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題中國貴族精神的命運(1)(1 / 3)

王魯湘:歡迎走進《世紀大講堂》,這裏是思想的盛宴,這裏是學術的殿堂。在西方的文明發展中,貴族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貴族不僅意味著一種地位和頭銜,也意味著社會的行為準則和價值標準,一種我們稱之為貴族精神的東西。那麼中國是否存在著貴族精神,如果有,它在中國的曆史和文化中扮演著什麼角色,它的興盛帶來了什麼,它的缺失又會導致怎樣的結果,在當代社會,我們應該如何詮釋它?有關這些問題,今天我們非常榮幸地邀請到了著名文化學者劉再複先生。大家掌聲歡迎。

王魯湘:劉先生,我知道1989年離開北京,離開中國以後,就好像一直在世界各地做一種文化的漫遊。那麼您已經有多長時間沒有再回北京了?

劉再複:19年了,整整19年。

王魯湘:那這麼多年沒有回到北京,回到北京以後的這個強烈的這種感受是什麼,這種時間的這種,時間差帶來的這種感覺?

劉再複:去國19年了,這次借著你們這個鳳凰的翅膀,能夠回到北京,而且就昨天一天,我也看一下北京了,變化真大,像我住在建國門外,完全另外一個世界,完全認不得了。主持人包括你那個社科院很熟悉的大樓,外表完全變了。

劉再複:完全變了。

王魯湘:對。

劉再複:這真是百年之裂變。變化很大!

王魯湘:那麼作為一個文化學者,您這麼多年一直在歐美進行這種遊覽,包括進行一些文化的深層次的一些思考,有人說過,說實際上一個人出家、遠遊,其實最終的目的是為了回家,是為了感受到家裏頭的某種親切性,或者說為了更深刻地認識自己的家園。那麼通過這麼多年在歐美的這樣一種遊曆的話,您感覺到就是反過回來,反過頭來,再看自己的家園,看自己的家鄉,您有什麼新的領悟?

劉再複:過去讀《荷馬史詩》,一個是《伊利亞特》,一個《奧德賽》,我把它讀成人生的兩個基本經驗,基本模式。《伊利亞特》基本上是人生的出發,出征。

王魯湘:向外。

劉再複:《奧德賽》基本上是個回歸。

王魯湘:回家。

劉再複:盡管我現在還是個過客,但我這次畢竟是個回歸,所以挺高興。

劉再複:看中國,在自己的地方看,有時候不太清楚,到外國回來再看,感到中國現在是非常有活力。

王魯湘:包括像貴族精神這個問題的思考,可能都是在歐美,特別是在歐洲進行遊曆的過程中間,然後有一隻眼睛反過頭來看向自己的家園的時候,在對比中間產生的一個靈感,是吧?

劉再複:也有,比如歐洲,整個貴族的傳統,一直沒有中斷,到了法國革命以後,打斷一下,它有個貴族的係譜,所以他們形成了一些貴族的精神,到現在還繼續下來。這方麵對我也有一些啟發。大國的崛起,不光是一個物質的問題,不光是個經濟的問題,它有時候還是人文的問題,精神上的問題。所以我講這個題目,跟在海外看的有關係。我在出國以後,大概將近走了30個國家,有好處,把視野打開了。視野打開以後,再看我們這個國家,會看得更清楚,當然也更低調。這麼一個大國,能夠到今天也不容易。

王魯湘:對。好,那麼現在我們就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劉再複先生進行演講,他今天演講的主題是《中國貴族精神的命運》。大家歡迎。

劉再複:我今天所講的這個題目是《中國貴族精神的命運》。大家知道我是研究新文學,就是現代文學,另外我也研究一些文學理論。那麼在思考“五四”這樣一個偉大的啟蒙運動,我一直評價很高,“五四運動”的文化領袖,這些文化的改革者,他們是充滿慈悲心的,他們對我們中國的下層的勞苦大眾非常關心,所以他們當時做了一件大事情,我們知道明治維新,它當時有一個重要口號,說是版籍奉還,那麼“五四運動”做了件什麼事呢,是文字奉還,就是文字不能壟斷在少數人的手裏,也應該讓多數人都能夠掌握,“五四”以前的文和言是分開的,所以現在要把文和言統一起來。所以要用白話文來寫文章。所以它做的事情是一種文字奉還的一個偉大的工程。

另外還有,“五四運動”從思想史來說,它有兩點,它帶有曆史的合理性,它有兩個大的發現,一個發現我們固有的傳統文化資源已經不足以迎接現代社會的挑戰了。這是一點重要的發現,它當時抓住孔夫子作為代表,但是這在當時是一個重要的發現。第二個,它發現了在我們中國的大文化的傳統裏麵,邏輯文化和理性文化的闕如,就是不足,這兩個大的發現,使得“五四運動”永遠帶有曆史的合理性,永遠不可抹煞。

肯定這兩個大的發現之後,我對“五四運動”也做了一些反省,其中有一個方麵是當時“五四運動”由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所提出來的,要推倒貴族文學,建設國民文學。這個建設國民文學當然是好事情,但是推倒貴族文學,有問題。提出這個口號有兩個概念的錯位。一個概念錯位,就是他們沒有分清貴族精神和貴族特權的界限,也可以說沒有分清貴族階級跟貴族文學的區別。什麼叫做貴族,我們翻開《辭典》它一定會告訴你,貴族就是在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裏麵,那些在政治上經濟上擁有特權的階層,所以貴族特權在這個意義上來說,你要對它推翻,它帶有曆史的合理性。劉再複:但是貴族精神,貴族文學,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就像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他把國王送上斷頭台,推翻了貴族政權,那開始他激進的一些年頭,當然最後,他把貴族的精神,貴族的文化留下來。所以在法國,最高的勳章,最高的獎章,都叫做騎士勳章,這個騎士就是次等貴族,騎士是代表侯爵,公爵去替國王打仗的,文化精神跟貴族特權是不同的。所以這是一個大的概念的錯位。

另外一個概念的錯位是什麼呢?就是貴族精神的對立項搞錯了,貴族精神的對立項不是平民文學,不是國民文學,貴族精神的對立項是奴才精神,是流氓精神,痞子精神,而不是平民精神,這是很大的概念的錯位。我們這個平民,平民很多都有貴族精神的。你像《紅樓夢》裏麵的那個晴雯,她身為下賤,心比天高,所以那個賈寶玉的《紅樓女兒誺》裏麵就說“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很高貴的,精神很高貴的,貴族精神講的是人格的貴賤,是人格的高貴,這一點是不能夠輕易否定的。五四運動就發生這兩個概念的錯位,所以我們今天我探討貴族精神的時候首先從“五四運動”的反省開始。

那麼第二個問題,我想談一下就是什麼是貴族精神,什麼是貴族精神。這個貴族精神,其實我們來看西方的思想史,西方的文化史,社會史,你就會發現,很多大的哲學家,思想家,都對貴族精神不斷做定義,在這個定義裏麵很多是衝突的,很多是不同的看法的。從亞裏士多德到但丁,到尼采,羅素,托克維爾,他們這些對貴族都不斷進行定義。但是我把他們的定義歸納一下,我把貴族精神歸納成幾點。最基本的,就是它的核心的精神幾點。

貴族最重要一個精神就是自尊的精神,這是尼采道破的。這個尼采是很天才的,他是19世紀最後一年去世的,他好像預感到20世紀這貴族將會死亡,也就是貴族精神將會滅亡,他很天才,預見到這個,所以他當時就高舉貴族主義的旗幟,所以他在《善惡之彼岸》這本書和《道德係譜學》都寫得非常好,他對貴族進行定義,那麼定義當中,最重要的一個基本精神就是自尊的精神,就是對人的一種自由意誌,對人的個人的尊嚴的一種充分的肯定,尼采他這點有一點是有道理的,他認為上層人跟下層人,他的道德準則跟精神準則是不相同的,所以他的道德標準和精神標準是不同的。他鼓吹說,就是上等人,就是所謂貴族要向下等人開戰的,他是貴族主義者,很偏激,但是他所說的這條自尊的精神,這是對的,貴族很講究自尊,我們知道貴族有一個最基本的行為模式,就是決鬥,普希金、萊蒙托夫,這些貴族偉大的詩人,他們就是決鬥而死,那麼這個決鬥的行為語言,說明什麼理念呢,就是說有一種東西是比我生命更加重要的,這就是我個人的尊嚴,這就是自尊。所以這點是貴族非常重要的最根本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