外的反應前,以閃電般的速度逃走了,消失在黑暗裏。他們看見了——甚至可能看見了我們的臉;不管怎樣他們看見的已經令他們明白自己看見了什麼,並飛快逃向安全地帶——他們可能會給警察打電話,說不定這會兒正在打,派巡邏車過來把我們一網打盡,關起來——而我們卻站在這裏,一動不動驚呆在原地,望著尾燈消失的地方張嘴流口水,不理解眼前的狀況,就像一個小孩兒看見自己熟悉的動畫片換上了外語配音。被看見了……終於,這個念頭給我們帶來了足夠的震撼,讓我們行動起來,開足馬力;我們迅速完成清理工作的最後幾個階段,帶著裝好的包裹出門離開。包裹依舊溫熱,夜晚卻不再美好。
我們離開那棟房子,駛進茫茫夜色。出乎意料的是,追趕的聲音並未傳來。沒有警笛發出哀鳴,也沒有尖叫的輪胎或劈啪作響的無線電撕裂黑暗,但厄運已經降臨於德克斯特。
一路上,我們緊張警覺,直到最後走出那片地區,才感到那令人驚駭的念頭帶著揮之不去的麻木再次襲來,如同不斷拍擊石岸的海浪聲,不絕於耳。
我們被看見了。
處理殘骸時我一直在想這件事兒——怎麼可能不想?我默默留心著後視鏡,靜候刺眼的藍光突然照亮我的保險杠,急促刺耳的警笛聲呼嘯而來。可什麼都沒發生;甚至等我把瓦倫丁的車開進溝裏,爬進我自己的車,小心翼翼地往家走,依然什麼都沒發生。我完全自由了,孑然一身,隻有想象中的惡魔一直在追趕我。可那似乎不可能——畢竟剛才做遊戲的時候有人看見我了,這一點與這件事可能被人看見一樣清楚明了。他們看到了被細心切成一塊塊的瓦倫丁,也看到了肉塊旁邊疲憊而快樂的切肉人,連微分方程都不需要就可以解開這個問題——A加B等於為德克斯特在電椅上占個座。有人欣慰地揣著這個結論逃走了,而且處境安全——但卻沒有報警?
這講不通。太瘋狂了,令人難以置信,根本不可能。我被看見了,卻安然無恙,順利脫身。我簡直不敢相信。到家後我把車停到房前,稍微坐了一會兒,逐漸恢複冷靜。邏輯總算度完漫長的假期,從腎上腺素小島上慢悠悠地回來了。我貓腰坐在方向盤前,再次與美好的理智親密交談。
好吧,我殺人殺得正起勁兒的時候被看見了,我完全有權認為我將立即出局和被捕,然而我卻沒有。現在我已經回到家,處理幹淨證據,沒留下任何能把我與那棟暗藏極樂恐怖的棄屋牽扯到一起的東西。有人迅速瞥了一眼,沒錯,但那裏很黑——可能黑得根本看不清我的臉,特別是我當時半轉過身,對方大概隻是滿心驚恐地隨便瞄了一下,根本無法將持刀的模糊身影與任何實際人物聯係起來,無論死活。就算警方追查瓦倫丁的汽車牌照,也隻會發現瓦倫丁。我有理由確信他不會回答任何問題,除非有人願意用通靈板。
就算出現那種幾乎不可能的結果——對方認出我的臉,對我做出野蠻指控——他們也完全找不到證據,隻會看見一個聲譽良好的執法部門成員。而後者必然認為自己應當得到應有的待遇,藐視這些荒謬的斷言。以他們的正常思維,大家絕對相信那種事兒我一件都不會幹——當然,除了我本人的宿敵多克斯警官。可除了懷疑,他對我什麼都做不了。而這點幾乎令人欣慰,因為他已經懷疑我很久了。
那還剩下什麼?對我逍遙法外的野心而言,除了黑暗中被人半信半疑地瞥到一眼局部特征,不論誰看見了什麼,結果都隻能證明那是一場尷尬的誤會。
強而有力的車輪與杠杆在我腦子裏哢嗒作響,飛速旋轉,最終吐出答案:萬無一失。
沒人會把我與漆黑棄屋裏的駭人身影聯係在一起。這個結論毋庸置疑,純粹的邏輯推理,沒有別的可能。我勝券在握,幾乎可以欣然地繼續下去。我深吸一口氣,雙手蹭蹭褲子,走進房門。
屋裏很安靜,當然,畢竟現在已經很晚了。走廊另一頭飄來麗塔輕柔的鼾聲,我看了一眼科迪與阿斯特,兩個孩子正在睡覺,一動不動,做著殘酷的夢。我穿過走廊,走進臥室,麗塔睡得很沉,莉莉·安蜷縮在嬰兒床上——美好而神奇的莉莉·安,我這一年新生活的中心。我站在那兒低頭看著她,一如既往驚異於她嬌柔完美的小臉、漂亮迷人的小手指。莉莉·安,是德克斯特·馬克二世一切善的開始。
今晚我曾拿這一切去冒險。愚蠢、魯莽又輕率,差點兒付出代價——被捕、入獄,再無法將莉莉·安抱在懷裏,再不能握著她的手,陪她蹣跚邁出人生最初幾步——當然,再無法找個像瓦倫丁這樣罪有應得的朋友,送他去暗黑遊樂場。風險太大。我應該蟄伏一段時間,好好表現,直到完全確定自己麵前暢通無阻。我被看見了;我曾輕觸正義這個老妓女的平滑裙擺,如今絕不能再冒險。我必須摒棄“暗黑德克斯特”(Dark Dexter)的嗜好,讓“奶爸德克斯”(Dex Daddy)這一偽裝變成真正的我。或許這次意外會化作一道永恒的裂縫;就為做這些可怕而美好的事兒,我真的需要冒如此可怕的風險嗎?我聽見準備休息的黑夜行者輕哼了一聲厭膩的嘲笑。是的,你需要。帶著困倦的滿足,它像蛇一樣發出嘶嘶聲。
不過這些沒持續太久;今夜仍將繼續,也不得不繼續;我被看見了。我爬上床,閉上眼睛,然而可能被捕的愚蠢擔憂卻猛地躥回我的思緒。我揮棒打向它們,用邏輯的掃帚將其掃開;我非常安全,不可能被認出來,我沒在任何能被發現的地方留下任何證據,我有理由堅信自己已經僥幸逃脫。一切都很好——盡管我依然不太相信,最後還是帶著焦慮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上班時,局裏毫無跡象表明我需要擔心什麼。開始工作後,邁阿密-戴德縣警察局法醫實驗室依然風平浪靜。借著清晨的恍惚,我啟動電腦,仔細檢查昨晚的值班記錄,沒看見有人驚慌失措地打電話求助,說一棟棄屋裏有一個瘋子和一把刀。沒聽見警報響,也沒看見有誰找我,假如直到現在都沒出狀況,那恐怕以後根本也不會出了。到目前為止——我清白無辜。
邏輯與官方記錄意見一致,我非常安全。事實上,隨後幾天這種邏輯為我證明了無數遍。可出於某種原因,我的蜥蜴腦2根本不聽。我發現工作時我一直含著胸,肩膀抵著一記從未落下的重擊——我知道它永遠不會落下來,然而我又預感到它是無論如何都會來。我在夜裏醒來,傾聽房子周圍特殊反應小組快步潛入的聲響……
然而什麼都沒發生,沒有警報聲在夜裏傳來。沒有人敲門,沒有擴音器大聲鳴響,命令我舉起雙手走出去——完全沒有。生活沿著自身平滑的軌跡飛速前進,沒人要德克斯特的腦袋,事情開始變得好像某個殘酷的無形的神在嘲弄我,嘲笑我的慎重,蔑視我無意義的恐懼。整件事兒仿佛從未發生,或者說我那位目擊者自然隕滅了。可我卻無法動搖心中的念頭,堅信即將發生什麼。
於是我默默等待,不安也隨之增強。工作變成一項痛苦的耐力考驗,每晚與家人待在家裏都成了惱人的苦差事。簡而言之,所有活力與熱情都離開了德克斯特的生活。
我一直等待從未落下的重擊到來,等了整整三天,最後終於忍不住爆發了。畢竟一旦累積太多壓力,石頭做的火山也會噴發,更別說用柔軟材料做成的我。因此這本無須令人驚訝。
我一天的工作一直無緣無故地格外充滿壓力。今天要處理的主要對象是一具浮屍,一具腐爛嚴重的屍體,生前或許是一名青年男子。這家夥顯然在大口徑手槍開火時站在了錯的那頭兒。一對俄亥俄州的退休夫婦發現了他,當時他們租的駁船剛好從他身上碾過。浮屍身上的絲綢襯衫纏住了推進器,那位阿克倫男人彎腰清理扇葉,卻看見馬達另一端有一張腐爛的臉默默注視著他,還因此體驗了一把未致命的小型心髒病發作。這個躲貓貓遊戲意味著:歡迎來到邁阿密。
隨著此類案件逐漸水落石出,警察與法醫部技術員之間也會萌生不少喜悅,可惜同誌友誼的溫情效應無法滲入德克斯特的內心。那些惹人厭的玩笑通常隻會讓我擠出一聲足以亂真的假笑,聽起來就像在用指甲抓黑板。憑借奇跡般的自控力,麵對低能的歡鬧,我在文火慢燉的煎熬下默默忍受了90分鍾,沒有放火燒死任何人。所幸哪怕最艱難的考驗也會迎來終結。由於屍體在水裏泡得太久,一滴血都沒剩,完全用不上我那特殊的專業知識,他們總算放我回我的辦公桌了。
這天餘下時間我一直在做日常的文書工作,朝放錯地方的文件咆哮,對其他所有人的愚蠢報告發火——語法從什麼時候開始都錯了?總算熬到回家時間,不等最後一下鍾聲敲響,我已經出門坐上自己的車。
下班晚高峰偶然激起的殺戮欲望絲毫沒有令我雀躍起來。我發現自己第一次按響了汽車喇叭,向他人豎中指,還和其他堵在路上的司機一起朝塞車大發脾氣。顯然世上所有其他人都向來蠢得讓人痛徹心扉,可今晚這件事兒真的刺激到了我的神經。最後到家時,我已經完全沒心情假裝自己很高興回到我的小家。科迪與阿斯特在玩兒Wii3,麗塔在給莉莉·安洗澡,他們所有人都在表演毫無意義、漫不經心的啞劇。我進屋站在門口,看著我的生活變成怎樣一種令人極度厭煩的白癡行為,感到有什麼東西“啪”的一聲斷了。但我沒有揮拳把家具打得滿地都是,而是將鑰匙扔到桌子上,悄悄從後門溜了出去。
太陽剛開始落山,傍晚依舊很炎熱,十分潮濕。邁進後院才走了三步,我便感到臉上湧起了汗珠。它們順著臉頰滑落,帶來一絲清涼,而這表示我的臉很燙——鮮有的憤怒令我氣血上湧,我幾乎從未有過這種感覺,不禁懷疑:德克斯特的領地究竟發生了什麼?當然,我一直有些不安,一直在等待必將降臨的啟示出現,可那為什麼會突然爆發成憤怒?為什麼會對準我的家人?我原本陷在麻木與焦慮的泥沼裏,可這泥潭卻陡然化作狂怒,變成一件全新的危險物品,而我依然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我會從區區幾個無害的愚蠢人類樣本身上感受到熱氣騰騰的憤怒?
穿過後院雜亂的褐色草坪,我坐到野餐桌旁。沒有什麼確切的理由,隻是走到這兒了,便覺得自己應該做點兒什麼。雖然坐著也算不上什麼活動,並不會讓我覺得好一些。我握緊拳頭再鬆開,閉緊眼睛再睜開,又深吸一口悶熱而潮濕的空氣。可這也沒能讓我冷靜下來。
麻木、瑣碎而無意義的挫敗,向來是生活的必備材料,可如今支撐它們的點卻在土崩瓦解。我現在比以往更需要保持沉著冷靜,更需要徹底控製住自己的情緒;有人看見我了,哪怕此時此刻可能還在追趕我,劈劈啪啪越追越近,帶來德克斯特的毀滅。我需要像史波克先生4那樣,完全做到邏輯至上——否則將招來致命的禍患。因此我必須知道對德克斯特這條小心編織的藝術掛毯而言,這迸發的怒火究竟是最終拆散一切的引線,還是織物上區區一道暫時的裂口。我又深吸一大口氣,閉眼傾聽,讓熱氣透過我的肺慢慢散去。
這時一個溫柔而安心的聲音從肩膀上方傳來,告訴我找到答案了,而且答案著實非常簡單,真想就這樣再聽一遍。這清晰的聲音,這令人激動的理性,若能再聽片刻該有多好。我感到體內的空氣逐漸冷卻成霜,凝聚成一片藍色的霧靄。我睜開眼睛,回頭望去,越過頭頂樹蔭的縫隙、隔壁的樹籬頂,望向逐漸轉暗的地平線。巨大的月亮泛著橙黃色的光芒,洋溢著幸福快樂,問題的答案從那裏飄浮而下,飄向世界的盡頭,滑入天際盤旋不動,恰如童年假期裏那位快樂的胖朋友……
為什麼要等他來找你?那個聲音說道。你為什麼不先去找他?
一個美好而誘人的真相,因為我擅長做兩件簡單的事兒:追逐獵物,然後吃幹抹淨。所以為什麼不這麼幹呢?我為什麼不能主動出擊呢?一頭紮進數據庫,做一張清單,列出邁阿密地區所有尾燈晃蕩的深色古舊本田車,一次跟蹤一輛,直到找到正確的,然後用德克斯特最擅長的方法徹底地解決整件事兒——清楚、簡單、有趣。假如不存在目擊者,就不存在威脅,所有麻煩也會像夏天人行道上的冰塊一樣融化殆盡。
想到這兒,我又吸了口氣,感到悲觀的紅潮已經完全撤離。我鬆開拳頭,上湧的氣血逐漸從臉上退下,月亮清涼愉快的光芒從我身上吹過羽毛般輕柔的呼吸。心靈要塞的陰暗角落裏傳來一陣微弱的咕嚕聲,對我予以認同與孤立,明確地告訴我,是的,沒錯。真的就這麼簡單……
確實如此。我隻需對著電腦上花些時間,找到幾個名字,然後潛入茫茫夜色,隨意漫步進黑暗之中,當然還得帶上幾件無害的小道具——無非是一卷膠布、一把好刀和一些釣魚線。找到糾纏我內心的幽靈,溫柔地帶他離開,與他分享美好夏夜裏一些微不足道的樂事兒。再沒有比這更自然更有益於健康的事情了:一次簡單的放鬆,一次無憂無慮的幕間休息,解開所有不合理的結,也給這次意外畫上句號,讓它無法再威脅我所珍惜的一切。在眾多層麵上,都充滿了意義。我為什麼要讓別人擋住自己生活、自由與追求活體解剖的路呢?
我又吸了口氣。這簡單的解決方法從我心頭悄悄走過,慢慢發出一聲寬慰的咕嚕,引人不禁側目,接著又在我的腿上磨蹭皮毛,向我許諾它已經完全得到滿足。我抬頭望向天空,暈染膨脹的月亮又給我一抹令人陶醉的假笑,若我蠢到說不,那我定會懷抱無盡的遺憾。一切都會好起來。伴著上揚的節拍與齊聲奏響的愉快的三大和弦,它哼唱著說道。越來越好——無上喜悅。而我隻需做好我自己。
我曾想要一個簡單的答案——這就是了。尋找,切割,令一切衝突走向盡頭。我抬頭看向月亮,它也溫柔地看向我,向它最愛的學生展露笑容。這個學生終於解決了麻煩,看到了曙光。
“謝謝。”我說。它沒有回答,隻是調皮地朝我拋了個媚眼。我又吸了一口涼爽的空氣,起身,走回屋子。
Chapter 3 肉團
第二天早上睡醒時我感覺自己比過去幾天好多了。那件事兒以來,我一直沉浸在完全不必要的憤怒裏,昨晚決定采取主動後,總算盡數釋放掉那些情緒。我跳下床,嘴上掛著微笑,心裏唱著歌。當然這可不是那種能與莉莉·安分享的歌,歌詞對她來說稍微刺激了點兒,但讓我心情愉悅。怎麼可能不這樣呢?我不再坐以待斃;而是積極展開行動,促成事情發生——甚至還要更棒,讓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說得更確切點兒,我打算當個追蹤者,而不是被追蹤的人。想到這是上天賦予我的使命,我更覺得心滿意足。我迅速搞定早餐,想早點兒去辦公室開始這項新研究。
到單位時,實驗區空無一人。我坐到電腦前,打開DMV(車輛管理局)數據庫。開車來這兒的一路上我都在想如何組建搜查,找到那輛幻影本田,因此現在完全沒必要再去猶豫考慮。我列出所有8年以上的本田廂式汽車,然後按車主的年齡與位置將其分類。我敢確定那位幽靈朋友不到55歲,所以我迅速排除了年長的那些人。接著我開始按顏色分類。我隻能確定地說那是輛深色車;對方當時正飛速逃離現場,而我才瞥到一眼,根本看不出什麼更具體的顏色。況且什麼都可能對汽車的顏色產生影響,使用年限、陽光、邁阿密含鹽的空氣,就算拿顯微鏡看,我也不見得能說出那輛車究竟是什麼顏色。
但我知道肯定不是淺色,於是我挑出所有深色車,排除餘下的,接著按車主位置做了最後一次分類,排除所有注冊地址位於目擊棄屋5公裏以外的。我將由此展開調查,假設我的目擊者生活在邁阿密南部地區,棄屋附近某個地方;不然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那兒,而不是科勒爾蓋布爾斯或邁阿密南海岸?雖然隻是猜測,但我覺得挺靠譜兒的,而且立刻幫我排除了清單上2/3的條目。現在我隻需每輛車掃一眼,隻要見到一輛尾燈晃蕩著,後備廂上有塊獨特鐵鏽“胎記”的車,就能找到我的目擊者。
等同事們開始陸續走進實驗室,我已經列好了清單。上麵羅列了43輛老式深色本田汽車,車主都在50歲以下,注冊地址位於目標區內。這個數量稍微有點兒讓人望而卻步,而我明顯已經處理好一切。不過起碼我在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動,我確信自己能迅速有效地完成這件事兒。我將清單放進標記為“本田”的加密文件——這名字看起來相當無辜,然後用電子郵件發給我自己。我可以在回家準備開始行動時,在我的筆記本上打開它。
像要證明我終於走對了方向似的,剛發好郵件、切回辦公頁麵才過兩秒,文斯·增岡便拿著一個白紙盒走進來。盒子裏肯定是某種點心。
“呀,年輕人,”他舉起盒子說道,“我給你帶來一道謎語:什麼東西深得瞬間的精髓,卻又如風般轉瞬即逝?”
“所有活的東西,大師,”我說,“還有,你那盒子裏的東西。”
他滿臉笑容,打開盒蓋。“來個奶酥卷,蝗蟲。”他說。我當然拿了。
隨後幾天我開始在下班後有條不紊地核實清單上的車輛。先從離我家最近的幾輛著手;可以走路過去。我跟麗塔說我需要鍛煉,便每天在這一地區繞大圈慢跑,看起來就像一個對世界毫不關心、單純出來跑步的普通人。事實上,我漸漸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原本無憂無慮的生活。采取主動,這個簡單的決定終止了我的煩躁,撫平了我皺起的眉頭,狩獵的快感更是讓我重回春天,換上相當完美的假笑。我總算回歸到正常的生活節奏之中。
當然,對邁阿密的法醫技術員而言,他的正常生活並不總是大多數人認為的那種正常。工作時間很長,一直和死屍打交道,而且有些死法令人驚異。他們能想到各種各樣的方法給同類生物造成致命傷。就這點而言,人類無止境的獨創性一直讓我驚奇不已。瓦倫丁之夜過去大約兩周後,下班晚高峰時段我冒雨站在95號州際公路,再次驚訝於這種無限的創造性,要知道我從沒見過任何人死成馬蒂·克萊因警探那樣。以我個人微小而無辜的角度來看,我很高興克萊因的死存在一些值得注意的新發現,因為現在德克斯特已經被澆成落湯雞了。
今晚沒有月亮,我站在雨裏,周圍警車擠成一團,人們眯眼看著晚高峰的交通燈。我渾身濕透,饑餓難耐。冰冷的雨水順著我的鼻子、耳朵、雙手滴下來,沿著毫無用處的防風外衣領子流下去,流進我的後屁股,滲進我的襪子。德克斯特濕透了,濕得非常非常透。但他還在上班,所以他必須站在那兒幹等著,同時容忍警員們沒完沒了的胡言亂語——他們可以舒舒服服、隨心所欲地不斷重複相同的無用信息,因為有人體貼地為他們準備了嫩黃色雨衣。德克斯特不是警員,是法醫技術員,法醫技術員沒有嫩黃色雨衣。不管他們往汽車後備廂裏扔了什麼,他們都必須將就用——在這種情況下一件薄薄的尼龍夾克根本無法保證我不打噴嚏,更別說抵抗一場熱帶暴雨。
我就這樣站在雨裏,像個海綿人一樣吸收著冰冷的雨水,旁邊暴脾氣的警員再次向呆傻的警員講述自己如何看見這輛福特皇冠維多利亞停在公路一側,並像讀手冊一樣,將標準流程從頭到尾大聲複述一遍。
兩人的對話令德克斯特厭煩不已,他感到寒冷正慢慢滲進自己的骨頭,深入中心,而比這兩點更糟的是,他必須站在這場滲著痛苦的大雨裏,臉上還要保持震驚而關心的表情。那從來不是一種能夠輕鬆搞定的表情,何況我今晚一直掙紮在空虛的痛苦裏,實在無法調動大腦的應急機製。現在每兩分鍾我臉上的必要表情就會溜走一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自然的表情——浸濕了的惱怒與急躁。但我擊退了它,重新在臉上安好合適的麵具,繼續堅持在黑暗、潮濕、永無止境的夜色裏。盡管我心裏愁雲密布,表麵上依然要做到正常無恙。畢竟我們不是在看某個罪有應得、卑鄙無恥的小毒販,也不是哪個被喜怒無常的丈夫用來搞不靠譜表演的無頭妻子。福特皇冠維多利亞裏的屍體是我們中的一員,一位邁阿密警察兄弟會成員。至少,從我們透過車窗大致見到的來看,裏麵那團不成形的東西似乎是一名警察。
說屍體不成形不是因為隔著窗戶我們看不清裏麵——很不幸,我們能看清——也不是因為他一屁股栽在車裏,像抱著書睡著了一樣放鬆地伸開手腳蜷縮在座椅上——並沒有。不成形是因為屍體被砸得沒了人樣。凶手仔細緩慢地將受害人徹底砸成一堆難以名狀的碎骨頭和青腫爛肉,砸到渾身上下一丁點兒能被稱為人的地方都沒有,更別說一名發過誓的執法警員。
這種事兒非常恐怖,當然,但現在情況更糟,因為遇到這種事兒的人是一名警察,一位和平守衛者,一個配槍與警徽的人,一個一生唯一目標就是阻止這種事兒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人。像那樣如此緩慢而慎重地砸扁一個警察,對我們秩序良好的社會而言無疑是一次超級可怕的冒犯,對其他所有穿藍製服的人來說更是一種令人不快的侮辱。大家都很憤怒——至少都表現出了合理的憤怒。我們以前從沒見過這種殺人方法,就連我也無法想象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會這樣殺人。
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會花大把時間和精力把馬蒂·克萊因警探砸成了一團肉泥——更糟的是,他們竟然選在一天漫長的工作剛剛結束,人們都準備吃晚餐的時候幹這種事兒,行為殘暴到不可估量。對做出這種事情的畜生來說,任何懲罰都算不上嚴厲。我真心希望極致的正義會好好款待一下這位凶手——就在正餐與甜點之後,喝完一杯黑咖啡就上;可能還得再吃一兩塊意大利小脆餅。
不過想這些沒什麼好處。胃在咆哮,德克斯特在流口水,一心想著麗塔在家做飯等他回來的極樂畫麵,無法讓麵部肌肉始終鎖定在必要的表情上。肯定有人會注意到這點,並好奇為什麼克萊因警探損壞嚴重的屍體會讓人流口水。因此憑借鋼鐵般的意誌,我重新調整好自己的表情,繼續等待,沉著臉低頭怒瞪腳邊越積越大的水坑。我的鞋都濕透了。
“耶穌啊。”文斯·增岡突然出現在我旁邊,越過那些嫩黃色的雨衣,伸著脖子往車裏看。他穿著一件軍用雨披,看上去又幹燥又舒服,甚至不等他開口,我就想給他一腳。“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差不多吧。”我不禁對自己鋼鐵般的自控力感到驚歎,這家夥這麼蠢我竟然沒動手打他。
“我們正需要這個,”文斯說,“一個手持大錘、專門襲警的瘋子,耶穌啊。”
我可不會跟人討論耶穌,但隨著我站在那兒逐漸化成佛羅裏達蓄水層的一小部分,心裏不由得產生了同樣的想法。過去即使見過有人被活活打死,也從未遇到專注力如此瘋狂,手段如此殘忍、徹底的謀殺案。邁阿密所有打擊犯罪記錄中從沒有過這樣獨一無二、無與倫比、前所未見的嶄新案件——直到今晚,直到克萊因警探的汽車在上下班高峰時段出現在95號州際公路一側。但我沒必要鼓勵文斯繼續做出任何愚蠢而顯而易見的評論。在這場持續不斷的大雨中,雨水不斷透過薄薄的夾克灌進我裏麵的衣服,衝走了一切聰明的交談,所以我隻是瞟了文斯一眼,便繼續專心致誌地保持我的嚴肅表情:眉頭皺起,嘴角向下——
又一輛車開過來,停在公路這一側的幾輛警車旁邊,德博拉走下車。還是正式更正一下,德博拉·摩根警官,我的妹妹,現在負責率領大家調查這起可怕的新案子。穿製服的警察們看一眼黛比5;其中一個愣了一下,過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然後推了推另一個。見她昂首闊步走過來看向案發汽車,那兩個人默默挪到了一邊。德博拉一邊走一邊穿上黃色的防雨夾克,這可不討我喜歡,但她本人很討我喜歡,畢竟她是我的妹妹,所以當她從我身邊路過時,我朝她點了點頭,而她也回點了一下,接著說出來到場後的第一句話。這句似乎做過精心挑選,不僅展現出她對現場的控製力,還描繪了她內在的真實自我。“媽的。”她說。
德博拉將視線從車裏的肉團上移開,轉頭看向我。“你看出什麼來了嗎?”她問。
我搖了搖頭,搞得一條小瀑布滑下我的後頸。“我們一直在等你,”我說,“在雨裏。”
“我得等保姆到了才能過來,”說著,她搖搖頭,“你真該穿件雨披什麼的。”
“老天,我真希望自己早就想到了。”我和顏悅色地回道。黛比重新看向馬蒂·克萊因的遺骸。
“誰發現的?”她問,眼睛一直隔著車窗盯著裏麵。
一名警員清清嗓子走上前,是一個健碩的非裔美國人,留著傅滿洲6式的胡須。“我。”他說。
德博拉瞅他一眼。“科克蘭,是嗎?”
他點點頭。
“跟我講講。”她說。
“當時我在日常巡查,”科克蘭說,“就在現在這個位置發現了這輛汽車。顯然有人將汽車遺棄在95號州際公路道邊。我認出這是一輛警用汽車,便把巡邏車停在它後麵上報了車牌號,確認這是一輛警用汽車,派出時登記的名字是馬蒂·克萊因警探。我下了巡邏車,走向克萊因警探的汽車。”說到這兒,科克蘭頓了一下,可能被自己究竟說了幾次“汽車”弄糊塗了。然而他隻是清清嗓子,以示強調。“剛走到能看見汽車內部的地方,我,呃——”
科克蘭卡住了,好像不確定報告時改用什麼詞才好,然而他旁邊那個警察卻哼了一聲說出他沒講出口的話。“他吐了,”另一個警察說,“午飯全糟踐了。”
科克蘭怒視那個警察。要是德博拉沒叫他們回來問話,這位就聽不到如此傷人的話了。“就這些?”她說,“你看了眼裏麵,吐了,然後就打電話上報了?”
“我來,我看,我吐。”站在我旁邊的文斯·增岡咕噥道,但值得慶幸的是,德博拉沒聽見他說話。
“就這些。”科克蘭回道。
“別的什麼都沒看見?”黛比問,“沒看見任何可疑車輛,什麼都沒有?”
科克蘭眨眨眼,明顯依然在和想揍那位夥計的欲望戰鬥。“交通高峰時段,”他說,語氣聽起來有點兒惱火,“在這種混亂的環境裏什麼樣的車算可疑?”
“要是不得不由我告訴你,”黛比說,“或許你應該轉職去行政執法部門。”
“砰。”文斯超小聲說道。站在科克蘭旁邊的那個警察強忍著不大笑出聲,弄得聽起來像窒息了似的。
出於某種原因,科克蘭可沒覺得那有多好笑,而又清了清嗓子。“你瞧,”他說,“上萬輛車從這裏經過,每輛車都放慢車速想看一眼。況且現在還在下雨,根本什麼都看不見。你告訴我要找什麼,我馬上去找,行嗎?”
黛比麵無表情地瞅著他。“現在晚了。”說完,她轉身回去繼續看案發車裏那團屍體。“德克斯特。”她回頭喊道。
我想我本該猜到會有這一出。我妹妹總認為我有某種神秘的能力,能洞察犯罪現場。她確信我隻需瞥一眼凶手的作品,就能瞬間了解那群惡心的殺人怪胎的全部心理,就因為我本身也是一個惡心的殺人怪胎。因此每次遇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獵奇殺人案,她都期望我能提供凶手的姓名、住址與社會保險號。我確實經常幫她,我體內的黑夜行者會輕聲指引我,我對殺人作品的透徹領悟也能幫上忙。可這次我對她愛莫能助。
帶著幾分不情願,我踩著水走到德博拉身邊。我討厭讓我唯一的妹妹失望,但這起案件我無能為力。凶手如此野蠻、殘忍、令人厭惡,就連黑夜行者都不滿地噘起它的真皮嘴唇。
“你怎麼看?”德博拉放低聲音,暗示我坦言相告。
“嗯,”我說,“不管是誰幹的,這個人肯定已經瘋了。”
她盯著我好像在等我繼續往下說。等她意識到我顯然沒有別的要講的時候,她搖了搖頭。“別廢話,”她說,“這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沒錯,”我徹底火了,“就隔著玻璃看了一眼,還在雨裏。行了,黛比,我們連他是不是真是克萊因都不知道。”
德博拉盯著車裏,說:“是他。”
我抹掉額頭那一小股密西西比河支流,看向裏麵。我甚至不能肯定裏麵的東西曾經是一個人,但我妹妹相當肯定這個看不出形狀的肉團就是克萊因警探。我聳聳肩,領口頓時被灌入一片汪洋。“你怎麼敢肯定?”
她用下巴指了指肉團的一端。“那個禿斑,”她說,“是馬蒂的禿斑。”
我又瞅了一眼。屍體像個冷布丁一樣橫在汽車座椅上,排列整齊,完好無損,一個眼兒都沒有。皮膚沒有肉眼可見的破損,表麵無溢血狀況,看來克萊因是被人整個搗碎了,慘不忍睹。頭骨頂部或許是屍體唯一沒被砸爛的地方,可能是為了避免太快結束克萊因的生命。死者裸露的皮膚上果然有一個亮粉色的圓圈,周圍有一些細碎的油膩頭發,看上去確實很像記憶中克萊因那塊禿斑。我可不會在法庭上宣誓說自己的判斷千真萬確,但我畢竟不是我妹妹那種貨真價實的偵探。“這是女人的天性嗎?”我問她,我得說我會這麼問隻是因為我現在饑寒交迫、滿心怒火,“能靠頭發判斷一個人。”
她望著我,在這恐怖的一分鍾裏我意識到自己說過火了,她將用她凶猛的鐵拳打向我的肱二頭肌。然而她沒那麼幹,而是看向法醫組餘下的成員,指著案發車,說:“打開。”
我站在雨裏看著他們。車門打開的瞬間,戰栗似乎席卷了整個警戒小組;一名警察以這樣的方式死了,我們的一員,被人殘忍地捶打進後人緬懷他的記憶裏,所有目睹這一幕的警察都會將此視作一次對我們個人的侮辱。然而比那還糟的是,不知為何大家都非常確定類似的事情還會再度發生,發生在我們中某個人身上。很快,這駭人的重擊便會再次落在我們這一小群人身上,我們不會知道受害人會是誰,也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候,隻知道事情將會到來——
月黑之夜,德克斯特的黑暗時期;恐懼在邁阿密警察隊伍間蔓延,除了觸目驚心的不安,濕淋淋的德克斯特站在那兒,心中隻有一個憂鬱的念頭:
我錯過了晚餐。
Chapter 4 感冒了
等事情忙完,已經過了晚上10點,過去4小時我簡直像一直站在水底似的。盡管如此,要是沒查下清單上的車就回家,總感覺自己丟人了。於是回家路上,我在沿途幾個地方慢慢晃了一圈。第一輛車剛好停在房子正前方,後備廂完好無損,我直接從旁邊開走了。
第二輛車停在車庫裏,車身藏在暗影下,看不到後備廂。我放慢車速,開上私家車道,裝作自己迷路了,隻是在掉頭找路。汽車後備廂上似乎有點兒什麼——然而就在車燈照上去的瞬間,那東西動了。一隻貓躥進夜色,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麼肥的貓。我調轉方向,開車回家。
等我在自家房前停好車,已經過了晚上11點。前門的燈亮著,我走下車,站到門燈投下的小圈光柱的邊上。雨總算停了,但天上依然滿是低低的黑色積雲。我不禁想起大約兩周前我被人看見的那個晚上,不安泛起漣漪在我體內回蕩。我抬頭凝望層雲,可它們似乎並不害怕。把你澆成落湯雞,它們嘲笑道,現在你像個傻子一樣站在那兒,全身都被泡皺了。
千真萬確。我鎖好車,走進屋。
相較往常,今晚屋裏很安靜,畢竟是工作日的晚上。科迪與阿斯特都睡了,電視裏傳來晚間新聞輕輕的低語聲。麗塔盤腿坐在沙發上打瞌睡,莉莉·安躺在她的腿上。我進屋時,麗塔沒醒,反倒是莉莉·安醒了,小家夥睜著明亮的眼睛看著我。“嗒,”她說,“嗒嗒嗒!”
一眼就能認出我,多聰明的小姑娘。我瞅著她快樂的小臉,感到心裏的烏雲散去一些。“莉莉小壞蛋。”(Lily-willy.)我用這種時候最該有的嚴肅語氣說道。她聽完咯咯笑了。
“噢!”麗塔一下醒了,眨眼看看我。“德克斯特——你回來了?我沒看見,”她說,“我是說,你又……這麼晚才回來。”
“抱歉,”我說,“工作需要。”
她盯著我看了半天,隻是眨著眼,不說話,隨後她搖了搖頭。“你渾身濕透了。”她說。
“外麵下雨來著。”我對她說。
她又眨了眨眼。“一小時前雨就停了。”她說。
那又怎樣?我不明白她想說什麼,好在我腦袋裏有的是應付這種情況的客套話,所以我隻是回她:“嗯,是呢。”
“哦。”說完,麗塔又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看得我開始覺得有些扭捏了。可最後她隻是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好吧,”她說,“你肯定非常——噢,晚餐。現在都這麼——你餓嗎?”
“快餓死了。”我說。
“你在往地板上滴水,”麗塔說,“你最好換上幹衣服,會感冒的……”她揮開忽然拍在她臉上的小手。“噢,莉莉·安——她徹底醒了。”她朝寶寶笑笑。那是母親對孩子才有的微笑。萊昂納多·達·芬奇曾費盡心力捕捉和這一模一樣的笑容。
“我去換衣服。”我穿過走廊,走進浴室,把濕衣服往筐裏一丟,擦幹身子,換上幹爽的睡衣。
等我再回去時,麗塔正在輕聲哼歌,莉莉·安在她懷裏咯咯笑個不停。盡管並非有意打擾,但我心裏著實還有些很重要的事兒。“你剛才說,晚餐?”我問。
“現在太——噢,希望還沒幹透,因為——總之,我放在特百惠保鮮盒裏了——隻需用微波爐熱一下,接下孩子。”她從沙發上站起身,將莉莉·安朝我遞過來,我連忙上前接住我的小寶貝,以防自己剛才聽錯了,她真打算用微波爐熱孩子。我抱著莉莉·安坐到沙發上,麗塔走向廚房。
我低頭看著她:莉莉·安,快樂的小天使,德克斯特邁向情感與正常生活新世界的入口。她是生命的奇跡,僅憑自身這一粉紅色的奇妙存在,就能帶我重回人性之路。因為她,我第一次擁有情感。我坐在這兒抱著她,體會所有普通人都會有的那種朦朧的感覺。她現在快1歲了,可以明顯看出是個非同尋常的孩子。
“你會拚‘誇張法’嗎?”我問莉莉·安。
“嗒。”她開心地回道。
“非常好。”我說。她伸出手,捏了捏我的鼻子,告訴我對她這樣一個高智商的人來講,這個單詞太簡單。接著她又一巴掌拍上我的額頭,連拍數下,禮貌地向我要求一些更具挑戰的考驗,或許可以來點兒運動再加一段悅耳的音樂,我自然非常樂於效勞。
幾分鍾後,我和莉莉·安跳完了兩節“青蛙先生的婚禮”,還研究出物理學統一場論最後的幾條細則。這時,麗塔端著噴香冒熱氣的盤子快步回來了。“豬排,”她說,“我做了荷蘭烤肉鍋,放了些蘑菇……今天店裏的蘑菇不是非常——嗯,我還切了幾片番茄放進去,還有酸豆……沒錯,科迪不喜歡酸豆——噢!我忘了告訴你。”她把盤子放到我麵前的咖啡桌上:“抱歉,黃米飯可能有點兒——不過牙醫說……阿斯特需要戴牙箍,她一點兒都……”麗塔擺了擺手,坐下來。“她說她寧願——該死,我忘了拿叉子,等我一會兒。”說完,她迅速走回廚房。
莉莉·安看著她離開,然後轉頭看向我。我搖搖頭。“她一直那樣說話,”我告訴她,“你得適應。”
莉莉·安看來似乎不太確定。“嗒嗒嗒。”她對我說。
我輕吻她的頭頂。很好聞,融合了嬰兒洗發水的香味與某種嬰兒頭皮獨有的醉人費洛蒙。“或許你說得對。”我說。這時麗塔回來了,在盤子旁邊擺上叉子和餐巾,再將莉莉·安從我的懷裏舉起來,挨著我坐下,繼續說阿斯特與牙醫的冒險故事。
“總之,”她說,“我告訴她隻要一年,很多別的女孩兒——但她……她跟你提過安東尼嗎?”
“渾球兒安東尼?”我問。
“噢,”麗塔說,“他算不上渾——我是說,這是她叫的,她不該那麼叫人家。但對女孩兒來說情況有點兒不同,而且阿斯特正值——不是很幹吧?”她皺眉看著我的盤子。
“味道正好。”
“幹了,抱歉。我想或許你可以和她談談。”麗塔講完了。我真希望她說的是和阿斯特談談,不是和豬排。
“你想讓我說什麼?”我問她,滿嘴都是非常美味卻稍微有些幹的豬排。“一點兒事兒都沒有。”
“什麼,牙箍?”
“是的,當然,”她說,“你覺得我們在講什麼?”
實話實說,我經常不太明白我們在講什麼,麗塔總喜歡把至少三件事兒放在一起說。這或許和她過去的職業有關;雖然離職也有幾年了,但習慣一直跟著她。我對她的工作一知半解,隻知道需要處理大量數字,把數字轉化成不同外幣,再將結果應用於房地產市場。一個會做此等工作的聰明女人,卻在男人的問題上蠢得無可救藥,這真是人生最神奇的一個謎。要知道她之前嫁給了一個吸毒成癮,毒打她,還毒打科迪與阿斯特的男人。最後那家夥壞事兒做盡,被塞到監獄裏去了。而麗塔終於從嫁給癮君子惡魔的漫長噩夢中解脫,開心地與一個更可怕的怪物——我——步入婚姻殿堂。
當然,隻要我不主動坦白,麗塔永遠不會知道我的真麵目。我竭力地讓她幸福地對真實的我——“暗黑德克斯特”,快樂的活體解剖者——一無所知。畢竟我是一個為膠布下的呻吟與刀刃上的寒光而活的人,還由衷期盼著那些罪有應得的玩伴為我帶來一絲恐懼的芬芳。誰叫他們不是濫殺無辜,就是用某種方法悄悄鑽了司法係統的空子,以此為自己贏來一張通往德克斯特樂園的門票……
麗塔永遠不會知道我那一麵,莉莉·安也不會。我與瓦倫丁那樣的新朋友一直是私下見麵——或者說直到發生“目擊者”那次可怕的意外之前,都是如此。一時間我想起那天晚上,想起本田車清單上餘下的名字。其中一個肯定沒錯,必須沒錯,等我找到它……我幾乎品嚐到捉住他捆上他那一刻的興奮之情,幾乎聽見他痛苦而恐懼的悶聲尖叫……
由於心思都轉移到嗜好上了,我犯下了可怕的重罪——嚼豬排的時候一直沒嚐味道。但對味蕾而言值得高興的是,我正想象著目擊者在束縛中激烈掙紮的模樣,牙一口咬到叉子上,硌得我一下拋開腦中的愉快幻想,回來繼續享用晚餐。我舀起最後一口黃米飯與最後一粒酸豆放進嘴裏,這時麗塔說:“總之,這個醫保報銷不了,所以——我今年本該分到一份不錯的獎金,而牙箍非常——阿斯特不經常笑,對吧。也許如果她的牙……”她忽然不說了,揮了下手,做了個鬼臉。“噢,莉莉·安,”她說,“你真的需要換片尿布了。”麗塔抱著孩子起身穿過走廊,走向嬰兒床,身後拖著一股絕對不是豬排味的芬芳。我放下空盤子,歎口氣坐回到沙發上:德克斯特正在消化中。
出於某種奇怪而非常惱人的理由,我沒有讓今天的煩惱悄然化成一團滿足的濃霧,而是一頭紮回到工作中,思考起馬蒂·克萊因與那一團被稱作他的屍體的惡心爛肉。我並不十分了解他,即使了解,我也無力分析與他有關的任何一種情感聯係,哪怕是我工作時常見的那種。屍體不會令我困擾,我偶爾還會自己製造一兩具。但就算我從未牽涉到犯罪中,看屍體、接觸屍體本身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雖然我覺得最好別讓我的同事知道,於我而言,死個警察不會比死個律師更讓人不安多少。可像這樣一具被砸到徹底沒人形的屍體……情況就非常不同了,幾乎可以說不可思議。
殺害克萊因、把他毆打致死的狂徒是個徹頭徹尾的精神病,這是當然——但考慮到整件事兒做得如此周密,整個過程如此漫長,遠遠超出一般可以接受範圍的殺人的狂熱,我覺得非常不安。那需要非凡的力量和耐力,與目前為止最令人恐懼的控製力。在整個瘋狂的殺人過程中,在所有骨頭都被砸爛前,冷靜地控製住力度,以免下手太重,過快導致死亡。
出於某個理由,我非常確信這絕不是一起單純的、相對無害的單次作案,絕不是某個人不小心滑過那條線,在數小時內一直處在精神失常的狀態。這似乎是一種模式,一種存在的方式,一種永恒的狀態。瘋狂的力量與暴怒,結合臨床控製——我無法想象哪種生物能夠做到這點,我也不願意去想。但我再次感到,不久的將來我們會發現更多被砸爛的警察。
“德克斯特?”麗塔在臥室輕聲喊道,“還不睡嗎?”
我瞄了演電視上的鍾:接近半夜了。光瞅那些數字我就能感覺到自己有多累。“這就睡。”說著,我從沙發上站起來,伸伸腰。困意不期而至,我真是歡迎至極。顯然到睡覺時間了,明天我還要擔心馬蒂·克萊因和他的慘狀。罪惡每天都能大豐收;至少,在那些非常好的日子裏是這樣。我把盤子放進水槽,然後爬上床。
遠在塞滿羊毛的昏暗夢鄉裏,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推擠進我的腦袋,像要回答一道曖昧卻又苛刻的問題似的,我聽見一聲巨大的轟響——我醒了,一大股鼻涕從鼻子裏流出來。“噢,天啊,”麗塔從我旁邊坐起來,“你凍感冒了——我就知道你會——給,紙巾。”
“謝……謝。”我也從床上坐起來,接過她手裏的紙巾,捂住鼻子。又一個噴嚏,不過這次都噴在紙巾上了。我感到鼻涕在我手裏蔓延開。“噢噢噢。”黏液滴到手指頭上了,而且骨頭裏傳來一陣鈍痛。
“噢,看在上帝的——給,再拿張紙巾,”麗塔說,“洗洗手,因為——看看時間,該起床了。”我又拿起一張紙巾捂住臉,不等我做出別的反應,她已經起身下床,留我獨自坐在那兒流鼻涕,一心想著邪惡的命運為何要將這等痛苦強加給不該受此重罰的我。頭疼得很,像灌滿了濕沙子似的,還漏得我滿手都是——除此之外,我不得不帶著一個反應慢吞吞的腦袋起床上班。它像被罩在霧裏一樣,而我根本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弄明白這霧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好在德克斯特最擅長的幾件事兒之一就是學習並遵循固定的行為模式。我一直在人群中生活,他們思考、感受與行動的方式都與我截然相反——我能幸存下來全靠完美地模仿他們的行為方式。令我開心的是,99%的人的生活都隻是在單純地重複相同的舊行為,說相同的陳詞濫調,像個僵屍一樣緩慢地跳著相同的舞步,與昨天、前天,甚至大前天並無區別。這似乎極為無趣而毫無意義——但真的十分行得通。畢竟,要是你每天隻需走同一條路的話,那就連動腦子都沒必要了。想想看,人類竟會擅長比咀嚼更複雜的心理曆程,對大家而言這難道不是最好的嗎?
所以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觀察別人,費力學習他們一兩個基本禮儀,然後按部就班地完美模仿出來。今早這種天賦充分發揮了作用,因為就在我搖搖晃晃地走下床,走進浴室時,我的腦子裏除了黏液根本什麼都沒有。要是我以前沒把自己每天早上該做什麼硬記下來,我想我肯定做不到現在這樣。感冒帶來的鈍痛已經滲入我的骨頭,擠走了我全部的思考能力。
但我依然記得早上的日常行為流程:洗澡、刮胡子、刷牙,跌跌撞撞走到餐桌,此時麗塔已經為我準備好了一杯咖啡。我小口抿著咖啡,感到生命回應了一朵小火花。接著,她把一盤炒蛋放到我麵前。或許是咖啡的作用,總之我記得該如何對付雞蛋,也做得非常好。吃完雞蛋,麗塔在我麵前放了兩片感冒藥。
“把藥吃了,”她說,“起效後你能感覺好——噢,看看時間,科迪?阿斯特?你們要遲到了!”她幫我續滿咖啡杯,匆忙穿過走廊,叫醒那兩個十分不情願的孩子,讓他們趕緊起床。一分鍾後,科迪和阿斯特重重坐在桌旁的椅子上,麗塔將餐盤推到他們麵前。科迪立刻開始機械地吃早飯,而阿斯特則單手用力杵著下巴,厭惡地盯著雞蛋。
“黏糊糊的,”她說,“我想吃燕麥。”
都是早上的慣例:不管麗塔給阿斯特做什麼,她都不想吃。想到自己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感到一陣莫名地欣慰。麗塔與孩子們在按每天早上的劇本行事,而我則在等感冒藥起效,將獨立思考的力量還給我。在那以前,我大可不必擔憂,也什麼都不用做,遵循過去的模式便好。
Chapter 5 卷餅殺手
工作時,遵循模式這種方法依然管用。相同的工作人員坐在桌旁朝我的證件點了點頭;相同的人在我上樓時和我一起擠進電梯;相同的廉價咖啡在壺裏默默等著我,這口汙水顯然從開天辟地時起便存在於咖啡壺裏麵了。一切都如此令人欣慰,出於感激我竟試著喝了一口那個咖啡,並在舌頭沾到的瞬間露出了相同的驚駭表情。啊,這種千篇一律的感覺給了我莫大的安慰。
可就在我轉身離開咖啡機的時候,一個物體擋住了我的去路。照理說我身後本該一個人都沒有,可這個人卻離我非常近,弄得我不得不猛地收住腳步——而我手裏那杯毒液不可避免地灑了出來,濺得襯衫前麵到處都是。
“噢,見鬼。”那個物體說。我抬起頭,將視線從胸口滾燙的廢墟上移開。站在我麵前的是卡米拉·菲格,法醫部的同事。她今年30多歲,為人正直,有點兒邋遢,平時沉默寡言,這會兒臉頰漲得通紅,似乎我看到她時,她總是這個樣子。
“卡米拉。”鑒於我這件襯衫相對很新,並且因為她而瀕臨報廢,我覺得我的語氣已經相當友好了。可如果說我這句話產生了什麼效果,那就是她的臉漲得更紅了。
“我真的很抱歉。”她磕磕巴巴地嘟噥道,像在找路逃跑一樣看了看左右兩邊。
“沒事兒,”我說,雖然事實並非如此,“跟喝相比,這咖啡穿在身上可能還安全點兒。”
“我不知道……什麼……你要……”她說著舉起手,大概是想把自己說的話從空中抓回去,要不就是想幫我把咖啡從襯衫上擦掉,然而她隻是在我麵前擺了擺手,低下頭。“非常抱歉。”說完,她跌跌撞撞地穿過走廊,繞過拐角走了。
我傻乎乎地眨了眨眼。一個新行為打破了過去的既定模式,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自己本來應該怎麼做。無意義地思考幾秒之後,我聳聳肩,隨她去了。我感冒了,沒必要在這種時候費力去搞明白卡米拉的怪異行為。假如我說錯了話或者做錯了事兒,可以說都是感冒藥的錯。我放下咖啡,走進休息室,努力從襯衫手中挽救一些殘餘的飲料。
我拿冷水擦了幾分鍾,汙漬一點兒都沒見少,而且紙巾碎得破破爛爛,弄得襯衫上到處都是濕乎乎的碎紙屑。這咖啡可真令人驚歎;也許它其實是某種顏料或織布染料——這就能解釋它的味道了。最後我投降了,盡我所能把襯衫擦幹,然後穿著半濕的髒襯衫離開休息室,走向實驗室,希望能從文斯·增岡那裏得到一些服裝上的同情。文斯為人向來熱情,而且對服裝很有見解。可惜我沒能得到去汙方麵的安慰與建議,反而走進了一個充斥我妹妹德博拉氣息的房間。她正跟在文斯身後到處走,顯然是在威嚇他什麼事兒,而後者一直在努力研究一個小證物袋裏的東西。
一個不認識的男人依牆站在角落裏,大約35歲,深色頭發,中等身材。沒人介紹他,他也沒拿任何武器對準任何人,所以我就這樣從他身邊走過去,進入實驗室。
黛比抬眼看看我,送來我期待的愛的問候。“你他媽去哪兒了?”她問。
“去上交際舞課了,”我說,“這周我們打算練探戈,你要來看看嗎?”
她馬上擺出一張臭臉,搖了搖頭。“過來,把這弱智換下去。”她說。
“太好了,現在我成弱智了,”文斯朝我點點頭,抱怨道,“你瞧見自己有多聰明了吧,西蒙尼·勒格雷7中途就叫你抬屁股滾了。”
“如果隻是中途的話,我知道你為什麼心煩了。”我說。“我可以假設馬蒂·克萊因的案子有進展了嗎?”我禮貌地問黛比。
“那正是我在全力調查的事情,”德博拉回道,“但如果擦屁股紙不能把屁股擦幹淨,我們就永遠不會知道結果。”
我這才發現今早黛比與文斯似乎一直都在強調“屁股”,我可不喜歡用這種方式開始新的一天。但我們都需要在職場上展現出包容,所以我就隨它去了。“你們發現什麼了嗎?”我問。
“隻有一張見鬼的包裝紙,”文斯說,“在克萊因那輛車的地板上找到的。”
“某種食物的包裝紙。”角落裏的陌生人說道。
我看看他,然後揚起一邊眉毛看向德博拉。後者聳聳肩。
“我的新搭檔,”她說,“亞曆克斯·杜瓦蒂。”
“哦,”我對那人說,“幸會幸會。”
杜瓦蒂聳聳肩。“嗯,你好。”他說。
“哪種食物?”我問。
德博拉磨了磨牙。“我正查呢,”她說,“要是我們能知道他死前在哪兒吃飯,就有希望派人盯住那裏,說不定能找到這個家夥。”
我邁步走到文斯身邊,後者正在輕輕撥弄證物袋裏那團油膩的白蠟紙。“全是油,”他說,“上麵應該能有指紋,我想先找找看。按標準流程。”
“蠢貨,我們已經有克萊因的指紋了,”德博拉說,“我要找凶手。”
塑料證物袋上粘了些凝固的油脂,泛著淡淡的醬色。盡管我不經常手拿食品包裝紙,不足以百分百確定,但那東西看起來確實很眼熟。我彎腰打開袋子,仔細聞了聞。感冒藥總算弄幹了我的鼻子,袋子裏氣味濃重,絕對不會有錯。“墨西哥卷餅。”我說。
“為健康幹杯。”文斯說。
“你確定?”德博拉責問道,“那是墨西哥卷餅的包裝紙?”
“千真萬確,”我說,“我不可能認錯那些香料的氣味。”我拿起袋子,指出包裝紙角落裏一片黃色碎屑。“瞧那兒,那肯定是一片卷餅餅皮。”
“墨西哥卷餅,我的天,”文斯驚恐地說,“我們知道了些什麼?”
“什麼,”杜瓦蒂問,“塔可鍾8那種嗎?”
“包裝紙上應該有商標,不是嗎?”我說,“總之,我想那家店的包裝紙是黃色的,很可能是規模較小的快餐店,午餐車也有可能。”
“好極了,”德博拉說,“這種店邁阿密起碼有100萬家。”
“而且都賣墨西哥卷餅,”文斯非常建設性地補充道,“我是說,呸。”
德博拉看看他。“你他媽的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白癡,你知道嗎?”她說。
“不,我不知道。”文斯高興地回道。
“為什麼是墨西哥卷餅?”杜瓦蒂問,“我是說,誰他媽會吃墨西哥卷餅?就是,拜托。”
“也許他沒找到肉餡兒卷餅。”我說。
他一臉茫然地看著我。“肉餡兒什麼?”他問。
“你能查出來這東西從哪兒來的嗎?”黛比問,“你懂的,像是香料分析什麼的?”
“黛比,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我說,“這就是一份卷餅。卷餅差不多都一個樣。”
“不,不一樣,”德博拉說,“這些卷餅殺了一個警察。”
“卷餅殺手,”文斯說,“我喜歡。”
“說不定是個巢穴。”我說。德博拉一臉期待地看著我,而我隻能聳聳肩。“你知道,流言有時會傳得滿天飛,像是曼尼9的漢堡最好吃,希達爾戈的消夜全市最棒什麼的。”
“是,可這是墨西哥卷餅,”文斯說,“我說真的呢。”
“好吧,也許因為它們很便宜,”我說,“或者做卷餅的女孩兒穿著係帶式比基尼。”
“我知道一家這麼幹的午餐車,”杜瓦蒂說,“非常漂亮的一個女人,穿著一身比基尼。主要供應建築工地,生意做得很大,相信我,就靠彰顯她的乳房。”
“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們這群渾球兒,”黛比說,“為什麼對話總是以‘乳房’收尾?”
“並不總是,有時還以‘屁股’收尾。”文斯顯然想把“屁股”再拉回對話中。我不禁懷疑這裏是不是安了台隱蔽攝像機,每次我們說出關鍵詞,滿臉假笑的遊戲節目主持人就會拿出一個獎品。
“我們可以到處打聽一下,”杜瓦蒂說,“看看有沒有其他警探在談論一個不錯的墨西哥卷餅店。”
“或者不錯的乳房。”文斯說。
德博拉沒搭理他,他真該對此感激不盡。“看看你們能從包裝紙上找到什麼。”說完,她轉身大步邁出實驗室。杜瓦蒂站直身子,朝我們點點頭,跟她一起走了。
我目送他們離開。接著文斯朝我眨眨眼,也匆匆走出房間,嘴裏好像在咕噥著什麼跟反應物有關的東西。一時間屋裏隻剩我一個人坐在那兒。襯衫依然很潮,我非常生卡米拉·菲格的氣。她當時就站在我身後,從安全的角度來說她靠得實在太近了,我根本想不出任何貼那麼近的理由。更糟的是,我本該注意到有人離我暴露在外的後背那麼近。要知道對方可能是架著烏茲衝鋒槍的毒梟,或者手拿大砍刀的瘋狂園丁,或者其他任何與那杯不幸的咖啡一樣致命的東西。在你真正需要黑夜行者的時候,他在哪兒呢?如今我穿著濕襯衫坐在陰冷的實驗室裏,我相當確定這對我早已脆弱不堪的健康而言毫無幫助。仿佛要強調這一點似的,我感到一個噴嚏呼之欲出,差點兒沒趕在它爆發前拿紙巾捂住鼻子。感冒藥——呸,騙子。一文不值,與這悲慘世界裏其他所有東西一樣。
就在我逐漸融進那不斷滴下的黏液與自憐裏之前,我忽然想起我在辦公桌後麵掛了一件幹淨的襯衫。為防工作時發生意外,我總會在手邊預備一件。我把衣服從衣架上摘下來穿上,再將濺上咖啡的濕襯衫卷起來塞進塑料雜貨袋,以便回頭帶回家。那件衣服很不錯,淺褐色的瓜亞貝拉襯衣,衣邊上還縫著銀色的吉他。或許麗塔知道一種魔術,能把那些汙漬去掉。
再回實驗室時,文斯已經回來了。我們開始動工。盡管我們盡最大可能嚐試了所有能想到的檢測方法,視覺的、化學的、電子的,可惜什麼都沒找到。這想必會換來我妹妹臉上迷人的微笑。期間,德博拉給我們打了三次電話,對她來說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自製表現了。但我們真的沒有任何能告訴她的發現。我認為那張包裝紙出自一輛午餐車,極有可能曾裹著一張墨西哥卷餅,但我肯定不敢在法庭上對此斷言。
臨近正午時,感冒藥逐漸失效,我又開始打噴嚏了。我竭力無視它,可手拿紙巾捂著鼻子,真的很難完成高質量的實驗,所以最後我放棄了。“我必須離開這兒,”我對文斯說,“在我把鼻涕灑得證據上到處都是以前。”
“鼻涕可不會損壞墨西哥卷餅。”他說。
我一個人跑去機場附近的泰式餐館吃午餐。這可不是因為我一直盯著墨西哥卷餅舊包裝而覺得餓了,而是我向來堅信一大碗辛辣的泰國湯比其他任何東西更有助於戰勝感冒。喝完湯,我覺得自己全身的係統都在向外滲出不健康分子,迫使感冒穿過毛孔,回到它所屬的邁阿密生態圈中。我確實感覺好多了,因而稍微多給了一些小費。可剛走出門,走進午後的炙熱,一個巨大的噴嚏便在我的顱骨前方整個炸開,渾身的骨頭疼得好像有人用大力鉗奮力掐緊了我身上所有關節。
幸福是種幻覺——有時泰國湯也是。我投降了,去藥房又買了一些感冒藥。這次我吃了3片。回到辦公室時,鼻子與骨頭裏的痛楚總算稍微平息了一點點。不管是感冒藥還是湯的作用,我開始覺得自己或許可以對付白天可能會拋到我身上的日常痛苦了,畢竟我或多或少已經做好了迎接壞事兒發生的準備。然而什麼都沒發生。
午後餘下的時間一直平靜無事。我們繼續工作,用盡本領研究那團相當站不住腳的證據。等到這天結束時,我一無所獲,除了知道所有墨西哥料理增岡都不喜歡,不光是卷餅。“一旦吃了那玩意兒,我就會放臭屁,”他對我說,“這對我的社交生活太有負麵影響了。”
“我都不知道你還有社交生活。”我將那塊餅皮碎屑放到顯微鏡下,妄想找到一些微小的線索,文斯則在檢查包裝紙上的一塊油斑。
“我當然有社交生活,”他說,“我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去參加聚會。我找到一根毛。”
“那是什麼聚會?”我問。
“不,是油脂裏有一根毛,”他說,“聚會的話,所有聚會我都參加。”
“可能性太多了,”我問,“是人的嗎?”
“是,當然,”他說,“很多人。”
“我是問毛,”我說,“是人的頭發嗎?”
他皺眉看著顯微鏡。“我猜是齧齒動物的,”他說,“又一個我不吃墨西哥料理的理由。”
“文斯,”我說,“老鼠毛可不是墨西哥香料,那隻是因為賣卷餅的午餐車很髒。”
“嘿,我不懂,你是美食家,”他說,“而我喜歡在有椅子的地方吃飯。”
“我可沒吃過那種卷餅,”我說,“別的呢?”
“桌子很漂亮,”他說,“還有用真的銀器。”
“油脂裏有別的東西嗎?”我問。我在心裏艱難地戰勝一種欲望,強忍住沒把拇指按進他的眼窩。
文斯聳聳肩。“就隻有油脂。”他說。
我和卷餅碎屑這邊也沒交上好運。什麼都沒找到,隻發現餅皮用了某種處理過的玉米,還添加了幾種無機化學物,估計是防腐劑。我們做了所有能在不破壞包裝紙前提下可以在現場做的測試,可惜沒發現任何重要信息。文斯的嘴皮子智慧也沒有奇跡般地躍向更高水平,因此等到下班時,我的情緒並沒有緩和至穩定的開心狀態。如果說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比我早上來時更糟了。我沒接德博拉發動的最後一波電話襲擊,鎖好證物,走向門口。
“你難道想去吃墨西哥卷餅?”走到門口時,文斯喊道。
“撅屁股自己滾。”我說。終究還是說了,假如說“屁股”真能有什麼獎品,那我理應露一手。
Chapter 6 你會原諒我吧,哥哥
開車穿過每天例行的交通晚高峰,我一路往家走。途中在帕爾梅托高速公路上遇到一輛起火的敞篷小貨車。一個身穿牛仔褲、頭戴破舊牛仔帽的男人百無聊賴地光著膀子站在貨車旁。這人背後文了一隻巨鷹,一側耳朵別著根兒煙。所有人都放慢車速,好瞧一眼那輛燜燒的小貨車。身後警笛尖叫,消防車一邊奮力穿過磨蹭不前的圍觀車輛,一邊拚命按響喇叭。就在我緩慢駛過起火貨車時,我的鼻子又開始淌鼻涕了。等我回到家,已經是20分鍾後。我不停打噴嚏,差不多每分鍾都能體驗一次規模相當的頭骨炸裂。
“我回來啦——啊嚏!”我進門喊道。一個好像火箭發射似的呼嘯聲回應了我;科迪已經在玩兒Wii了,盡職盡責地在遊戲裏憑借海量炮彈襲擊,摧毀世上的全部邪惡。他抬頭看我一眼,又迅速回到電視屏幕上;對他來說,這算是一個溫暖的問候。“你媽呢?”我問他。
他用下巴指了指廚房。“廚房。”他回道。
這向來是個好消息,麗塔在廚房就意味要有美妙的東西誕生了。完全出於習慣,我使勁兒聞了聞屋裏有沒有香味兒。事實證明這主意爛透了。我的鼻竇因此發癢,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差點兒把我整個震成兩半。
“德克斯特?”麗塔在廚房喊道。
“啊——啊嚏。”我回道。
“噢,”麗塔戴著橡膠手套,手拿一把大菜刀出現在走廊裏,“你聽上去糟透了。”
“謝……謝,”我說,“怎麼戴著‘手道’?”
“手道?哦,手套。我做湯呢。”她說著,揮了揮菜刀,“加了些蘇格蘭辣椒,所以不得不——隻在你那碗放了,不然科迪和阿斯特不會吃的。”
“我討厭吃辣的。”阿斯特走出房間穿過走廊,挨著科迪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我們為什麼必須喝湯?”
“你可以吃熱狗。”麗塔說。
“我討厭熱狗。”阿斯特說。
麗塔皺眉搖搖頭,一縷發絲垂落到她額前。“好吧,”她的語氣相當強硬,“那你可以就這麼餓著。”她用手腕撥開額上的頭發,轉身回到廚房。
我眼看著麗塔離開,不禁有些驚訝。她幾乎從未發過脾氣。我都想不起來她上次這樣和阿斯特說話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了。我打了個噴嚏,走到沙發後。“你可以試著別讓你媽媽那麼難過。”
阿斯特抬頭看看我,縮著身子躲到一旁。“你最好別把感冒傳染給我。”她非常篤定地恐嚇道。
我看著阿斯特的腦瓜頂,真想用木器一巴掌摑上她的腦袋,但大腦的另一部分意識到社會不鼓勵我們用如此強硬有力、直截了當的方式管教孩子,而我一直在努力適應這個社會。不管怎樣,我都不可以因為阿斯特表現出古怪的劣行而責備她,哪怕麗塔也這樣覺得。再者說我覺得我自己也有相同的行為。或許有毒化學品和夏季的雨水一起落下來,令所有人都染上了討人厭的態度。
所以我深吸一口氣,就這麼離開了阿斯特與她衝天的怒火,轉身走向廚房,看看我的鼻子運轉是否良好,能不能聞到湯醞釀的香味兒。我走到廚房門口,麗塔背對著我站在爐灶旁,看起來就很香的蒸汽在她周身嫋嫋升起。我上前一步,試探著聞了聞。
當然,這又害我打了個噴嚏。很棒的一個噴嚏,十分洪亮有力,構成一個完整的美妙音調。麗塔明顯被嚇了一跳,一下跳起幾英寸高,手裏的玻璃酒杯也扔了出去。酒杯掉到地板上,摔個粉碎。“該死!”她說。這反應再次讓我驚訝不已。她看了看漫向鞋邊的葡萄酒,又看看我。“我隻是……”她說,“隻是在做飯時想事情。你嚇到我了。”
“抱歉,”我說,“我隻想聞聞湯怎麼樣。”
“嗯,不過真的嚇壞我了。”說著,她側身走向門廳,隨後拿著掃帚與簸箕快步趕回來。“去看看寶寶,”她一邊彎腰掃地,一邊對我說,“或許該換尿布了。”
我盯著麗塔看了一會兒,而她一直悶頭收拾碎玻璃。我發現她的臉漲得通紅,而且不敢看我。一個非常強烈的感覺告訴我情況不對,可不管我怎麼看、怎麼眨眼,都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我猜我是想靠注視得到啟示,認為隻要自己盯的時間足夠長,就能知道方才發生了什麼——說不定眼前會出現字幕,或是冒出一個身穿白大褂的人遞給我一本小冊子,裏麵用8種語言解釋了事情原委,可能還配了圖解。可惜沒那好事兒;麗塔一直彎著腰,紅著臉,就著地上那攤葡萄酒往簸箕裏掃碎玻璃。而我依然不明白為什麼今天她和其他所有人都表現得如此異常。
我離開廚房,走進臥室。莉莉·安躺在嬰兒床上,似乎還沒完全睡醒,可小嘴一直咕噥不停,眉頭也皺著,一條腿來回蹬著被子,仿佛她也患上了讓其他所有人變得暴躁易怒的病。我俯身摸摸她的尿布,滿當當的,直抵住她身上的小睡衣,布料都鼓了起來。我把她抱到懷裏,然後放到尿布台上。小家夥一下醒了,換尿布也隨之變得有些艱難,不過有一個不會大吼大叫的人陪在我身邊感覺已經很好了。
換好尿布,我抱著她走進我的小書房,遠離客廳裏的怒火與遊戲機裏的視頻暴力。我坐到書桌前,讓莉莉·安坐在我的膝蓋上。她開始擺弄一支圓珠筆,專心致誌地敲打桌麵,節奏感極佳。我從桌上的紙巾盒裏抽出一張紙,擦了擦鼻子,告訴自己一兩天內感冒就會好起來,沒必要把它誇大成更大的麻煩。何況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好,都很幸福、快樂,身邊就像有成群的小鳥在圍著我飛,一天24小時唱著歌。我的家庭生活幾近完美,工作與生活之間的平衡我也一直維持得很好。況且很快我就會查到視線裏唯一那朵小雲的下落,到時我將得到一次免費的額外約會,那絕對是一次獎勵般的賜福。
我掏出本田車清單,放到桌麵上。迄今為止我已經劃掉了3個。以現在這個從容不迫的速度,完成搜索應該還需幾周的時間。我想立即搞定一切,直切要害,便傾身逼近清單,好像字裏行間真藏了什麼提示線索似的。彎腰時我不小心碰到了莉莉·安,於是她拿起筆,輕敲紙麵。“哪哪哪!”她說。沒錯,她說得對。我必須耐心一點兒,要深思熟慮、小心謹慎,我會找到他,剝掉他的皮,然後一切都會好起來——
想到這兒,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莉莉·安嚇得一縮,接著拿起紙,揮向我的臉,然後手一鬆,把紙扔到地上。她轉頭看著我,滿臉笑容,十分為自己驕傲,我為她的智慧點了點頭。非常明確的一句話:別再做白日夢了。你跟我還有活兒要幹呢。
然而不等我們重組稅務代碼,一個美妙的聲音已經順著走廊飄進來。
“德克斯特?孩子們?”麗塔喊道,“晚餐好了!”
我看向莉莉·安。“嗒。”她說,我欣然讚同。於是,我們一起去吃晚餐。
第二天幸好就是周五。要知道這周過得可不愉快。我很樂意把它拋到身後,坐在家裏度過周末,順便弄死我的感冒。不過首先,我得熬過最後幾小時上班時間。
到中午為止,我已經吃了6片感冒藥,用光半卷手紙。德博拉進實驗室那會兒,我正忙著解決餘下半卷。我和文斯早已達成一致,我們再想不出任何新方法來檢測那團卷餅包裝紙了。因為他拒絕抽簽決定由誰獲得通知德博拉的殊榮,我不得已打電話告訴她我們一無所獲。3分鍾後,她就到這裏了,猶如複仇的狂徒,大步衝進實驗室。
“真他媽的,”還沒進屋,她便喊道,“你們得幫我找到點兒什麼!”
“比如一針鎮靜劑?”文斯建議道。至少這次我覺得他說得一點兒沒錯。
德博拉看看他,又看看我,我不禁懷疑自己能不能及時躲進防空洞。然而不等我妹妹給我們造成任何肉體上的嚴重傷害,有人拖著步子來到門口。我們三個人一同轉頭看過去,是卡米拉·菲格。她盯著我,麵頰緋紅,然後掃一眼實驗室,說:“噢,非常抱歉。”她清清嗓子,在大家弄明白她說了什麼或者該做何反應前,就慌忙跑掉了。
我重看向德博拉,繼續等她爆發。可令我吃驚的是,她沒伸手夠武器,也沒卷起袖子迅速拋出一記鐵拳,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氣,顯然是在讓自己冷靜下來。“夥計們,”她說,“關於這個家夥,我真的有種很糟糕的預感。就是砸爛馬蒂·克萊因的那個精神病。”
文斯張著嘴,大概是想說兩句他自認為俏皮的話。德博拉瞅他一眼,他立刻改變主意把嘴閉上了。
“我想他還會再犯案,而且用不了多久,”黛比說,“整個破案組都這麼覺得。大家都認為這家夥是頭惡鬼,類似弗萊迪·克魯格10那種。所有人都很焦躁,所有人都盼著我找到凶手。而我就隻找到這麼一條小線索——一張屁用沒有的卷餅包裝紙。”她聳聳肩,搖搖頭。“我知道這可能不夠,可就隻有這些,我……拜托了,夥計們——德克斯特——真沒有別的什麼你們能做的了嗎?什麼都行?”
從她的表情看得出,她真的很需要我們的幫助,而且很明顯,她是真心實意地在求我們。文斯看看我,表情非常不自然,他不善於麵對別人的坦誠,眼前這種情況顯然叫他緊張得說不出話。這也意味著開口成了我的活兒。“黛比,”我說,“我們也很想抓住這個人,可現在走進死胡同了。那張包裝紙是餐飲供應店的標準配置。餅皮碎屑留下的信息也不足以告訴我們任何線索,我們隻知道那是一份墨西哥卷餅,可就連這一點我都不敢在法庭上發誓做證。沒有指紋,沒有微量物證,什麼都沒有。我們不會耍魔術。”說到“耍魔術”,我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小醜被膠帶固定在桌子上的畫麵。不過我毅然決然地推開了那段快樂的回憶,專心致誌地看向德博拉。“我很抱歉,”我表現出的真誠至少有一半兒是真的,但於我而言已經相當不錯了,“可所有能想到的方法,我們都試過了。”
德博拉盯著我看了許久,最後她長出一口氣,看了看文斯,慢慢搖了搖頭。“好吧,”她說,“看來我們隻能等他再犯案了。希望下次我們能交好運。”她轉身走出實驗室,步速隻有進來時的1/4。
“哇哦,”德博拉走後,文斯低聲說道,“我從沒見過她那樣。”他搖搖頭。“太嚇人了。”他說。
“我猜這案子真的很讓她心煩。”我說。
文斯搖搖頭。“不,是她本身,她變了。”他說,“我覺得母性讓她堅硬的內心徹底化成軟糊了。”
我本想說提到“化成軟糊”,她可不如克萊因警探,但那樣說顯得太惡毒,所以哪怕是實話也不能說。不過自從生了尼古拉斯,德博拉為人確實溫和多了。那孩子是她同居多年的男友凱爾·丘特斯基的臨別贈禮,後者在突如其來的自暴自棄中人間蒸發了。尼古拉斯比莉莉·安小幾個月,算是個很好的小家夥,雖然和莉莉·安年紀相仿,但感覺反應確實慢了點兒,也不像我女兒那麼迷人。
不過德博拉十分寵愛他,很正常。自從有了他,她似乎真的磨圓了自己的棱角。然而我寧願看見原來的黛比,忍受她駭人的鐵拳,而不是見她如此灰心喪氣。可惜哪怕是這種新生的敏感也無法從石頭裏得到奶酪,能做的我們真的都做了。光靠一張在案發車地板上撿到的卷餅包裝紙,根本查不出太多東西;我們就隻有這一條線索,許願並不能讓新線索出現在我的麵前。
這天餘下的時間裏我的腦子一直在反複思考這個問題,試圖想出一個清晰智慧的角度,好讓那張包裝紙再供出些線索,可惜铩羽而歸。我很擅長我這項工作,抱有相當強的職業自豪感。我也很喜歡看我妹妹開開心心、功成名就。但真的沒法兒再往前走了。我感到很沮喪,覺得我的個人價值受到了傷害,並在我的一般感知裏加入一條——生活就是一條癩皮狗,迫切需要好好揍一頓。
一到5點,我立刻高高興興地逃離工作上的挫敗與緊張,奔向家裏放鬆且有助於恢複健康的周末。今晚的路況比平時還差,畢竟是周五的晚上。常見的暴行與憤怒都在這兒了,但依然鑲著假日喜悅的金邊,仿佛人們將一周工作餘下的能量都省下來,好在回家路上盡其所能搞些破壞。一輛油罐卡車在海豚高速公路上撞上一輛養老院的麵包車。相撞時兩輛車時速隻有5公裏,可麵包車後部依然皺了一小塊兒,並在慣性作用下向前碰上一輛15年車齡的豐田汽車,而這輛車剛好隻配了一個正規輪胎,另外三個都是甜甜圈。
我隨著漫長而緩慢的汽車隊伍一點點向前爬行,途經車禍現場時,大多數汽車裏的人都在朝他們喝倒彩,油罐卡車的司機不斷朝豐田汽車裏的四個人大吼,旁邊從麵包車上下來的老人依然驚魂未定,相互擠在公路一側。交通徹底停滯,一會兒又慢慢動起來。進入迪克西高速公路前,我又在這條路上看見兩起小車禍。可不知怎麼的,憑借車技、持續練習與撞大運等多方麵因素,我居然平安無事地回家了。
家門前已經停了一輛大約兩年車齡的跑車,我把車停到它後麵。我哥哥布賴恩來了,每周五晚上他都會來這兒與家人共進晚餐。這是最近一年才有的慣例。他出現後,一直有意與我——他唯一活著的親人——親近,而且別無所求。他還與科迪和阿斯特打成一片,自從兩個孩子知道他是什麼人——一個像我一樣冷酷無情的殺人犯——並想要像他一樣之後,就與他很親近了。而麗塔,這位兩度嫁給不同怪物的女性,再次彰顯出她對男性不變的正確判斷。她盡數吞下布賴恩奉上的虛偽恭維,以為他也是個了不起的人。至於我?好吧,我依然很難相信布賴恩在這裏徘徊毫無隱秘動機,可他畢竟是我哥哥,家人就是家人。我們無法挑選親人,隻能期待自己從中幸存下來,尤其在我家。
屋子裏,莉莉·安待在沙發旁的嬰兒圍欄裏,布賴恩坐在麗塔旁邊,兩人正專注於很嚴肅的話題。我一進屋,他們便抬頭看向我。出於某種理由,我覺得麗塔看我的眼神似乎帶著一絲愧疚。想讀懂布賴恩是不可能的,當然。他必然不會心存愧疚。像往常一樣,他隻是給了我一個很假的燦爛笑容。“歡迎,兄弟。”他說。
“德克斯特,”麗塔猛地站起身,過來抱抱我,輕吻臉頰以示歡迎,“布賴恩和我隻是在聊天。”她大概在向我保證他們沒對鄰居執行業餘腦部手術。
“好極了。”不等我再多說什麼,便打了個噴嚏。
麗塔往後一跳,竭力避開我從鼻子裏噴出的飛沫。“噢,”她說,“我這就去拿些紙巾來。”她離開客廳,走向浴室。
我用袖子擦擦鼻子,坐到休閑椅上。我看向我哥哥,他也看向我。布賴恩最近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加拿大房地產企業全額收購佛羅裏達南部地區的住宅。我哥哥負責與那些喪失房屋抵押品贖回權的人打交道,催促他們立刻離開。理論上完成這項工作需要給那些人一筆“頂手費”,金額通常為1500美元,叫他們離開,然後讓企業接管轉售房屋的所有權。我說“理論上”,是因為近來布賴恩似乎心情很好,而且十分闊綽。我幾乎敢肯定他把頂手費裝進了自己的口袋,並用一些不是很常規的手段清空了房子。畢竟,一旦抵押期將至,人們普遍會想暫時消失一頓時間——布賴恩幹嗎不幫他們消失得更徹底一點兒呢?
當然,我沒有證據——再者說我哥哥怎麼安排他的社會生活也不關我的事兒,隻要他出現在這棟房子裏時,雙手幹淨、餐桌禮儀良好就行,而他向來如此。但我依然希望他已經放棄過去那種惹眼的消遣方式,變得謹慎起來。
“生意怎麼樣?”我禮貌地問他。
“從沒這麼好過,”他說,“他們也許會說市場正在複蘇,不過我沒看出來。可能我這次來邁阿密真的趕上好時候了。”
我禮貌地笑笑,主要為了告訴他一個真正優質的假笑應該長什麼樣,麗塔拿著一盒紙巾快步趕回來。
“給,”說著,她把盒子塞給我,“你幹嗎不隨時帶著紙巾盒,這樣——噢,見鬼,到點兒了。”她又走了,這次進了廚房。
布賴恩和我帶著非常類似的費解看著她離開。“非常可愛的一位女士,”布賴恩對我說,“你很幸運,德克斯特。”
“千萬別讓她聽見你這話,”我說,“她會以為你在羨慕,而且她確實有一些單身朋友,你懂的。”
布賴恩看起來十分震驚。“噢,”他說,“我真蠢,竟然沒想到。她真的會試圖,啊……我想那個詞應該是‘治愈我’?”
“在她聽到的瞬間就會這麼做,”我向他保證道,“她認為婚姻是人的自然狀態。”
“是嗎?”他問我。
“‘家庭幸福’這個話題有太多事兒可講了,”我說,“我非常確信麗塔很願意讓你試試看。”
“噢,天啊。”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目光從我全身掃過。“不過,”他說,“結婚似乎很適合你。”
“我想肯定隻是看起來如此。”我回道。
“你的意思是其實不適合你嗎?”布賴恩問,眉毛幾乎揚至額頭。
“我不知道,”我說,“我猜可能是吧。最近——”
“‘光芒好似黯淡,滋味全無鮮活’?”他問我。
“差不多。”我承認道。說真的,我聽不出他是不是單純在嘲笑我。
然而布賴恩的表情忽然變得很認真。至少這次他沒有偽裝自己的情緒,也沒有偽裝話語背後的心思。“你為什麼不在日後某個晚上和我出去一趟呢?”他輕聲說,“一起度過一個‘男孩兒不歸夜’。麗塔不可能反對。”
我絕對沒有誤解這番話的含義,隻是他隻有一種消遣方式。我知道他一直夢想與我共享娛樂時光,我,他唯一活著的家人,與他擁有眾多共同之處的人——我們不僅是血緣兄弟,也是嗜血兄弟。實話實說,我幾乎無法抗拒這個主意對我的吸引力——可……可是……
“為什麼不呢,兄弟?”布賴恩輕聲問道,他朝我靠過來,神情真摯,“我們為什麼不呢?”
一時間我就這樣注視著他,雙手在接受與推開他之間進退兩難,或許我應該一邊抬手扶住額頭,一邊大喊:“Retro me, Brianus!”(回複我,布賴納斯!)然而不等我決定做出哪個選擇,生活已如往常那般插手進來,為我做出了決定。
“德克斯特!”阿斯特在走廊另一頭喊道,聲音充斥著11歲古怪小女孩兒的憤怒。“來幫我做數學作業!馬上!”
我看看布賴恩,搖搖頭。“你會原諒我吧,哥哥?”
他微笑著坐回到沙發上,又變回之前那種假笑了。“嗯,”他說,“家庭幸福。”
我起身穿過走廊,去找阿斯特。
Chapter 7 有人在盯著我
阿斯特這會兒正在房間裏伏在桌上看書。書桌原本是一個小儲物櫃,後來拿給科迪與阿斯特當書桌使。看情形,阿斯特的表情顯然由緊鎖眉頭開始,逐漸發展成充滿挫敗的愁容。但這隻是邁向憤怒的一個短暫過渡。我剛進屋,她便氣勢洶洶地瞪著我。“全是狗屎!”她朝我吼道,看這凶殘的氣勢,我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應該帶件武器,“毫無意義!”
“你不該說那個詞。”我和顏悅色地說道。我非常確信一旦我提高音量,她就有可能襲擊我。
“哪個詞?‘意義’?”她冷笑道,“肯定是個你們忘了放進這本蠢書裏的詞。”她砰地合上書,雙臂抱胸,狠狠靠上椅背。“一堆廢物!”說完,她馬上拿眼角瞥了我一眼,看我會不會因為這句“廢物”非難她。我沒理會,直接走到她身旁。
“我們來瞧瞧。”我說。
阿斯特搖搖頭,拒絕抬頭看我。“沒用的廢物。”她咕噥道。
我似乎又要打噴嚏,連忙抽出一張紙巾。她也不看我,說:“你要是敢傳染給我,我就發誓……”她沒告訴我她要發誓做什麼,聽口氣,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兒。
我把紙巾揣進口袋,傾身靠上桌子,打開書。“不會傳染給你的,我吃了維生素C,”我竭力讓語氣聽起來寬容快樂,“我們看到哪頁了?”
“長大後,根本沒必要知道這些東西。”她抱怨道。
“也許吧,”我說,“可你現在得知道這些。”她繃緊下巴,沒說話。於是我靠近一點兒。“阿斯特,你想一輩子留在六年級嗎?”
“我現在都不想待在六年級。”她噓道。
“嗯,能夠永遠擺脫六年級的唯一方法,就是考試及格。想及格,你就不得不知道這些東西。”
“蠢透了。”她似乎稍微冷靜點兒了。
“那對你來說應該就沒有任何問題了,因為你一點兒都不笨,”我說,“來吧,讓我們看看。”
她又糾結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把書翻到那頁。是一道相對簡單的曲線坐標題,一旦她冷靜下來,解釋問題就變得容易很多。我一向擅長數學;相較於人類行為,數學更加直截了當,便於理解。阿斯特在數學方麵好像確實沒有天賦,可她學得也不慢。再合上書時,她已經冷靜多了;感覺基本沒什麼好擔心的,所以我決定將眼前的幸運再向前推進一小步,搞定另一件棘手的事情。
“阿斯特,”我肯定無意識地用了“我是這家大人”的口吻,因為她抬頭看我的眼神瞬間帶上一絲警惕的擔憂,“你媽媽想讓我跟你談談牙箍的事兒。”
“她想毀了我的人生!”她一下激動起來,情緒頃刻從靜止跳入青春期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受辱狀態,“我會變成一個醜八怪,誰都不會再看我一眼。”
“你不會變成醜八怪。”我說。
“我會有一嘴的鋼筋,”她慟哭道,“醜死了。”
“嗯,那你是想現在當幾個月醜八怪,還是等長大後當一輩子醜八怪?”我說,“很簡單的選擇。”
“他們就不能直接做個手術嗎?”她抱怨道,“一下搞定,我隻要缺幾天課就行。”
“這事兒不是靠那種方法起作用的。”我說。
“根本就沒起作用,”她說,“它們讓我看起來像個機器人,所有人都會笑話我。”
“你為什麼覺得他們會笑話你?”
她鄙視地看了我一眼,神情幾乎與成年人沒兩樣。“你難道沒上過中學嗎?”她說。
說得好,可惜不是我想說的觀點。“你不可能一輩子讀中學,”我說,“也不需要一輩子戴牙箍。等你摘掉它們,你會有一口好牙和一個絕佳的笑容。”
“那又怎樣,再沒有能讓我開心一笑的事兒了。”她嘟囔道。
“嗯,你會有的,”我說,“等你再長大點兒,你可以去跳舞,可以帶著真正燦爛的笑容去做任何事兒。你得想得長遠一點兒——”
“長遠!”她生氣地說,仿佛我剛才說了什麼不好的話,“長遠就是我一整年都要像個怪胎一樣,哪怕到我40歲那天,大家也會記得這件事兒,我永遠都會是那個戴恐怖大牙箍的女孩兒!”
我能感到我的下巴在動,可我一個字兒都沒說。阿斯特這番話槽點太多,根本無從下口——總之她已經把自己關進了名為“悲慘怒火”的高塔,無論我說什麼,都隻會讓她再次激動起來。
幸運的是,不等我把喉嚨裏的話盡數吐出,走廊裏便飄來麗塔的喊聲。“德克斯特?阿斯特?吃飯了!”我那溫文爾雅的談判者名譽總算因此得以保全。不等我閉上嘴,阿斯特已經起身出門。激動人心的牙箍小對話結束了。
周一一早我再次在震耳欲聾的噴嚏聲中醒來,身上每塊骨頭都在疼,好像整個周末它們一直在遭受土耳其舉重運動員的碾壓。半夢半醒之間,我還以為那個把克萊因警探砸成肉泥的精神病,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我的臥室,趁我睡覺的時候把我也給處理了。這時我聽見馬桶的衝水聲,接著麗塔快步走出臥室,穿過走廊走向廚房。正常生活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碰巧闖進了新一天。
我伸伸腰,關節裏的痛楚也隨之一起延伸向各處。我真懷疑這種痛會讓我對克萊因產生同理心。這本來不大可能;我以前從沒有過這種軟弱感情的困擾,哪怕是莉莉·安的轉換魔法,也無法在一夜之間把我變成一個心地善良、有同理心的人。或許這隻是由於我的潛意識在玩兒連連看。
然而起床後,我的腦子依舊在琢磨克萊因的死。我一邊思考這件事兒,一邊完成每天早上的例行事宜,包括最近新添加的打噴嚏,差不多每分鍾一個。克萊因的皮膚沒有破損;身體雖遭受海量重創,也絲毫沒有向外滲血。所以我猜測——黑夜行者發出噓聲表示讚同——克萊因是在清醒的狀態下,被人打碎了全身每一根骨頭。每次骨頭被猛砸和碾碎,每下捶打的劇烈震痛,他都很清醒且留有意識。經過一番難以磨滅的痛楚,身體出現一定量的內傷後,凶手才允許他慢慢走向死亡。那可比感冒慘多了。聽起來不是很有意思——尤其對克萊因而言。
但是,雖然我討厭凶手的殺人手法,黑夜行者也對其表示鄙視,我卻真切地感覺到同理心軟綿綿的手指在搔抓我的顱骨內壁——同理心,沒錯,不過不是對克萊因。伸出小觸手纏繞我心緒的同感全都指向克萊因的處刑者。這種感覺蠢透了,當然——盡管如此,我的耳中卻逐漸出現了細碎的低語,宣告我對克萊因的遭遇唯一不滿的隻有凶手用錯了工具。畢竟,我也是如此,不是嗎?讓瓦倫丁清楚地感受到我傾注的每一分鍾。當然,瓦倫丁猥褻殺害男童,他罪有應得——可誰又真的無辜呢?也許克萊因逃過稅或者打過老婆,也許他張著嘴嚼東西。說不定他活該被那個所謂的精神病這般對待——說真的,誰能說我的所作所為比他高尚呢?
我很清楚這令人不快的觀點有許多不對的地方,但它一直縈繞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吃早餐,打噴嚏,準備上班,最後吃兩片感冒藥,出門,打噴嚏,自我嫌惡的不滿始終在我耳畔低語。我揮不掉“我有罪”這個荒謬的念頭——或許我更加罪不可赦,畢竟目前為止凶手隻殺了克萊因一個人,而我的檀木禮盒裏收藏了52個載玻片,每個載玻片上的血滴都代表了一位逝去的玩伴。這麼說,我做了52次壞事兒?
這當然荒謬至極;除去為了好玩兒這點,我的所作所為完全出於正義,得到聖哈裏準則的認可,而且對社會有益。可能因為我太過醉心於冥想,直到汽車爬下1號國道並進入帕爾梅托高速公路,我才發現事情有點兒不對勁兒。自保機製的緊急鳴響總算衝出自我中心這片濃霧。盡管隻是一聲微弱的警報,卻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靜心傾聽,那聲音即刻形成一個很明確的念頭。
有人在盯著我。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確信,但我就是確信。我的身體幾乎能感覺到膠著在我皮膚上的視線,仿佛一把利刃的刀尖正沿著我的後頸緩慢移走。這種感覺如同太陽的熱量般確切而不容爭辯;有人在盯著我,看的對象肯定是我,出於某種於我不利的理由,一直盯著我。
理性爭辯道:現在是邁阿密早高峰時段;幾乎任何人都有可能出於任何理由心懷厭惡甚至憎恨地瞪著我——也許他們不喜歡我的車,也許我的身影讓他們想起自己八年級時的代數老師。可不管理性怎麼說,謹慎依然反駁道:因為什麼看我根本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們在看我。有人心懷不軌地盯著我,我得找到那個人。
我慢悠悠地隨意看向四周。我的車擠在再正常不過的早高峰車輛中間,與以往每天早上別無二致。這會兒我右邊兩排車道上,一輛破舊的雪佛蘭英帕拉,再遠一點兒是一輛車頂帶帳篷的老式福特麵包車。兩輛車後麵一列分別是豐田、悍馬與寶馬,沒有哪輛車看起來比其他車更具威脅。
我再次看向前方,隨著車流往前開了一點兒,然後慢慢轉向左——
剛轉了不到6英寸,我便聽見一聲輪胎的尖叫。和著刺耳的喇叭聲,一輛老式本田車飛速駛離帕爾梅托高速公路入口匝道,沿著馬路一側開回1號國道。汽車呼嘯著朝北駛去,闖過黃色信號燈,消失在路旁。我隻看到那輛車左側的尾燈以一個奇怪的角度晃蕩著,後備廂上有一塊黑色的“胎記”。
我眼看著它開遠,直到後麵的司機按響喇叭才回過神。我竭力說服自己這純粹隻是巧合。我非常清楚邁阿密有多少輛老式本田車,我把它們全列出來了。截至目前,我已經拜訪了其中8輛,剛才那輛很可能是餘下的某一輛。我告訴自己那不過是個臨時決定今早換條路上班的白癡;很可能是某個突然想起咖啡壺忘關,或者忘帶演示文稿磁盤的家夥。
可無論我想出多少平庸的好借口來解釋那輛本田車的行為,另一個陰暗而篤定的想法都會不斷予以反駁,冷靜堅決地告訴我,不管開車的人是誰,都曾心懷不軌盯著我看了半天,而當我轉頭看過去時,他們則像被鬼追一樣,火速逃走了。我們十分清楚那意味著什麼。
早餐開始在我胃裏攪動,手心沁滿了汗水。可能嗎?可能是那晚看見我的人找到我了嗎?在我找到他們之前對方已經用某種方法找到我,獲得我的車牌號——剛才是在跟蹤我?這是瘋狂的、愚蠢的和不可能的——這件事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這是荒謬的、不可思議的和超乎常理的——但是可能嗎?
我心下想到:我和瓦倫丁被人看見的那棟棄屋,與法醫奇才德克斯特·摩根沒有任何聯係。不管是去還是離開那棟房子時,我坐的都是瓦倫丁的車,逃走時沒人跟蹤我。所以跟蹤我是不可能的——根本沒這麼回事兒。
這隻能是魔法或者巧合。雖然我對哈利·波特完全沒意見,但我投巧合一票。棄屋離帕爾梅托高速公路與1號國道交叉口也就1公裏多點兒,這似乎讓巧合變得更加可能。我已假定對方生活在棄屋同一區域——那麼假如他確實如此,便幾乎不可避免地要沿1號國道上下班,而且相當有可能開上帕爾梅托高速公路。大多數人每天差不多都會在同一時間上班,住在這片地區的人都會沿同一條路開車出門。事情明顯得令人心煩,要知道正因如此每天早上這個時間才會無限期地塞車。因此事情並不像最初看上去那樣充滿巧合。事實上,如果我們倆反複在同一時間走同一條路,隻要時間夠長,他遲早會看見我的車,甚至我,這種情況可以說極有可能。
他也確實看見我了。再一次,看見我,而且這一次,他還有機會好好打量我一番。我試圖計算他大約看了多久,然而根本沒法兒算;車流一直走走停停,每停一次差不多都要兩分鍾。至於他多久才認出我則純粹靠猜。可能就幾秒,我隻能相信我的報警係統。
但這點兒時間也足以讓他記住我這輛車的構造、顏色與車牌號了。天曉得他還記下了別的什麼。我很清楚僅憑這一半兒的信息我能做出什麼——僅憑車牌號他便完全有可能找到我——可他會嗎?目前為止除了驚慌逃竄對方什麼都沒做。他真的會來拜訪我,拿著一把切肉刀杵在我家門口嗎?如果是我,我會——但他不是我。我異常擅用電腦,還擁有對大多數人而言不可用的資源,我能用它們來做別人做不了的事兒。世上隻有一個德克斯特,而他不是。不管他是誰,他都不可能是一個像我這樣的人。但不可否認的是我不了解他的為人,不知道他會做什麼,無論我用多少種方式告訴自己並不存在真正的危險,都無法把“他準備做點兒什麼”這種不合邏輯的恐懼拋開。純粹的恐慌尖叫著占領我的大腦,將冷靜的理性打至沉默。他又看見我了,這次看見的是我日常的秘密人格。我進一步暴露在他麵前,自從記事兒以來,我從未覺得如此無助。
我不記得自己怎麼開車駛上帕爾梅托高速公路,繼續早上的通勤,沒像隻遊蕩的負鼠一樣被狂怒的交通軋成扁平純屬走運。到單位後,我才冷靜了些,總算可以掛上一張令人信服的合理表情,可一度在我腦海中澎湃的焦慮依然像凝固的死水一般一動不動,徒留我一個人處在心驚膽戰的邊緣。
好在理智破爛不堪的碎片依然健在,我才沒有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瑣碎心事中。不過德博拉與沒精打采跟在她身後的新搭檔杜瓦蒂進屋時,我雖然得以分心,狀態卻依然沒回到早上的例行工作中來。
“好吧,”她說得好像剛才跟我們講了什麼似的,“這麼說那家夥肯定有案底,對吧?不可能一點兒前科都沒有,忽然就幹出這種莫名其妙的事兒。”
我打個噴嚏,眨眼看看她。打噴嚏可算不上什麼令人稱讚的回答。由於我一直沉浸在自身的憂慮中,費了點兒工夫才跟上她的話。“我們是在討論殺害克萊因警探的凶手嗎?”我問。
黛比不耐煩地歎口氣。“真要命,德克斯特,你以為我在說什麼?”
“全美運動汽車競賽?”我說,“我記得這周末有場大賽。”
“別犯渾了,”她說,“我想知道是不是。”
我本可以說“犯渾”更適合形容某個周一早上第一件事兒就是闖進她哥辦公室,連“祝你健康”或者“你周末過得怎麼樣”都懶得說的人——但我很清楚我妹妹無法容忍任何職場禮儀方麵的建議,所以我就隨她去了。“我猜是吧,”我說,“我的意思是,他做的這些事兒通常會經過一個漫長的演變過程,最初往往是別的事情……你懂的。就是會引起你注意的那種。”
“哪種?”杜瓦蒂問。
我猶豫了。出於某種原因,我覺得有點兒不舒服,可能因為我正當著一個陌生人的麵前講這種事兒——實話實說我一點兒都不喜歡談論這種事兒,哪怕是對黛比;這似乎太過隱私。我抽出一張紙巾,擦擦鼻子,掩蓋方才的停頓,可他們倆卻像等待獎賞的小狗一樣期待地看著我。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別無選擇,隻能繼續說。“嗯,”我把紙巾扔進垃圾桶,“大多時候,你懂的,他們會先從寵物下手。在他們年幼,差不多十一二歲的時候,會殺死小狗、小貓之類的小動物。就是,呃,實驗。他試圖找到讓自己感覺不錯的方法。然後,你懂的,家裏的某個人,或者鄰居,會發現死的寵物,然後叫警察逮捕拘留他們。”
“所以說有案底。”黛比說。
“嗯,有可能,”我說,“可如果他真按這個模式發展,他幹那些事兒的時候肯定很小,應該會進少年教養院。所以案底會被密封起來,而你無法要求法官給你看係統裏所有密封文檔。”
“那就來點兒更好的建議,”德博拉迫切地說,“告訴我一些這裏就能做的事兒。”
“黛比,”我抗議道,“我什麼都做不了。”我又打一個噴嚏。“除了感冒。”“好吧,見鬼,”她說,“你難道就想不出什麼提示嗎?”
我看看她,又看看杜瓦蒂,越發覺得不舒服,心頭還多了一絲挫敗。“怎麼想?”我問。
杜瓦蒂聳聳肩。“她說你就像某種業餘分析儀。”他說。
我很驚訝,還有一點兒心煩。黛比對杜瓦蒂說了我的事兒。而我所謂的分析天賦可以說高度私密,它們源於我自身與那些像我一樣反社會個體的第一手經驗,可她卻和別人分享了這些,這或許意味著她相信他。不管怎樣,我現在進退兩難。“啊,好吧,”最後我說,“馬馬虎虎。”11
杜瓦蒂搖搖頭。“什麼意思,是還是不是?”他問。我看向黛比,她竟然朝我傻笑。“亞曆克斯不會說西班牙語。”她說。
“哦。”我說。
“亞曆克斯會說法語。”她看著他,欣賞之情溢於言表。
我覺得更不舒服了,因為我犯了一個社交錯誤——假定一個生活在邁阿密、有古巴名字的人會說西班牙語——同時我也發現這是一條線索,告訴我為什麼黛比會喜歡她的新搭檔。出於某種原因,我妹妹上學時學的是法語,然而我們生活在一個用西班牙語比英語還普遍的地方,在這裏法語還不如雞長嘴唇更有用——連幫她應付城裏日漸增加的海地語人口都做不到。那些人都說克裏奧爾語,這種語言隻比漢語普通話更接近法語一點點。
如今她總算找到一個誌趣相投的人,而且很顯然他們倆已經有曖昧關係了。我確信隻要是一個正常人肯定能在我妹妹全新的快樂工作環境裏感覺到兩人與日俱增的濃情蜜意,但現在這個人是我,我感覺不到那些,隻感到惱火與不適。“好吧,祝你好運。”12我說,“可就算對法官說法語,他也不會讓你們打開一名少年犯的檔案——更別說我們根本不知道該查哪個檔案。”
德博拉眼中惱人的柔情消失了。“好吧,該死,”她說,“我不能就這麼坐以待斃,希望我能交好運。”
“你不用這麼費勁,”我說,“我敢肯定他會再犯案。”
她盯著我看了許久,然後點點頭。“是啊,”她說,“我確信他會。”她搖搖頭,看了眼杜瓦蒂,走出房間。後者跟著她走了。我又打個噴嚏。
“祝你健康!”我對自己說。雖然這絲毫沒讓我感覺舒服點兒。
Chapter 8 95號州際公路
隨後幾天我加快速度狩獵幽靈本田。每晚我都爭取在外麵多轉一會兒,爭取擠出時間多查一個地方。如果離得太遠,走路不方便,我就開車,一直找到天黑得什麼都看不清才回家。我拖著步子,一言不發地走進家門,穿過其樂融融的客廳,進入浴室,挫敗感又增加了一點兒。
加大搜索後第三天晚上,我滿身大汗走進前門,發現麗塔一直盯著我看,像在找什麼髒東西似的來回打量我。我走到她麵前問:“怎麼了?”
她抬眼看看我,臉紅了。“哦,”她說,“這麼晚了,你又一身汗,我以為——沒什麼,真的。”
“我慢跑剛回來。”我不明白我為什麼會覺得自己在提防她。
“你開車走的。”她說。
在我看來,她似乎對我的行動投入了太多關注,不過那或許是婚姻的一項小特權,於是我隨她去了。“我開車去了高中賽道那邊。”我回道。
她一言不發地看了我好久,氣氛顯然不太對勁兒,可我還是不明白問題在哪裏。到頭來,她隻說了一句“說得通”,便起身擠開我,走進廚房。我這才洗上澡。
可能我之前沒注意,其實每晚我“鍛煉”完回來,她都會莫名緊張地打量我,然後走進廚房。這種異常行為出現後的第四天晚上,我跟著她悄悄來到廚房門口,見她打開碗櫃,拿出酒瓶,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看著她把酒杯舉到唇邊,我又悄無聲息地退回到屋裏。
於我而言這毫無意義,好像我大汗淋漓地回家與麗塔想喝杯酒之間有什麼聯係似的。我一邊洗澡一邊琢磨,冥想幾分鍾後我意識到自己對人類與複雜的婚姻規則其實還不夠了解,尤其對麗塔。但不管怎樣,我現在有別的事兒要憂心。找到那輛本田才是當務之急,雖然那是件我十分了解的事兒,但我也沒能搞定。挫敗正在我周身壘起圍牆,麗塔與酒的謎團不過是上麵新添的一塊磚,於是我把這事兒拋到腦後,不再多想。
一周後我的感冒好了,我也從清單上劃掉了更多條目,多到我都開始懷疑自己這麼做是不是在浪費寶貴的時間。我幾乎能感覺到對方呼出的熱氣噴在我的後頸上。我知道時間越來越緊迫,我得盡快搞定這件事兒,可光是想並不能幫我更快找到目擊者,我還是隻能按部就班地來。看著清單上的條目一條條被劃掉,我的不安與日俱增。我竟然開始咬指甲,上高中時我明明戒掉了這個毛病。這習慣很惱人,還會增加我的挫敗感,我懷疑自己會在緊張中崩潰。
但至少我比貢特爾警員的情況好多了。因為就在馬蒂·克萊因遭遇殘忍殺害一案終於淡出大家的視線,化作警局裏不安的背景雜音時,大家發現貢特爾警員也遇害了。後者是一名製服警察,不是克萊因那樣的警探,但這起案子毫無疑問是同一凶手的傑作。凶手有條不紊地將受害人慢慢砸成一堆200磅的爛肉,並按照之前在克萊因身上實施成功的方法,把死者身上每塊大骨都打碎了。
而且這次屍體沒放在95號州際公路上的巡邏車裏。貢特爾警員被小心翼翼地擺放在海灣公園,就在友誼火炬雕像旁邊。屍體現場看上去相當諷刺。一對來此度蜜月的年輕加拿大夫婦在早晨享受浪漫散步時發現了這具屍體,在這座魔幻城市又留下了一段難以磨滅的魔幻回憶。
我趕到那裏時,近乎迷信般的恐懼剛剛席卷過一小撮警察的心頭。這會兒時間依舊相對較早,但彌漫在空氣中的寂靜恐慌顯然與咖啡不足毫無關係。現場的警員都很緊張,甚至有點兒驚愕,都像見鬼了似的。原因很好理解:如此公然地將貢特爾丟棄在這種地方,根本不像人類能做到的事兒。比斯坎大道位於邁阿密市中心,可不是什麼私人的隱蔽場所。說不定那位精神病殺手堂而皇之地漫步過來,然後丟下屍體。這是一次令人咋舌的公開展示,屍體不知怎麼的就來到這兒了,而且被人發現以前,它顯然已經在這裏放了幾小時。
麵對如此直接的挑戰,警察們自然會格外敏感。既然有人用這般炫耀的自我宣傳標榜自己,他們也勢必會將之視作一種對警方權威的侮辱。一名氣憤的警察理應被這一幕激起渾身憤怒的正義之火。然而邁阿密警察似乎並不感到氣憤,而在擔心靈異問題,仿佛他們已經準備好丟下武器,撥打通靈熱線求助。
我承認哪怕對我來說,看見火炬雕像旁的人行道上如此刻意地堆著一具警察的屍體確實會覺得有點兒不安。很難想明白一個活人如何能夠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漫步穿過市內最繁華的街道,把一具如此明顯而引人注目的死屍放到這裏。雖然沒人真的大聲提出有什麼神秘力量在作祟——至少我沒聽到,但從在場警察的表情判斷,也沒人完全排除那種可能。
而我真正的專業領域不是亡靈,而是飛濺的鮮血,可這地方根本沒有那方麵的線索。謀殺顯然發生在別的地方,屍體隻是被丟在這座美麗著名的紀念碑旁邊。但我確定我妹妹德博拉肯定會指望我洞察出什麼有幫助的隱藏線索,所以我開始沿現場邊緣遊蕩,試圖找到一些其他法醫可能遺漏的信息。然而除了那堆穿著藍製服的凝膠狀爛肉,周圍根本沒有多少可查的地方。至於死者,貢特爾警員,已婚,三個孩子的父親。這時我看見安傑爾·巴蒂斯塔沿著現場周界緩慢前行,一絲不苟地尋找任何可做證據的細小碎屑,但顯然一無所獲。
忽然,身後一道亮光閃過,我有點兒吃驚地轉過身,看見卡米拉·菲格站在幾英尺外,手裏握著一台照相機。她臉漲得通紅,表情看起來有些愧疚。“噢,”她顫顫巍巍地咕噥道,“我不是故意開閃光燈的,很抱歉。”我眨眼看了她半天,一半兒是因為閃光的炫目衝擊,一半兒是因為她的話毫無意義。這時警戒線邊上的人堆裏擠出一個家夥彎腰拍了一張我倆對望的照片。卡米拉一激靈,快步跑到人行道之間的小草坪上,文斯·增岡在那裏找到一個腳印。她將相機對準腳印,我則轉過身。
“誰都沒看見。”德博拉突然出現在我的眉毛底下,這可比卡米拉的閃光燈嚇人多了,我的神經立刻做出反應,整個人像真見了鬼一樣跳起來,而那個孤魂野鬼就是德博拉。她看著我落回地麵,一臉驚訝。
“你嚇到我了。”我說。
“我都不知道你也會被嚇一跳,”說完,她皺著眉搖搖頭,“這案子確實足以讓任何人毛骨悚然。這裏是市內人口最密集的公共區,這家夥竟然就這樣帶著屍體憑空出現,還把它丟在火炬雕像旁,然後開車離開?”
“他們大約在黎明時發現的屍體,”我說,“所以棄屍時應該還是黑天。”
“這地方永遠不會黑天,”她說,“路燈,所有這些建築,海灣市場,一個街區外好像還有個體育館,更別提這見鬼的火炬雕像。這玩意兒一天24小時都亮著。”
我環顧四周。以前我來過這裏很多次,白天晚上都有,這地方確實總是沐浴在周邊建築明亮的燈光下。況且旁邊就是海灣市場,再走一個街區則是美國航空公司,那邊甚至更亮,更繁華,更安全。當然,還得再加上這見鬼的火炬雕像。
但這裏還有一排樹,樹對麵是人煙相對荒蕪的草地。我轉身望向那邊。見我轉身,德博拉瞅我一眼,皺著眉也跟著轉身看過去。
穿過樹林,越過火炬雕像另一側的公園,比斯坎灣的水麵上,朝陽耀眼奪目。炫目的陽光下,一艘大帆船如帝王般滑過水麵,駛向碼頭。這時一艘更大的機動遊艇從旁邊全速駛過,引得帆船隨著浪濤劇烈地上下起伏。一個不成形的念頭閃過我的腦海,我舉手一指;德博拉期待地看向我,接著,像在通知我們真活在卡通世界裏似的,又一道照相機閃光從警戒線那邊射出。德博拉瞪大眼睛,心裏儼然有了主意。
“狗娘養的,”德博拉說,“媽的坐船來的。當然!”她拍下手,環視四周,找到她的搭檔。“嗨,杜瓦蒂!”她喊道。見後者抬起頭,她一邊招呼他過來,一邊快步朝海邊走。
“樂意效勞。”見妹妹飛速走向海堤,我默默說道,然後轉身去找方才拍照的人。可除了安傑爾,我誰都沒看到,而他正盯著一叢迷人的雜草,臉離地麵也就6英寸。人群裏有人過於深入黃色警戒帶圍好的犯罪現場,卡米拉朝對方揮手示意,和一個不知道是誰的人說話。我轉過身,看著我妹妹跑向海堤,尋找凶手乘船過來的線索。那確實講得通;依據我自己的大量快樂經曆,我很清楚乘船幾乎可以幫你擺脫任何事兒,尤其在晚上。我說“任何事兒”,可不單單指情侶們偶爾在海上上演的無禮行為。追求嗜好的時候,我曾多次在船上搞定一切。思維狹隘的人可能對此覺得反感,但我很清楚這能確保我做任何事兒都不會被任何人看見。一位半超能精神病殺手自然也可以靠這種方法,拖著一大坨鬆軟的屍體繞過海灣,跨過海堤,進入海灣公園。
不過這裏是邁阿密,就算有人真看見了,也不會向警方報告。也許他們害怕自己成為凶手的目標,也許他們不希望警察發現他們沒有綠卡。現代生活就是這麼回事兒,甚至可能因為電視上的《流言終結者》正播到精彩的地方,他們想一直看到結尾。因此接下來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黛比與她的小隊開始沿著海堤四處尋找那位“特殊路人”。
不出所料——至少,在我看來——他們沒有找到他或者她。大家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看見。海堤沿岸總會舉行不少活動,但這會兒正值上班早高峰,他們遇到的人不是準備去海邊哪個商店上班,就是去沿岸哪艘遊船上班,都不是值班熬了一夜的那些。而提心吊膽盯著黑暗看了整整一宿之後——或者就隻是看了一晚上電視之後,那些人現在肯定已經回家享受來之不易的休息去了。但德博拉依然盡職盡責記下了所有夜勤保安的姓名與電話,然後滿麵愁容地走回到我這裏,仿佛一切都是我的錯,因為我讓她去找,可她什麼都沒找到。
比斯坎珍珠號——一艘提供海上巡遊的客船——停在海灣裏,我們站在離它不遠的海堤上,德博拉眯眼順著海堤望向海灣,搖了搖頭,回身走向火炬雕像,我緊跟上她。
“肯定有人看見了,”我覺得與其說這話是在說服我,更像在說服她自己,“肯定有。你拖著一名成年警察爬上海堤,一路走到火炬那裏,不可能沒人看見。”
“弗萊迪·克魯格能。”我說。
德博拉對著我的胳膊就是一拳,不過這次她有些心不在焉。以往忍住不叫出來會比較費力,這回對我來說相對輕鬆些。
“我需要的,”她說,“是多傳播些超自然謠言。其實已經有人問杜瓦蒂,能不能找個薩滿祭司過來,以防萬一。”
我點點頭。假如你真信那種東西,找個薩滿祭司——就是薩泰裏阿教祭司什麼的,確實說得通。事實上有相當一部分邁阿密市民信這個。“猜猜杜瓦蒂怎麼和人家說的?”德博拉冷哼一聲,“他說:‘薩滿祭司是啥?’”
我看著她,想知道她是不是在開玩笑;所有古巴裔美國人都知道薩滿祭司。他家至少有一名教徒的可能性很大。但是當然,他們不可能用法語問杜瓦蒂,總之,不等我假裝自己聽到一個笑話,假裝大笑一下,黛比又往下說了。“我知道這家夥是個精神病,但他是個活生生的人,”她說,我相當確定她指的不是杜瓦蒂,“他不可能隱身,也不可能瞬間移動。”
她停在一棵大樹旁,若有所思地抬頭看了看,接著沿我們來時的路往回走。“瞧這個,”她指了指樹,又示意了一下遠處的珍珠號,“要是他剛好把船停在遊艇那兒,”她說,“差不多就可以在這些樹的掩護下一路走到火炬雕像這邊。”
“不算完全隱身,”我說,“不過相當接近。”
“媽的就在遊艇旁邊,”她咕噥道,“肯定有人看見了什麼。”
“除非他們都睡著了。”我說。
她沒理我,隻是搖搖頭,像在瞄準步槍似的順著樹望向火炬,然後聳聳肩,繼續走。“有人看見了什麼,”她固執地重複道,“肯定有。”
我們一起返回火炬雕像,要是我妹妹沒這麼心煩的話,這一路的沉默本可以十分愜意。回到那裏時,驗屍員剛檢查完貢特爾警員的屍體。他朝黛比搖搖頭,示意沒找到任何值得在意的東西。
“知道貢特爾在哪兒吃的午餐嗎?”我問德博拉。她瞅瞅我,好像我剛剛提議說我們應該脫光衣服沿比斯坎大道慢跑似的。
“午餐,黛比,”我耐心解釋道,“像是墨西哥料理什麼的。”
她總算懂了,立刻走向驗屍員。“驗屍的時候幫我查一下死者的胃容物,”我聽她說道,“看看他最近吃沒吃墨西哥卷餅。”太奇怪了,驗屍員看她的眼神竟沒有絲毫驚訝。但我猜要是你跟邁阿密的屍體和警察一起工作的時間夠長,確實很難感到驚訝。被人要求在遇害警員胃裏找卷餅,也不過是日常工作之一,例行程序罷了。驗屍員疲憊地點點頭,德博拉則走去和杜瓦蒂談話,剩下我自己原地擺弄手指,思考人生。
我想了幾分鍾,然而除了餓和這裏沒東西吃以外,什麼深刻的事情都沒想出來。我在這地方無事可做;根本沒有飛濺出的血液,其他法醫部技術員都忙著呢,就我一個閑人。
我不再看貢特爾的屍體,轉而環視現場。幾個偶然路過的食屍鬼依然簇擁在那裏,像等著看搖滾音樂會一樣在警戒線外互相推擠。他們盯著屍體,值得表揚的是,其中一兩個竟在伸長脖子的同時,努力露出了驚駭的神色。當然,為了彌補無法靠近這點,其他大部分人都隻是探身越過警戒帶,用手機拍一張更為清楚的照片。很快網上就會到處都是貢特爾警員血肉模糊的屍體的照片,整個世界都會一起加入,齊齊裝作驚慌失措。科技不神奇嗎?
我四處閑逛,提些有用的建議,但和往常一樣,似乎沒人在意我深刻的洞察力;真正的專業知識總是得不到賞識。人們寧願固守在自身的愚蠢裏混日子,走遠路,也不願別人指出他們走錯方向了——哪怕別人明顯更聰明。
於是鬱悶地在這裏待到午餐時間過去一小時後,不受重視也沒被重用的德克斯特終於耐不住無聊,搭車回到他的小辦公室。要知道那裏可有現成的工作等著他呢。路上我剛好遇到一名跟我順路的警察。他很親切,一心隻想談釣魚的話題,我又對此稍有了解,所以我們相處得很愉快。他甚至願意在路上歇一腳,等我去買些外帶中餐。這真的是非常友好的舉動,作為感謝我掏錢付了他買的那份鮮蝦撈麵。
與這位新BFF13道別後,我帶著噴香的午餐坐到辦公桌前,不禁覺得生活——這塊羞恥與苦難組成的拚布——或許真有什麼實際意義也說不定。酸辣湯超好喝,餃子鮮嫩多汁,宮保雞丁辣得我都出汗了。我發現吃飽後我整個人都心滿意足了,不禁懷疑為什麼會這樣。難道說我真的如此膚淺,隻是吃頓美餐就滿心歡喜了?還是說某種更深層次更險惡的東西在發揮作用?也許是食物裏的味精在進攻腦內的愉快中樞,迫使我違背意願感覺良好。
不管怎樣,擺脫過去幾周一直縈繞在我心頭的烏雲確實是一種解脫。我的確有些值得擔憂的事情,但我有點兒過於沉湎其中。顯然,一頓可口的中餐治愈了我。事實上,往垃圾桶裏扔空餐盒時我注意到自己居然在哼歌。對我而言,這真是個令人驚歎的進步。這就是真正的人所擁有的快樂嗎?源自一碗餃子?或許我應該通知一些國際精神健康組織:宮保雞丁比左洛複14更具療效。或許諾貝爾獎正為此等著我,至少我也能收到中國發來的感謝信。
不管這份愉快實際出於什麼,它幾乎一直持續到我快下班的時候。我下樓去證物室取幾件我一直在處理的樣本,回來時發現一個討人厭的巨大驚喜正在我的小辦公室裏等著我。
這個驚喜大約5英尺高,10英寸寬,是體重200磅的非裔美國人。相較於人類,他看上去更像一隻異常陰險的昆蟲。他棲息在兩隻光亮的義足上,我進屋時,他其中一隻當手用的金屬爪子正在擺弄我的電腦。
“怎麼了,多克斯警長,”我盡量裝作愉快地說道,“需要我幫你登錄臉書嗎?”
他猛地回頭看向我,明顯不想被我抓到他偷窺。“嘴邊幹幹。”他非常清楚地說道。看來那個移除他手腳的業餘外科醫生把他的舌頭也摘掉了,這下想和他愉快交談一番幾乎不可能了。
當然,這事兒一直不太容易;他討厭我,總懷疑我。我小心翼翼地打造自己清白無辜的形象,從未給他任何懷疑我的理由,可他還是懷疑我,而且向來如此——甚至在我未能將他從不幸的手術中救出來之前。但我盡力了,真的盡力了,就是沒成功而已。請公平地看待我,這很重要,我當時確實安全地幫他把絕大部分救回來了。可如今他卻為截肢的事情指責我,就像為其他許多沒確定的事情那樣。這會兒他又動我的電腦,還說什麼“嘴邊幹幹”。
“嘴邊?”我愉快地重複道,“真的?你是《活寶三人組》15的粉絲嗎,警長?我都不知道。嘴邊嘴邊嘴邊!”
他瞪著我的眼神更惡毒了,惡毒得令人欽佩。他從桌子下麵拿出一個筆記本大小的盒子,是他隨身攜帶的語音合成器,然後一拳拍在上麵。合成器立刻用愉快的男中音喊道:“隨便!看看!”
“當然是的!”我用貨真價實的人造的愉快語氣回道,試圖配合他詭異的機械的愉快嗓音,“毫無疑問你在做一件了不起的工作!隻是不幸的是,你不小心翻看了我的私人電腦,還在我的私人空間,從技術上說,那違反規定了。”
他進一步怒視我。說真的,這個人已經徹底變成死心眼兒了。他瞪著我,對著語音合成器又敲了幾下。片刻後,它用一種荒誕的愉快語氣喊道:“總有一天!我會!抓住!你!去你,媽的!”
“我肯定你會,”我安慰道,“但你得在自己的電腦上做這事兒才行。”為表示自己毫無惡意,我朝他笑笑,然後指向門口。“所以要是你不介意的話?”
他目不轉睛地張大鼻孔,深吸一大口氣,又用嘴長噓一聲,然後把合成器夾到胳膊下麵,跺著腳走出辦公室,把我那點兒殘餘的好情緒也帶走了。
現在我又多了一個不安的理由。多克斯警長為什麼要翻我的電腦?顯然,他覺得裏麵有罪狀可尋——但又是什麼呢?為什麼是現在,還在我的電腦上?他根本沒有任何正當理由翻看我的電腦。我相當確定他對IT一無所知且毫無興趣。失去四肢後,出於同情上麵給了他一份文書工作,這樣他就能上滿最後幾年班,得到全額的退休金。他一直在人力資源部做些無用的行政管理工作,具體是什麼我既不知道也不在乎。
剛剛他跑到這兒來,在我的地盤,翻我的電腦,嚴格說那是他實現摧毀德克斯特私人計劃的一部分——可在工作時間來這裏?為什麼?據我所知,他一直將“抓住我”這件事兒限製在常規監測層麵,過去從未實際調查過我的事兒。什麼導致了這次令人討厭的升級?他終於滑過那條線,變成一個充滿敵意的瘋子了嗎?一輩子盯上我了?還是說確實有什麼原因讓他覺得自己在找某樣特定的東西,他終於有機會證明我有罪了?
從表麵看來,這似乎不可能。我是說,我在許多方麵確實有罪,而且都是技術上而言不太合法,內容上而言非常令人享受的殺人罪。可我做事兒極其小心,事後總會清理得幹幹淨淨,無法想象多克斯覺得他發現了什麼。總之我相當確定他什麼都找不到。
莫名其妙,令人不安。但這至少將我從愚蠢的快樂中一把拉出來,重回平常的沮喪之中。中餐的作用到此為止:半小時後你又變得暴躁起來。
我剛準備回家,德博拉無精打采地走進我的辦公室,不管怎樣,她看上去似乎更加暴躁。
“火炬雕像,”她說,“你一早就從那兒回來了。”她的語氣聽起來好像在指責我偷竊辦公用品。
“我得工作。”我盡量迎合她的無禮。
她眨眨眼。“你他媽的最近究竟怎麼了?”她說。我深吸一口氣,更多是為了消磨時間,不是真的需要空氣。“你什麼意思?”
她張開嘴,腦袋偏向一側。“你一直神經兮兮的,還朝人大喊大叫。或許有點兒心煩?我不知道。好像在為什麼事情煩心。”
這對我而言真的是非常不舒服。她說得對,千真萬確,可我能對她說多少?我確實在為一些事情心煩;我確信有人看見我了,認出我了,現在我還發現多克斯警長翻我的電腦。這兩件事兒無法以任何一種方式連在一起——某個匿名的目擊者看見了玩耍中的我,他還與多克斯合夥抓我,這個念頭很荒唐——但兩件單獨的事情加在一起,依然令我跌入不安的循環。不合邏輯的情感在控製我,我一點兒都不習慣這樣。
可我能對她說什麼?我和黛比向來親密無間,當然,但那一定程度是因為我們從未分享過彼此內心的感受。我們做不到;我沒有感情,而她羞於承認自己有感情。
不過我依然得說些什麼,我想,她或許是世上唯一的我能交心的對象,除非我願意一小時花100美元講給一名心理醫生,後者似乎是個非常爛的主意;我可以告訴對方真實的我,雖然那似乎不堪設想,或者編一些看似可信的故事,但那無疑是在浪費錢,何況這筆錢可以留到日後給莉莉·安當醫學院學費。
“我不知道我表現出來了。”我最後說道。
黛比冷哼一聲。“德克斯特,這可是我。我們一起長大,一起工作——我比世上其他任何人都了解你。對我來說,你表現出來了。”她揚起一邊眉毛鼓勵道,“所以說,怎麼了?”
她說得對,當然,她確實比其他任何人——比麗塔,或者布賴恩,或者任何我認識的人都了解我,可能除了我們過世已久的父親哈裏以外。和哈裏一樣,德博拉甚至知道“暗黑德克斯特”和他愉快的欲望,並對其做出了讓步。假如真有需要傾訴的一刻,真有一位可以傾訴的對象,那一定就是現在,就是對她。我閉上眼睛,試著考慮該如何開口。“我不知道,”我說,“就是,呃……幾周前,我——”
德博拉的無線電對講機忽然響了,就好像打了好大一聲粗魯的電子響嗝,接著十分清楚地說道:“摩根警長,你在哪裏?”她朝我搖搖頭,拿起對講機。
“這裏是摩根,”她說,“我在法醫部。”
“你最好過來一趟,警長,”對講機另一邊說道,“我想我們找到一些需要你過目的東西。”
德博拉看看我。“抱歉,”說著,她按下對講機上的按鈕,“我得走了。”她站起身,走向門口,猶豫一下又轉身回到我麵前。“回頭聊,德克斯特,好嗎?”
“當然,”我說,“別擔心我。”這話聽起來絲毫沒安慰到她,正如沒安慰到我一樣;她沒說話,隻是點點頭,然後匆匆走出門。我收拾好一切,走向我的車。
Chapter 9 我們必須搬家
我到家時,太陽依然在天邊閃耀。這是生活在邁阿密僅有的幾個夏日福利之一:氣溫大約97華氏度,濕度遠遠超出100%,但至少當你6點到家時,天還會亮上許久,如此一來你便可以流著汗和家人一起在外麵再待上一個半小時。
當然,我的小家庭可不會做那種事兒。我們是本地人;曬黑皮膚什麼的隻適合遊客,我們更偏愛中央空調帶來的舒適。況且,自從我哥哥布賴恩給科迪和阿斯特買了Wii之後,除非動用武力,否則他們根本不會離開屋子半步。不管出於何種理由,他倆似乎都不願離開房間。我們不得不為此立下一些十分嚴格的遊戲機使用規定:他們必須先征求同意,且必須完成作業才可以玩兒遊戲機,而且每天遊戲時間不能超過一小時。
因此進屋時,瞧見科迪與阿斯特已經站在電視機前緊握著遊戲機手柄,我反射性地先問道:“作業都寫完了嗎?”
他們甚至都沒抬眼看我;科迪隻是點點頭,阿斯特則皺起眉頭。“一放學就寫完了。”她回道。
“好吧,”我說,“莉莉·安呢?”
“和媽媽在一起。”由於我連續打斷他們,阿斯特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那媽媽呢?”
“不知道。”她揮舞手柄說道,然後跟著屏幕上的畫麵一同劇烈晃動起來。科迪瞅我一眼——現在輪到阿斯特玩兒——稍稍聳了聳肩。他每次說話幾乎都不會超過三個字,這是生父對他的虐待引發的一個小副作用,阿斯特一人包攬了他們倆的說話份額。不過這會兒她看起來一反常態地不想說話——可能是要戴牙套的事兒讓她一直跟我們生悶氣。所以我深吸一口氣,試圖熄滅自己對他倆愈演愈烈的怒火。
“好吧,”我說,“謝謝關心,嗯,我確實累了一天。不過感覺好多了,畢竟我現在已經回到家人的溫暖懷抱之中。我很享受我們這番聊天。”
科迪露出一個有點兒滑稽的傻笑,小聲說道:“懷抱。”阿斯特沒吭聲,一心在那兒磨牙打怪獸。我歎了口氣;或許對我們中的部分人來說,令人欣慰的是,嘲笑和青春一樣,都被浪費在年輕人身上。我不再期待孩子們回答,自己去找麗塔。
她不在廚房,太讓人失望了,因為這意味著她沒有為晚餐趕製一些美妙的東西。爐子裏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也沒看見剩菜;這令人十分費解,還有一點兒心煩。我希望這不代表我們今晚要訂比薩——雖然那會讓孩子們很高興,可比薩連麗塔隨便做的東西都比不上。
我走回客廳,穿過走廊。麗塔不在浴室,也不在臥室。我開始懷疑她是不是也被弗萊迪·克魯格擄走了。我走到臥室窗邊,向外望去。
後院的大榕樹近乎遮住了半個院子。我們在樹下擺了張野餐桌,麗塔正坐在桌子旁邊。她左手抱著莉莉·安,右手拿著一大杯葡萄酒,小口啜飲著。除了回望房子,慢慢搖著頭,她似乎也沒幹什麼。我看著她喝下一大口酒,緊抱住膝蓋上的莉莉·安,片刻後似乎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這個舉動很奇怪。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兒。以前我從沒見過麗塔這樣——一個人坐著,悶悶不樂地喝酒——不管出於何種理由,此情此景真的讓我覺得很不安。但對我來說,不管麗塔做什麼,最重要的是她沒做晚餐,我必須迅速介入她這種危險的不作為。於是我快步穿過屋子,經過科迪與阿斯特——兩人依然在開心地追殺電視屏幕裏的東西——穿過後門,走進院子。
我剛到外麵,麗塔便抬頭看向我。她似乎愣了片刻,然後匆匆別過臉,把玻璃酒杯放到野餐桌旁的長椅上,轉身麵向我。“我回來了。”我慎重而歡快地說道。
她大聲抽了下鼻子。“嗯,我知道。”她說,“現在你又要出去跑一身汗了。”
我坐到她身旁,剛靠過去,莉莉·安便跳起來。我朝她伸出手,她便立刻撲向我。麗塔帶著疲憊的微笑把她遞到我懷裏。“噢,”麗塔說,“你真是一個好爸爸。我為什麼就不能……”她搖搖頭,又抽了下鼻子。
我將視線從莉莉·安明亮歡快的小臉上移開,看向麗塔疲憊憂傷的麵龐。除了一直流鼻涕,她似乎還哭了;她的臉頰濕濕的,眼睛通紅,還有一點兒腫。“呃,”我問,“出了什麼事兒?”
麗塔用上衣袖子擦擦眼睛,轉身又喝下一大口酒,接著放下酒杯擱到身後,重新麵向我。她張嘴想要說話,卻又咬住嘴唇,看向別處,最終隻是搖了搖頭。
就連莉莉·安也為麗塔的反應困惑不已。這個精力旺盛的小家夥蹦了好一會兒,嘴裏一直喊著:“啊叭叭叭!”
麗塔麵帶微笑,略顯疲憊地看著她。“該給她換尿布了。”麗塔說。不等我回話,麗塔忽然失聲嗚咽:很輕的一聲啜泣,她盡最大的努力忍住了自己的哭聲,弄得那聲嗚咽聽起來好像打嗝似的。但我非常確定她哭了,感覺似乎是對髒尿布產生了過度反應。
情感方麵的事兒總讓我覺得不舒服,一定程度是因為我沒有情感,因此通常我既不明白它們源自何處,也不明白它們代表什麼。但經過多年的細心研究與大量的實踐練習,我總算學會如何在他人展現出情感時自然應對。當一個人被強烈的情感控製時,我一般都知道該如何做出正確的反應。
然而這次,我承認我束手無策了。書上說,女人的眼淚通常表示她們需要安慰與承諾,無論你說得多假——但如果我不知道麗塔因為什麼哭,我該如何給出這兩種反應?我仔細打量,從她的臉上尋找線索,可惜一無所獲;她的眼眶通紅,臉頰潮濕,是的,可不幸的是沒人在她臉上留言,告訴我她哭的原因與處理方法。所以我結結巴巴擠出幾個字,笨拙得好像我也開始有情感了似的。“呃,你……我是說,你遇到什麼事兒了嗎?”
麗塔又抽一下鼻子,用袖子擦了擦。她看起來又像要說什麼至關重要的事兒,然而隻是搖了搖頭,用指尖愛撫寶寶的小臉。“因為莉莉·安,”她說,“我們必須搬家。還有你。”
我聽到了幾個恐怖的字眼兒。“因為莉莉·安”。一時間我覺得整個世界天旋地轉,刺目難耐。一張清單瞬間占據了我的大腦,上麵寫滿了可能傷害我家小女兒的可怕疾病。我緊抱住我的寶貝,努力呼吸試著讓自己平靜下來。莉莉·安也幫了我一把,她使勁兒拍打我的腦袋,說道:“啊叭——啊——叭!”打在耳朵上的巴掌令我重新恢複理智,我看向麗塔,後者顯然不知道她的話已經讓我心神大亂。“莉莉·安怎麼了?”我問她。
“什麼?”麗塔說,“你說什麼?什麼都沒——噢,德克斯特,你太——我是說,我們必須搬家。因為莉莉·安。”
小家夥在我膝蓋上跳來跳去,我看向她的快樂小臉。麗塔的話講不通,至少我沒聽明白。為什麼這個完美的小人兒會迫使我們搬家?當然,她是我的孩子,可能存在某些令人懼怕的可能。或許她繼承了我某些邪惡的DNA,憤怒的鄰居要驅逐她。這想法很駭人,但可能性非常小。“她做了什麼?”我問。
“她做——德克斯特,她才一歲,”麗塔說,“她能做什麼?”
“我不知道,”我說,“但你剛才說我們必須搬家,就因為莉莉·安。”
“噢,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她說,“你根本……”她擺擺手,轉身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後傾身擋住玻璃杯,好像她不想讓我知道她在做什麼似的。
“麗塔,”見我說話,她啪地將玻璃杯放到長椅上,回身麵向我,猛地咽下酒,“如果莉莉·安沒事兒,她又沒做錯任何事兒,我們為什麼必須搬家?”
她眨眨眼,用袖子抹掉眼角的淚珠。“隻是……”她說,“我是說,因為,你看看她。”麗塔指了指孩子。在我看來,她的四肢似乎沒有表現出其該有的機動性,因為她的手直接打在了我的胳膊上。她猛地抽回手,又指了指房子。“房子這麼小,”她說,“莉莉·安卻越長越大。”
我看著她,等她繼續往下說,可我白等了。她沒再補充任何能幫助我理解的話,顯然聽到的這些就是全部了。麗塔真覺得莉莉·安會像《愛麗絲夢遊奇境》裏的愛麗絲一樣長成巨人嗎?很快這棟房子便小得裝不下她了?還是說這存在一些隱藏信息,可能是需要我花幾年時間破譯的阿拉米語16?我已經聽過讀過許多如何構建婚姻生活方麵的建議,但現在我最需要的似乎就是一個翻譯。“麗塔,你說的話講不通。”我盡我所能佯裝溫柔耐心地說道。
她搖搖頭,似乎有點兒激動,怒瞪著我。“我沒醉。”她說。
人類有幾個永恒真理,其中一條便是如果有人說他沒睡著,說他沒錢,或者說他沒醉,就表示他們基本說的反話。隻是當他們否認時,你如果把實話說出來隻會費力不討好、令人討厭,有時還會很危險。因此我心領神會地笑著看向麗塔。“你當然沒醉,”我說,“那為什麼莉莉·安越長越大,我們就必須搬家?”
“德克斯特,”麗塔說,“這個小家庭裏的一切都在變大。我們需要一個大一點兒的房子。”
我的腦中亮起一個小燈泡,我這才明白。“你是說我們需要一棟房間更多的房子?因為孩子們在不斷長大?”
“沒錯,”為了強調,她用力拍了一下野餐桌,“完全正確。”說到這兒,她皺起眉頭:“你以為我在說什麼?”
“我剛才沒聽懂你在說什麼,”我回答道,“但你一直坐在這兒——還哭了。”
“噢,”說著,她看向別處,笨拙地用袖子又擦了擦臉頰,“現在看起來不像了。”她看看我,又迅速看向別處。“我是說,你知道的,我並不‘魚春’……‘魚唇’。”她皺起眉,非常小心地說,“我,並不,愚蠢。”
“我從沒那麼想過。”我說的是真心話:雖然她的頭腦嚴重混亂,沒錯,但並不愚蠢。“你在為這個哭?”
她目光灼灼地看著我,直到見她眼神變得有些恍惚,我才覺得不太舒服,隨後她移開視線。
“隻是激素作祟,”她說,“我沒想讓誰看見。”
我略過有人看見她激素的場麵,努力專注問題的核心。“所以說莉莉·安沒事兒?”我依然不太確定一切仍是其原本的模樣。
“沒,沒事兒,當然沒事兒,”麗塔說,“就是房子太小了。科迪和阿斯特不能永遠住一間臥室,你懂的。”她說:“阿斯特快到那個年紀了。”
雖然不明白她具體指的是哪個年紀,但我覺得我聽懂了。阿斯特越長越大,不可能永遠和弟弟用一間屋子。但即便如此,且不說我已經在這兒住慣了,實在不想搬走,還有一些切實的問題需要我提出反對意見。“我們買不起新房子,”我說,“更別說一棟稍大的。”
麗塔伸出一根手指,朝我晃了晃,開玩笑似的眯起一隻眼。“你從沒注意過。”她努力把每個字都說清楚。
“我猜是。”
“其實有許多不錯的‘機飛’,”她說,“‘機——灰’。見鬼。”她搖搖頭,用力閉上眼睛。“噢,”她說,“噢,天啊。”她費力地喘了一會兒,整個人搖搖晃晃的,我都懷疑她會不會從椅子上摔下去。接著她又深吸一口氣,晃晃頭,睜開眼睛。“法院拍賣房,”她認真地說道,“不買新房。買法院拍賣房。”她傻傻地笑了,左搖右晃地彎腰去拿酒杯;這次她一飲而盡。
我想了想她說的話——至少可以說,我想了想我認為她說的話。確實,現在佛羅裏達南部存在一些零散的廉價房屋。不管別處經濟情況改善得如何,邁阿密依然隨處可見背負住房貸款的人。多數人都是一走了之,讓銀行守著一錢不值的合同與估價過高的房屋。於是銀行經常會心急火燎地以原價的零頭傾銷這些住房。
我以略顯冷漠的綜合立場對這方麵的事兒了若指掌。最近所有人都在談論拍賣房與特價房,就像談論天氣一樣。每個人都在提這件事兒,媒體上也全是這方麵的故事與討論,還有寫著嚴厲警告的展板。至於我家,就連我哥哥布賴恩,也開開心心地找到了處理這方麵問題的工作。
然而從理論上了解拍賣房,進入實際考慮拍賣房對自己而言的優勢,恐怕還需要一些適應時間。我很喜歡我們現在住的地方,為此我放棄了我那棟舒適的小公寓。再搬家很麻煩,很難受,很費勁,況且無法保證我們能搬去一個更好的地方,更別說那還是棟在絕望與憤怒中被人遺棄的房子。那裏的屋頂可能被開了洞,電線都被撤掉——最起碼,會不會鬧鬼都是問題。
這時,莉莉·安再次證明她看問題可比她的白癡爸爸清楚準確得多。我還在和拍賣房屋、搬家、個人不便這些念頭較勁兒,她那敏銳而令人歎服的洞察力已經深入問題核心。她蹬著有力的小腿連蹦三下,說:“嗒。嗒嗒嗒。”為了強調,她還伸手拽了拽我的耳垂。
我看看我的小姑娘,下定了決心。“你說得對,”我對她說,“你應該有個自己的房間。”我轉向麗塔打算告訴她我的決定,可她已經向後倚著桌邊睡著了。她閉著眼睛,頭輕輕搖晃,嘴巴張開,雙手交疊搭著膝蓋上。
“麗塔?”我呼喚道。
她騰地坐起來,瞪大眼睛。“噢!”她說,“你嚇死我了。”
“抱歉,”我說,“你剛才說房子?”
“是的,”她皺起眉,“布賴恩說——噢,我希望你不介意。”她看起來有一絲愧疚。“我先和他談過了,因為,你知道的,他的工作。”她又擺擺手,手背不小心磕上桌邊。“哎呀。”她喊道。
“是,”我安慰性地鼓勵道,“你和布賴恩談了,這很好。”
“是很好,”她說,“他人很好,很‘明還’,明白。房子的事兒。我是說,目前。”
“是,他很懂。”
“他打算幫我們,”她說,“找……找……”
“找房子。”我說。
麗塔慢慢搖了搖頭,閉上眼睛。我以為她要做什麼,可她什麼都沒做。“我很抱歉,”最後她輕聲說道,“我想我得去躺一會兒。”她從長椅上站起來;空酒杯掉到地上,摔斷了杯頸,但麗塔沒注意到。她晃晃悠悠地站了一會兒,緩步走回屋。
“好吧,那麼,”我對莉莉·安說,“我猜我們要搬家了。”
莉莉·安又蹦了幾下,堅定地說道:“嗒。”
我抱著她起身回屋拿起電話,看來今晚終究還是得吃比薩。
Chapter 10 快艇
第二天一早我剛到辦公室,便看見驗屍報告躺在我的桌子上。我大致瀏覽一遍,看看裏麵說了什麼,然後才坐下饒有興趣地讀起來。報告給出了貢特爾警員的驗屍結果,拋開所有技術術語,上麵主要說了幾件事兒。首先,滯積在組織裏的血液表明他死後曾臉朝下躺了幾個小時——有意思,要知道在友誼火炬雕像旁發現他時,屍體的臉朝上。這或許代表這瘋子午後晚些時分殺了貢特爾,之後便把他獨自存到某個地方直到天黑。等他夜裏重拾同誌情誼,才將屍體搬到友誼火炬雕像旁。
報告花了數頁篇幅詳述貢特爾各個器官與四肢所受的創傷,合計總量與克萊因身上的差不多。當然報告沒有推測結論;那麼做太不專業,或許還有點兒太過樂於助人。但報告聲明造成傷害的器物可能由鋼材製成,擁有橢圓形的光滑打擊麵,約紙牌大小。我覺得那聽起來很像某種大錘。
內髒受損情況再次驗證了外部組織表明的信息:凶手竭力想讓貢特爾盡可能多活一會兒,同時深思熟慮、手段殘忍,仔仔細細地砸碎了他能想到的每一根骨頭。聽著就不像什麼令人愉快的死法,然而再三思考之後,我發現自己根本想不出任何稱得上愉快的死法——當然我也一種都沒試過。這話可不是說我真去找過,就算是愉快地死又能有什麼樂趣?
我迅速翻閱報告,看見有人用熒光黃在其中一頁上做了標記。上麵列著貢特爾胃裏的東西,半數內容都被塗上亮黃色。我幾乎可以確定這是德博拉幹的。我瞅了一眼,無須高亮也自然看出了重點。貢特爾生前吃的東西與其他惡心的東西一起漂在胃裏,包含玉米粉、卷心萵苣、碎牛肉和幾種香料,香料主要是辣椒粉和小茴香。
換句話說,他和克萊因一樣,最後一頓飯吃的墨西哥卷餅。看在這倆人的分兒上,我希望那卷餅真有那麼好吃。
我剛看完報告,辦公桌上的電話便響了。強烈的全視心電感應告訴我,這很可能是我妹妹打過來的。總之,我拿起話筒,說:“這裏是摩根。”
“驗屍報告看了嗎?”德博拉一上來就責問道。
“剛看完。”我說。
“待著別動,”她說,“我馬上過去。”
兩分鍾後她便拿著她自己那份副本走進我的辦公室。
“你怎麼看?”她找張椅子一屁股坐下,揮著報告問我。
“我不太喜歡這種行文風格,”我說,“而且情節似乎也很老套。”
“少犯渾,”她說,“再有半小時我就得去開通報會了,我得有料跟大家說。”
我有些煩惱地看著我妹妹。我知道她能降服全副武裝的暴怒的可卡因牛仔,還敢威嚇體形是她兩倍的惡棍警察,可盡管如此,一旦要在兩人以上的人群麵前講話,她就徹底歇菜了。但那其實還好,甚至還有一點兒可愛,畢竟偶爾瞧見她低聲下氣的感覺相當棒。然而不知怎麼的,她嚴重的怯場問題竟成了我的麻煩,每次她出去拋頭露臉,我都得幫她打草稿——吃力不討好的活兒,因為無論我幫她寫多少好台詞,最後她總會搞砸。
但她人都來了,這次還不遠萬裏跑到我的辦公室來,詢問語氣也算友好,以她的標準來看,所以無論我多厭煩,我都得伸出援手。“好吧,”我自言自語道,“與上個案子殺人模式相同,死者所有骨頭都碎了,還有墨西哥卷餅。”
“那我想到了,”她突然插嘴道,“繼續,德克斯特。”
“兩起案子間隔時間也很有意思,”我說,“兩周。”
她眨眼盯著我看了半天。“這有什麼意義嗎?”她問。
“當然有。”我說。
“有什麼意義?”她急切地問。
“毫無頭緒,”不等她俯身過來打我,我立刻補充道,“但兩起案件的差別肯定也有某種意義。”
“是,我知道,”她若有所思地說,“貢特爾是製服警察,克萊恩是警探;前者被扔在車裏,貢特爾則被丟在見鬼的火炬旁邊。我的老天,還是用船運過去的,為什麼?”
“更重要的是,”我說,“為什麼其他地方沒變?”她費解地看著我。“我是說,沒錯,屍檢結果相同,兩人都是警察。可為什麼是這兩個警察?他們兩個人有什麼地方符合凶手的需求模式?”
黛比不耐煩地搖搖頭。“我對心理學的玩意兒一竅不通,”她說,“我需要抓到這個不要臉的精神病。”
我本可以說想抓這個不要臉的精神病最好的方法就是了解他為什麼會成為一個不要臉的精神病,但我懷疑黛比現在不太能夠接受那樣的話。再者說,這話也不是一定的。基於我在這方麵多年的經驗來看,抓住凶手的最佳方法就是撞大運。當然,你不能把這話大聲說出來,尤其在對晚間新聞講話的時候。你必須神情嚴肅,談談耐心,還有破案的整個過程。因此我隻問道:“船查得怎麼樣了?”
“正在找,”她說,“但是,媽的,你知道邁阿密有多少艘船嗎——隻算合法登記的那些?”
“不可能是他自己的船,估計是他上周偷的。”我幫忙分析道。
德博拉冷哼一聲。“那也不少,”她說,“媽的,德克斯特,一眼就能看明白的地方我都知道了。我現在需要切實的主意,屁話不用再提了。”
我承認我最近確實情緒不太好,但在我看來,她正迅速越過求人辦事兒時該有的禮儀邊界。我張開嘴,想反駁她,忽然,一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念頭鑽進我的腦子。“啊。”我說。
“什麼?”她問。
“你不想找被盜的船。”我說。
“不是我他媽不想,”她說,“我知道哪怕他有船,也不會蠢到用自己的。他肯定偷了一艘。”
我看著她,耐心地搖搖頭。“黛比,那點顯而易見。”我承認我現在八成是在傻笑,“但他回去之後不會留著那艘船,這點也很顯而易見。所以你不用去找一艘被偷的船,而是去找——”
“一艘被找到的船!”她拍手說道,“沒錯!一艘被人莫名遺棄在某個地方的船。”
“他還得有個藏車的地方,”我說,“或者更便利一點兒,某個能偷車的地方。”
“見鬼,那聽著更靠譜,”黛比說,“城裏不可能一晚上有好幾個地方既出現了船又丟了車。”
“用電腦簡便迅速地搜索一下,對照看看結果。”剛把話說出口我就想把它們塞回去,然後自己鑽到桌子底下,要知道德博拉對電腦的了解和對交際舞的了解差不多。另一方麵,我必須承認我在該領域接近專家水平。因此任何時候,隻要“電腦”這個詞出現在對話裏,我妹妹都會自動將其視作我的問題。果然,她騰地站起來,開玩笑似的捶了一下我的胳膊。
“太棒了,德克斯特,”她說,“你多長時間能搞定?”
我迅速環視房間,可黛比正站在我與大門之間,又沒有緊急出口。我隻好轉向電腦,開始幹活兒。德博拉像在慢跑一樣焦急地在屋裏繞圈兒,令我難以集中注意力,最後我說:“黛比,拜托了。你那樣晃來晃去我根本沒法兒工作。”
“好吧,該死。”說著,她坐回到椅子上,總算不再蹦來蹦去。然而剛過3秒,她又開始不住地抖腳。看來除非把她丟出去或者找到她想要的東西,否則我是沒辦法讓她靜下來了。既然她有槍,我沒有,丟她出去恐怕不太可能,所以我用力歎口氣,繼續搜索。
不到10分鍾我就搞定了。“找到了。”最後一個字還沒說完,德博拉已經衝到我身旁,俯身看向屏幕。“位於邁阿密海灘的聖約翰教堂,一位牧師報告說他的車今早被盜,並在碼頭發現了一艘21英寸長的快艇。”
“教堂?”德博拉說,“在海邊?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他是怎麼把船開過去的?”
我打開屏幕上的地圖,伸手一指。“瞧,教堂就在這兒,挨著這條運河,這邊是水上停車場。”順著運河,我從教堂一路指到海灣裏,“坐船到海灣公園與火炬雕像那裏大約要10分鍾。”
德博拉盯著看了一會兒,搖搖頭。“這他媽根本行不通。”她說。
“在他看來講得通。”我說。
“好吧,該死的,”她說,“我最好去找杜瓦蒂,出去一趟。”說完,她挺身跑出門,對我8分鍾的辛勤勞動沒有一個感謝之詞。我承認我有一點兒驚訝——當然不是因為我妹沒有對我表示感謝,那太奢侈了,根本不能指望——但通常她都會拖著不情願的德克斯特和她一起走,以充當後援,而讓搭檔在局子裏數曲別針。可這次黛比留下了忠誠的德克斯特,去找她那位會說法語的新搭檔杜瓦蒂了。我猜那代表她喜歡和他一起工作,或者隻是她現在更注意自己的搭檔了。她的前兩名搭檔都在和她一起辦案的過程中遇害。我曾聽到不止一個警察在背地裏說,和摩根警長一起工作真是倒了大黴,說她顯然是黑寡婦一類的東西。
其實不管什麼案子都沒有什麼好抱怨的。至少這次黛比真的在按正規的方式辦事兒——與她正式的搭檔,而不是非正式的哥哥一起。我覺得這樣很好,因為在她辦案時和她待在一起真的很危險;我身上的瘢痕組織足以證明這點。況且我的工作可不是在浩瀚的邪惡世界東奔西跑,躲避明槍暗箭,當然這次明顯是躲錘子。我不需要腎上腺素,我有真正要做的工作。所以我隻是坐在那兒,在未受賞識的遺憾中沉浸片刻,便繼續幹活兒去了。
剛吃完午餐,我和文斯·增岡待在實驗室裏,這時德博拉衝進來將一柄大錘扔到我麵前的案台上,“砰”的一聲。聽聲音判斷,這東西大約3磅重。錘子裝在巨大的塑料證物袋裏,袋子內側凝了一層薄薄的水霧,不過依然可以看出這不是一把普通的木匠錘子,也不太像長柄大錘。錘子頭兩側又圓又鈍,黃色的木製手柄已經用得很舊了。
“好吧,”文斯越過德博拉肩膀瞥向錘子說道,“我一直都想和你一起來這麼一頓。”
“一邊兒撒尿去。”德博拉說。這遠遠不到她平時的損人標準,不過語氣聽起來相當篤定。文斯見狀立刻躲到實驗室角落裏,坐到自己放在案台上的筆記本電腦旁。“亞曆克斯找到了這個,”說著,德博拉指了指隨後走進門的杜瓦蒂,“這東西放在教堂停車場裏,聖約翰教堂。”
“他為什麼會把錘子丟了?”我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塑料袋,好看清楚些。
“這裏。”黛比的聲音裏流露出幾乎無法壓抑的興奮。她隔著塑料袋指了指手柄上的斑點,正位於年久褪色的地方。“瞧,”她說,“這裏裂開了一點兒。”
我彎腰看了看。隔著霧氣蒙蒙的塑料袋幾乎看不清裏麵,但手柄上確實有一道裂紋。“好極了,”我說,“他會傷了自己也說不定。”
“怎麼好極了?”杜瓦蒂問,“我是說,我好像看見這家夥受傷了,可隻有一個小口?這能說明什麼?”
我看向杜瓦蒂,一瞬間懷疑是不是有台心懷惡意的人事電腦一直在給黛比分配智商最低的搭檔。“如果他傷了自己的手,”我措辭謹慎地說道,“上麵就可能會有血。這樣我們就可以去找匹配的DNA。”
“噢,是啊,當然。”他說。
“來吧,德克斯特,”德博拉說,“看看你能從中找到些什麼。”
我戴上手套,從袋子裏取出錘子,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案台上。“不常見的錘子,不是嗎?”我說。
“那東西叫榔頭。”文斯插嘴道。我看向他,後者依然坐在屋子另一邊,弓身盯著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手指著屏幕上的圖片。“榔頭。”他重複道,“我從穀歌搜到的。”
“合情合理。”我叨念著俯身打量錘子,小心翼翼地噴上些藍星試劑。再少量的血液也可以在這東西的幫助下顯現出來。幸運的話,上麵殘留的血跡應該剛好夠我獲取對方的血型或DNA樣本。
“那東西主要用於拆遷,”文斯繼續說道,“你們懂吧,砸牆或者砸東西什麼的?”
“我想我知道拆遷是什麼意思。”
“別廢話,”德博拉咬牙切齒地問,“你能不能從中找到點兒什麼?”
德博拉親力親為的管理模式似乎比平常更惹人討厭,我想了好幾種諷刺的話,想把她一巴掌扇回到她自己的地盤上。然而就在我做出絕妙的反擊前,一個小汙點顯現在錘柄上。“成了。”我說。
“什麼?”德博拉上前一步問道。她離我這麼近,我都能聽見她磨牙的聲音。
“你把腳從我口袋裏抽出去,我就給你看。”我說。她不滿地噓了一口氣,但至少真的後退了半步。“瞧,”我指著斑點說,“血痕——說不定我們運氣更好,碰上一枚潛在指紋。”
“純屬運氣。”文斯在實驗室另一頭的板凳上說。
“真的?”我說,“那你怎麼沒找到呢?”
“DNA呢?”德博拉不耐煩地問。
我搖搖頭。“我試試看,”我說,“但是很可能已經嚴重分解了。”
“分析指紋,”德博拉說,“我要知道對方的名字。”
“或許還有全球定位係統讀數?”文斯說。
德博拉瞪他一眼,不過沒有把他撕成血淋淋的小碎塊,而是再次看向我。“分析指紋,德克斯特。”說完,她便轉身快步走出實驗室。
經過亞曆克斯·杜瓦蒂身旁時,後者站直身子,也準備走。“回見。”17我禮貌地對他說。
他點點頭。“吃屎的。”18說完,他隨德博拉一同走出門。他的法語發音比我好多了。
我看向文斯。他合上筆記本電腦,站起身。“來分析吧。”他說。
我們分析了指紋。和我想的一樣,血斑已經嚴重分解,無法從中獲得任何可用的DNA樣本,不過我們得到了一張指紋圖。經電腦放大後,圖像總算清晰到足以送至綜合指紋自動識別係統。希望我們能找到一個匹配對象。綜合指紋自動識別係統是國家重罪犯指紋數據庫,假如這位對錘子情有獨鍾的朋友在裏麵,就會有一個名字蹦出來,德博拉便可以抓住他。
輸入指紋後,除了等待,我們便再無事可做。德博拉似乎很激動,看起來和她有活兒幹時差不多一樣高興。她向來如此,隻要覺得自己快抓住壞蛋了,就會變得很高興。一瞬間,我幾乎希望自己也有感情,這樣我就能感覺到上湧的意誌與滿足。我從沒在工作中得到過一絲一毫的激動,哪怕一切進展順利,也不過是一種無趣的滿足。隻有我的嗜好能令我切實體會到自我肯定的幸福感,而我現在隻能努力不去想它。我家書房裏那張細長的清單上還剩下三個名字。德克斯特浪潮下三個有待赦免的迷人候選,追逐其中任何一個都勢必可以緩解我現在過低的自我價值感,助我打造一抹靚麗的人造微笑。
但現在可不是想那個的時候,不能跑去和那位不斷靠近我的目擊者玩耍。整個警局都在調查克萊因令人悲痛的英年早逝,如今又輪到貢特爾。邁阿密地區所有警察都打著十二分的精神調查此案,希望成為抓住凶手的人,當下的英雄。雖然對大多數人來說,警察們額外付出的警惕能暫時令街道變得安全點兒,但對嬉戲的德克斯特而言,這也會讓事情變得略加危險。
不,順路的消遣根本不是解開問題的答案,也不應在警方滿懷敵意的警惕風潮下進行。我必須找到我的目擊者,在那之前我必須忍受內心的偏執、暴躁、不悅與不滿。
若真如此——又怎樣?我一直在觀察我那些生活在塵世煩惱中的同事。據我所知,其他人在自己生命2/3的時間裏都是痛苦的。我憑什麼該被豁免,就因為我心裏空無一物?盡管莉莉·安讓生而為人徹底變成一件有意義的事兒,但做人注定有些沒什麼意義的地方。我理應忍受做人的壞處,隻有這樣才算公平。當然,我從不信仰公平,雖然我現在無法擺脫這個想法。
可我妹妹卻不這麼想。就在我斷定一切都很糟,也覺得這麼想真的對我很受用時,她像個衝鋒的輕騎兵一樣闖進我的辦公室。“查到什麼了嗎?”她問。
“黛比,我們剛發過去,”我說,“那需要一點兒時間。”
“多久?”她問。
我歎口氣。“那是局部指紋,老妹,”我說,“可能需要花上幾天時間,或者一周。”
“全是廢話,”她說,“沒有一周時間了。”
“數據庫很大,”我說,“況且他們要接收來自全國各地的請求,要等輪到我們才行。”
德博拉朝我磨了磨牙,力氣大得我都能聽見牙釉質剝落的動靜了。“我要結果,”她咬著牙說,“現在就要。”
“好吧,”我親切地說,“如果你知道能讓數據庫變快的方法,我確定我們都會很高興了解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