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為何物
問蒼天,情為何物?蒼天無語,不理不解人間事。
身居機關要職的高嶽天生魁梧,似乎也是天生一張冷峻黯淡的麵孔,大理石一般。但他是一個情感世界豐富的男人,他是好女婿好丈夫好父親好上司以及好下屬,他還是好兒子好兄長好伯父。每年春節前夕,除了進貢父親母親,還不忘給兩弟一人一條“紅七匹狼”,兩弟媳一人一袋手工線麵一袋於貝一袋香菇,給幾個侄子幾袋巧克力奶糖夾心餅幹等等。都是包裝精美的大小禮包。每年春節前夕,路加村的人總能看到高家大院門前風光無限地泊著二轎車:高嶽的省委專車和他老婆的市中級法院專車。今年添了一輛:那是兒子上大學開的私人小轎車。
看起來四麵威風八麵玲瓏的高嶽,在家鄉不經意間炫耀了點,在城裏在機關在朋友麵前,還是相當的厚道。畢竟不是一個輕浮之輩,給點陽光就燦爛。反而是:做人沉穩,話語樸實。就象他的語氣永遠是低調的,是不適用於喊口號說大話的那種;就象他的表情從來都是不卑不亢略帶陰暗,官運亨通並沒有給這張臉帶來幾多燦爛。
世界雖大人心雖小,大者難使小者滿足。他時常感覺一種莫名其妙的空虛,仿佛天邊的晚霞,璀璨一時終歸黯淡;好象小孩吹肥皂泡,五光十色過後是虛空。這種感覺時常伴隨他,在呷著每一斤三千元的龍井新茶的時候,在喝著法國香檳的日子裏,在那漫山紅葉的香山之巔,在那冰雪融化的富士山根,更在那暗香浮動的月黃昏裏~每當此時,一聲歎息總是由然而生,這是一個成功男人的歎息。
這一天不是春節不為進貢,他卻帶著大禮包驅車前往家鄉,為要答謝一個女人,具體說是這女人的兒子,就是省立醫院那個外科主治大夫-不久前成了高嶽母親的救命恩人。這年輕人過於坦蕩,說什麼也不肯收下他的謝禮,害得他隻好尷尬地走一遭。想到所要麵對的人,他的心七上八下的。說來也巧,就在路加村前的十字路口,小車裏的他碰見那個女人,那個讓他臉紅一陣子尷尬一輩子的女人。他輕聲呼喚她,怯生生的象個做錯事的小孩。那女人轉過臉來,傾刻間如煙往事籠罩在彼此的眉宇間。哦,三十七年前的事情,回想起來一點也不遙遠,宛如昨夜星晨——
他忘不了村南那一口古井,和古井旁美麗的阿香。阿香唱著歌洗著衣服洗著菜或是挑著水。窮日子在歌聲中煥發光彩。這歌聲隨意自由,隨風撒向天空,不在意誰在悅納誰在聆聽。
歲月磋砣轉眼間他參軍了她在村裏當一名赤腳醫生。他很快當上連長她很快成了土皇帝村大隊長的暗妃。在那淤泥一般的環境中她努力向上積極追求那真正屬於自己的幸福,她愛上村北那個家有華僑為人厚道的誌強。從暗送秋波到走到一起那是一段甜美又心驚膽戰的曆程。有一次她壯著膽子坐在誌強的自行車後座,卻被他母親捉奸似的揪了下來,緊接著便是厚臉皮不要臉等一句句髒話撲麵而來。她悄悄地擦幹眼淚悄悄地回到赤腳站繼續著打針纏裹望聞問切。那被母親擰著耳朵回家的誌強怒火填贗,發誓今生今世非香莫娶。還偷出父親從南洋寄來的兩塊尼龍布作為定情禮物送給阿香。赤子之心日月可鑒。後來誌強去了南洋,一段時間內兩人書信頻繁,她說等待他,直到天荒地老。直到有一天他在信中含蓄地說“不要等了”。於是一段海誓山盟在她苦澀的淚水中瓦解。
隨著時光流失,她漸漸成了村裏的大齡姑娘。那個家有妻子兒女的土皇帝不得不為她的終身大事發慌。開始為她物色人選,他一眼盯上那個模樣斯文的轉業軍人高嶽。真不知是福還是禍。
那時的高嶽是個垂頭喪氣的落魄青年。幾年來在部隊苦苦經營好不容易當上連長卻要返鄉務農。其中的委曲是一言難盡。他是被叔叔連累,叔叔在清華大學任教期間曾寫信向黨中央反映了時政的蔽端。其後果可想而知,幾度的揪鬥批判造成精神分裂症最後戴一頂反革命帽子回鄉務農。
在這百無聊賴的日子裏命運總算網開一麵。有一天高嶽被大隊長叫去赤腳醫療站學習打針纏裹,指導老師正是阿香。阿香溫柔體貼孜孜不倦,那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那一抹甜蜜蜜的笑容和熟練優雅的動作都令他刻骨銘心。阿香不再歌唱,收藏起愉快的旋律代之以若有所思的神情,秋一般深沉。終於那一天來了,土皇帝到了該向他開誠布公的時候,大隊長鄭重地許諾隻要高嶽跟阿香訂婚,我一定保送你上工農兵大學。高嶽答應了,阿香笑了,笑容裏透出一絲憂愁。不出她的所料剛邁進大學門檻的高嶽就一腳踹掉了她。
打倒四人幫後,土皇帝坐牢阿香下崗。後來她嫁給一個又老又醜的窮光蛋,天天起早摸黑種地賣菜。真的是夾起尾巴做人。由於她的醫術高明後來又被村保健站重新起用。幾十年如一日阿香是全心全意致力於村醫療事業,在這塊陰暗角落裏默默無聲地發光。還優生優育出兩個兒子來,如今老大是東京大學建築學博士,老二是省立醫院外科主刀。打倒四人幫後高嶽也迎來了愛情事業雙豐收,他先是與一高幹女兒結婚,後來是職位連升****。他的物質生活也隨著象芝麻開花節節高一樣。但再怎麼高也總是要葉落歸根。自從走進知命天年,他幾乎每年數趟回鄉省親,用一雙沉重的腳輕輕撫摸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這裏蘊藏著他幾多眷念幾多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