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步入花甲之年,退休賦閑在家,時常想起童年的許多往事。那些快樂的記憶總在我的生命中呈現出一片無限的綠色。它飄著泥土的清香,牽引著我走進流逝的歲月,走進童年那些水花一樣澄澈的日子。不管曾經的生活怎樣艱難,在我的生命中,絲毫不曾有半點悔意,那是因為我珍視人生中每一點每一滴的經曆,它們給予了我最初的人生體驗。而家鄉那奔騰不息的千河,也始終在我的每一段行程中洶湧澎湃,讓我看清將要跋涉的路。
父親說我是在千河岸邊的沙塄上學會行走的。
小時候,父親在稻田下種或麥田收割時,隨手就把我扔在了河岸邊的沙塄上,就像扔一把水壺或者鐮刀一樣。
沙塄是溫暖的。四月的陽光,把沙塄烤得如同母親的懷抱般溫馨。我爬著,或者仰躺,在河流大地的懷抱中,承受著來自大自然深處的溫度。這種溫度透過母親給我做的棉布衣服,透過一層薄薄的嫩皮,開始在我的四脂百骸中,野草一樣地蔓延。我感覺到了一種力量、來自河流大地深處的力量,讓我與田地裏的麥苗、泥沙裏的水稻一起,舒展四肢。
我用自己漸漸有力的四肢支撐著,在沙塄上慢慢爬行。在爬行的途中我遇到了很多和我一樣爬行的同類,譬如:青蛙、花蛇、蟋蟀、蜻蜓等。它們都很友好,像老朋友一樣溫和地看著我,像我看著它們一樣。一隻青蛙甚至對著我“呱呱”地唱了幾句,“咚”地跳進了河水裏;幾隻蟋蟀在我旁邊低低吟唱;一群蜻蜓在我麵前翩翩起舞。而我既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除了笑、傻傻地笑,我沒有其它的語言和藝術天賦。它們和我一樣,也不曾學會說話,但它們的眼睛告訴我,它們是友好的。
我已經不記得我在那條沙塄上來回爬了多少遍,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沙塄上的青蛙、蟋蟀、蜻蜓、蛇都認識我,我也都認識它們。我們常常用語言之外的眼神,交流著彼此的友好。沙塄上很多蘆根草、艾葉草、楊梅子草……也都認識了我,而我並不認識它們,這些草要等我漸漸長大,長到與它們勢不兩立,成為一生的敵人時,我才認識它們。
父親說我不是讀書的料,隻能打牛後半截。我在沙塄上爬著爬著,我就能走了,走著走著,我就能跑了。我能在沙塄上像一陣風一樣,跑得飛快。父親說隻有能下苦的人,才能在沙塄上跑得這樣飛快。你看咱薛家那個牛娃,十幾歲了,走沙塄還怕掉進水裏,掂著腳,要大人扶著才能走。這種人長大了也沒出息。
我於是很高興。
父親說我可以成為有出息的孩子,因為能出力,肯下苦。我也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有出息的孩子,可以吃著自己種的糧,穿著自己紡的布,睡著自己鋪的床。我在沙塄上行走的時候,一直在想,等長大了,一定要討個漂亮姑娘做媳婦,她也能走沙塄,也能在沙塄上飛快地奔跑。
能在沙塄上飛奔的女孩子很少。在我離開沙塄,走上機耕路,上完小學走出村子,走上堅硬的柏油路或者水泥路之前,我一直沒遇到她。
在沙塄上走路,是有難度的,腳板寬的路朝著稻田、麥地,十分平緩地傾斜著。誰都能從中看出,沙塄不過是土地的一條肋骨,並非所有的血肉。對於整塊的土地來說,這根肋骨過於瘦弱,細細長長,如果沾了水,腳踩在上麵,就會不住的打滑,走一步,滑三滑。有時,都搞不清是在前進,還是倒退。所以,有些人幹脆舍了沙塄,從一壟壟地頭上斜著跨了過去,他們跑得飛快,像跟誰拚命似的。實際上他們也隻能是飛快地奔跑,否則要是讓農人看見,有人敢在他們的領地上這樣白白地折騰莊稼,不跟他拚命才怪。
莊稼是農家人的命根子。每次父親下地時,總是老老實實地走沙塄,從不為貪圖一己之便,從別人家的田裏斜著或橫著跨越。於是我也養成了走沙塄的習慣。兒時,顛顛倒倒,醉酒一樣,赤著一雙腳丫,在沙塄上行走。大些了,還能在肩上壓一副盛滿大糞的擔子。一壓上擔子,腳步就沉穩了,像五月的麥穗和九月的稻穗一樣,顯示出一種成熟的力度。
現在,當我走在雍城的柏油路上,試圖充滿力度地走幾步時,便開始感覺心慌,再也找不到那種肌膚貼著泥土的溫暖與和諧。堅硬、四麵八圍的堅硬,讓我感到疼痛。
這種疼痛的感覺像野草一樣蔓延,直到我的記憶也開始疼痛。
在一陣一陣的疼痛中,我看到那個在沙塄上爬行的嬰兒。他爬著爬著,就會走路了,跑著跑著,他突然迷路了。
沙塄在哪裏呢?
我第一次下地幹活,是六歲那年。父親扛著鋤頭在前麵走,我像尾巴一樣踩著父親的腳印走。那時剛學會走路和跑步,在沙塄上還常常要摔跟頭。摔倒了,父親也不扶我,隻是“嘿嘿”地笑,看著我用極不雅觀的姿勢重新站起來。我承認,六歲是我充滿坎坷與滄桑的一個年紀,它像一道沙塄一樣橫在我的生命裏,讓我無法忘記,但我不嫉狠父親。我坐在地頭,看著父親用鋤頭把新翻的泥土敲碎、整平。
當中午的陽光把父親的影子壓得很扁很扁時,父親終於把一塊曆經坎坷的地鋪成了一張平展展的大床。父親說:“九娃,你記住,家裏的床是女人夥鋪的,外麵的床就得由男人夥來鋪。”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是一個男人,我得學會把一塊地鋪成一張床父親撒種,撒完再把地捋一遍,然後拍拍手對我說:“九娃,開始勞動。”我站起來,和父親並排著在地上踩腳印,一腳緊跟著一腳,像是比賽走慢步。我的腳印小,父親的腳印大;我的腳印淺,父親的腳印深;我的腳印淩亂,父親的腳印從容。我發現我的腳印在父親的麵前,像漂在水麵上的浮萍,完全不像人類的腳印。而這兩排極不和諧的腳印種在地上,卻像兩行極為和諧的詩。
就在我這樣想時,父親拍著我的頭,說在夕陽把影子拉長之前,我們得種滿一地的腳印。我顯然太慢了,拖累了父親的的腳步,於是我快走幾步,結果腳印更加淩亂,腳印與腳印之間留了許多眼睛,在那裏對著我眨。父親一急,就把我扛在了背上。我在扭頭看時,發現兩排腳印並成了一排,我的小腳印套在了父親的大腳印裏,找不著了。父親說:“在的,我娃的力使在爸的肩上,就是使在了地上。”於是我很高興,即使騎在父親的肩上,我仍是一個男人。
地不長,但細碎的腳步顯然把地拉得很長很長,我和父親一起,背著太陽從地頭踩到地尾。來,回,再來,再回。父親看著前頭,我看著後頭,我不會數數,記不得到底踩了多少遍。多少年以後想起,我突然發覺,父親其實是一個比尼采或叔本華還偉大的思想者,尼采那些深邃的思想,還不是這麼踩出來的?而我至今仍不清楚,在父親日漸衰老的腦袋裏,到底裝了怎樣高深的思想,能讓他如此耐心地麵對一塊土地。
我的耐心是十分有限的,沒幾個來回,就對腳印失去了興趣,開始看另一塊地上的人和牛,另一塊地上有一個和我一般大小的女孩,爬在牛背上,參加勞動。於是我便想,她爬在牛背上一定沒我舒服,說不定牛的脾氣上來了就會把她摔下來,讓她啃一嘴巴土。後來連這些也無法吸引我的眼神,我的目光開始遊離,我盼望太陽快點躲起來,炊煙快些升起來……然後,就在父親的背上進入了夢鄉。夢和腳印一樣長,一串串,一串串,多少個無夢的夜晚,我仍會回想起,那夢,怎麼會那麼長!
“九娃,回了。”父親叫醒我,我發現夕陽已經把我和父親的影子拉得可以蓋住一壟地了。而每一壟影子下的地,都種滿了父親和我的腳印。一塊地像一塊鑲滿繁星的夜空,無數的腳印在地裏閃閃發亮。我揉揉眼睛,不明白是夢把這些腳印拉長了,還是腳印把夢拉長了。父親說:“九娃,再有五天,這些腳印就會長葉,再有六十天,這些腳印就會開花了。”於是我就看見一地的腳印“嗖嗖”地發芽、長葉、開花,像無數個鮮活的生命,撲麵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