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繡癱在冰冷的地上,木然盯著頭頂糾纏的蛛網。

她記得。

今天是新年,宮裏應該正在宴飲。

絲竹聲和鼓磬聲一陣一陣飄進來,僅聽著這聲音便可以想象正殿的宴會時如何的繁華熱鬧。而襯得冷宮的環境冷得人牙酸。

她淒然一笑。

此時,還有誰會想起她呢?

一個失寵的妃子。

她瞥向身邊的大紅色小枕頭,心猛地一抽,疼的幾乎窒息,眼裏卻幹澀地再也流不出淚來。

她的翎兒。

她的翎兒就是死在這樣的雪夜裏。

他才三歲啊,就被人生生摔死在地上。

她眼睜睜地看著雪一點一點從翎兒身上漫出來,染紅了潔白的鮮血,暈染開一大片血紅,刺目的血腥。

她抱著翎兒冰冷的屍體,求人找太醫,卻四處碰壁。

人命之賤。

她瞪圓了眼,喉嚨裏發出無聲的嗚咽。

蘇、錦、玉!

就是這個毒婦陷害她失貞,陷害翎兒不是皇室骨肉,讓人摔死了她的翎兒,麵對翎兒的屍體,這個毒婦還在哈哈大笑,吩咐人不準給翎兒找太醫,不準給翎兒收屍,甚至讓人把翎兒用過的東西一把火燃之俱盡。

她拚盡全力也隻搶下一個小枕頭。

她恨!

深入骨髓!

哐當一聲響,門被人猛地推開了,一個身著玫紅色宮裝的華麗夫人款款步入,步履間姿態雍容,儀態萬千。她一進屋,仿佛這空寂髒亂冷宮都添了幾分色彩。

“妹妹——我來看你了。”

蘇錦玉微笑著俯視蘇錦繡,親熱地喊了句。

“蘇、錦、玉!”

蘇錦繡咬牙切齒,恨不得將她這張偽善的臉撕碎。

“妹妹,這麼久了,沒想到你這麼想念我。話說,我在皇上身邊的時候,也是日日為妹妹擔憂呢。這不,前幾日還向皇上求了個恩典,賜你一個痛快,也不用在這個地方再受苦了。”蘇錦玉輕捂鼻子,輕笑說道。

“安陵,端上來吧。”

門又一次開了,這次進來的是一個身著淺綠色宮裝衣裳的樣貌清麗的女子,她低頭,端著一個朱紅色托盤,上麵有一尺白綾和一杯毒酒。

“江安陵,是你!”

蘇錦繡瞪大了眼驚呼,盯著來人,手無意識攥緊地上的稻草

江安陵抬頭,衝蘇錦繡微微一笑:“麗妃娘娘,好久不見了。”

蘇錦繡目光箭一般射向江安陵,咬牙切齒道:“安陵,原來,原來你一直是蘇錦玉的人!”

“妹妹,你現在知道是不是太晚了些。”蘇錦玉用碧色團扇掩住口鼻,勾唇冷笑道:“安陵可是我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呢。沒想到吧,當年和你一起長大的、陪你一起進宮的閨中密友,早就背叛了你。蘇錦繡,你說你做人活的有多麼的失敗。你知道當年你失貞的證據是誰給我的嗎?就是你那個最好的閨蜜,江安陵!”

江安陵微垂眸,露出半分弱柳扶風之態,始終不語,竟是默認了。

蘇錦繡恨恨地盯著江安陵。

她最好的朋友!

她的閨蜜!

甚至待她進宮沒受寵,還是她在聖上麵前提點,才讓江安陵有了騰飛的機會。在她失寵後,她還盡最後的一點力氣,為江安陵鋪好後路…

一切竟是都被狗吃了!

蘇錦玉說的對,她這輩子做人有多麼地失敗。庶出姐妹處心積慮要害她,閨中密友是個口腹蜜劍的,連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

她的孩子!

翎兒!

蘇錦繡淒愴一笑,雙目淚血,嫣紅兩條血淚汩汩而下,眼神空洞地嚇人。

“嘖嘖,妹妹這模樣可真是可憐呢。教我看著都有幾分不忍心呢。看你這麼可憐,我就再告訴你一個消息吧。”蘇錦玉俯下身,貼著蘇錦繡的耳朵,緩聲道:“你知道你娘親是怎麼死的嗎?被你這個被祖母養大,不認親母,狼心狗肺的東西親手推下湖淹死的,當時你娘肚子裏還有三個月的身孕,你都給忘了嗎?”

蘇錦玉的聲音極低,像是陰魂一絲絲滲入耳內。

蘇錦繡捂住腦袋,腦裏被壓製塵封的記憶一瞬間複蘇,她記起來了,她在十二歲那年,和母親爭執,失手將母親推下湖中,而她因為這件事噩夢纏身,後來祖母就讓人給她喂了藥,忘記了這件事。

血!

刺目的血暈染了她的腦海。

她失手,殺了她的親母和弟弟…

她是個罪人。

不對,她記得,她之所以會去推母親,還是自己這個最親最愛的姐姐的挑唆!縱然自己有錯,蘇錦玉又何嚐無罪!

她要為母親報仇。

蘇錦繡抬頭,展顏一笑,魅惑橫生,輕聲說道:“蘇錦玉,你不是一直都貪圖我母親的嫁妝嗎?在我母親死後,翻遍全府也沒有找到麼。其實啊,我娘把那筆嫁妝給了我。蘇錦玉,不管我們曾經怎麼鬥,也是同胞姐妹,最終那錢,也不能落到外人手上不是…”

蘇錦玉眯起眼,懷疑地說道:“蘇錦繡,你會對我那麼好?”

蘇錦繡半掩眼眸,容色未顯,低眉道:“說實話,我也不是沒有所求,隻要你答應我,在我死後,把我的墳和我的翎兒葬在一起,讓我們母子相依,我就願意把那筆嫁妝給你。”

蘇錦玉盯住蘇錦繡,冷眼思考。

蘇錦繡娘親孫氏的那筆嫁妝是極其豐厚,饒是自己當了貴妃以後,這筆錢都顯得誘人。當年自己的娘連同祖母就是為了這筆嫁妝,才千方百計想要害孫氏。誰知孫氏死後,那筆嫁妝就不翼而飛了,祖母和娘翻遍全府都沒找到…

答不答應呢。

蘇錦玉目光一閃,浮上幾分親熱地笑容,說道:“你我姐妹一場,又何必這麼客氣。你和翎兒母子情深,你們倆葬在一起當是自然的。”

蘇錦繡垂眸一笑,瞄了一眼立在旁邊安靜的江安陵,勾手:“你過來,我告訴你。”

蘇錦玉也瞥了眼江安陵,猶豫會兒,順勢俯下身,輕聲問道:“妹妹,你快說吧,安陵她不會聽見的。”

“嫁妝就在…”蘇錦繡輕聲說著,突然猛地起身,勾住蘇錦玉的脖子,露出一直藏於身後的另一隻手上的破瓷片,一把劃上蘇錦玉的脖子。

“啊——救…”

‘命’字未出口,蘇錦玉便已睜著眼,斷了氣。脖子處的傷口瘋狂飆射著血液,染得蘇錦繡灰白衣裙上一片血紅。

隨即。

蘇錦繡圓睜著眼看江安陵:“你好狠。”

她餓了幾天,手上力氣根本不足以殺死蘇錦玉,最後一把,是江安陵捉住她的手,狠狠割在蘇錦玉的脖子上。

好狠的女人。

江安陵依舊是弱柳扶風般的微笑,話語卻格外冰冷:“就憑蘇錦玉,還想指使我江安陵。我江安陵才是這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沒有人可以阻擋我。”

她看向蘇錦繡,言語凍人:“蘇錦繡,你真以為是蘇錦玉不讓太醫醫治你的翎兒的?其實是我。我要你親眼看見翎兒死在你的懷裏,讓你痛苦,讓你心碎,讓你肝腸寸斷。沒有人可以在我江安陵之上,以前不能有,現在不會有,將來更加不可能有!我江安陵才是最尊貴的女人,誰曾經把我踩在腳下,我必定一筆筆報回來!”

蘇錦繡圓瞪著眼,聽完江安陵說完最後一句話,嘲諷一笑,失去了生機,她的胸口,還插著一根破瓷片。

娘,我給你報仇了。

蘇錦玉死了。

我也來陪您了。

那些傷害你的人,我一一都要討回來。

江安陵永遠也不會知道,就在方才,牆角出現了明黃色衣角,皇上方才一直站在門口,將江安陵的話聽了個全…

江安陵完了!

她的仇人終將毀滅。

若再有一世,她必定一筆筆算回來。

陽春三月,鶯飛草長。

料峭春風吹進屋,卷起床上暗紅色舊帷幔紛飛如蝶。窗外風聲簌簌,屋裏卻安靜地聽不見任何聲音。

蘇錦繡怔怔盯著用褪色破舊的帷幔頂,思緒紛亂。

這是她的閨房。

自從十五歲後,就再未回來過的閨房。還有這副身體,孱弱瘦小的身子,分明是她十二三歲時候的樣子。

她好像,遇上了傳說中的重生…

“小姐,吃藥了。”一個梳著雙環鬢,眉眼清秀的小丫鬟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汁,邊吹涼邊快步走進來。

蘇錦繡坐起,盯著來人,幾乎落淚。

玉梳!

她的貼身丫鬟,最是忠心,從小被姨娘林氏欺負的時候,都是玉梳護著她,連入宮都是玉梳跟著她,在宮裏不知為她擋了多少白眼和屈辱,卻還是在翎兒死時被蘇錦玉亂棍打死。

重活一世,能再見到玉梳真是太好了。

這一世,她一定要護住玉梳的周全,不讓她再遭上一世的厄運。

蘇錦繡盯住玉梳,聲音哽咽:“玉梳…”

玉梳慌忙地放下碗,走上前,著急地說道:“小姐,是不是傷口又疼了?都怪奴婢不好,沒能護住小姐,才讓小姐受了傷,都怪奴婢不好…”

受傷?

蘇錦繡記起來了,這是十二歲的時候,在小廝引誘下上樹摘桃子,被使壞的蘇錦玉給搖下樹來,摔傷了。

說來可笑,堂堂江南大戶蘇家的嫡出小姐十二歲了,還絲毫不懂規矩,上樹下水無一不做,丟盡斯文,身邊從無一人阻攔。

同樣都是蘇家的女兒,蘇錦玉、蘇錦容還有蘇錦安就得從小學習琴棋書畫,女工規矩。

她以前以為她是祖母從小養在身邊的,祖母待她不同,不用學那些煩人的東西。直到她頑劣不堪,不學無術,無才無德的名聲傳了出去,提親那年偌大的江南竟無人能嫁,被迫入宮,她才知道祖母這是在捧殺她。

外頭,卻隻會說對她說一不二的祖母一句仁義。

蘇錦繡微微垂下頭,細密如梳的睫毛微垂,在眼底落下一片彎月形淺淡陰影,掩去麵上冰冷的容色。

這一世,她再不會這般糟踐自己的名聲,不會遂了那些整日尋思害了她的人的意。她目光落在那碗漆黑的藥汁上,漆黑眼瞳中精光一閃,想到了什麼,眼睛微眯。

她俯身將玉梳扶起來,柔聲說道:“好了,玉梳,我沒事。倒是你,再哭就成了個小花貓了。快去打把水洗洗臉。”

玉梳怔怔起身,呆看著蘇錦繡,小姐,似乎哪裏變了。

蘇錦繡推了她一把,催促道:“快去吧,我在這兒等著你呢。”

玉梳終於回過神來,起身,告罪一聲,快步出去了。

趁玉梳出去,蘇錦繡飛快地從頭上拔下一根銀簪,伸入藥汁之中。不過幾秒,銀簪上邊浮起一層濃鬱的黑氣。

盯著那碗漆黑的藥汁,蘇錦繡不由想起在宮裏太醫為她診脈時說的話:“娘娘宮寒不孕並不似天生,觀其症狀,倒頗像小時誤食水銀傷了身子。水銀本是劇毒,性子極為寒涼,若是有人在飲食中摻入微量水銀,神不知鬼不覺,便可害人於無形……”

是誰!

是誰想要這樣害她?

這時的她不過一個十二歲的少女,還頂著頑劣不堪,無才無德的名聲,有誰會這樣處心積慮地害她

如今掌管後院的是林姨娘。

隻有她有可能動這個手。

這個帳,我們慢慢算。

蘇錦繡鎮靜地用帕子沾了些藥汁,將一碗藥汁倒進了旁邊的玉蘭花盆中。

待玉梳淨臉回來,蘇錦繡已經淡然起身,看了眼玉梳:“把蜜餞放下,給我梳洗,我們去壽安堂給祖母請安,然後去東院給林姨娘道謝。”

“小姐……”玉梳遲疑喚了聲,端著盒子愣在原地。

小姐不是最厭惡老夫人和林姨娘的嗎?今天怎麼主動要去看老夫人和林姨娘了?難道是因為這件事去找老夫人告狀,繼續找三小姐麻煩?

老夫人本來就不喜歡小姐,這一次更是不管小姐的哭訴,把小姐狠狠嗬斥了一頓。若是小姐現在去鬧,恐怕會更被老夫人厭棄,小姐以後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小姐,不行啊。老夫人都說過了,這件事不關大小姐的事,要是您還要去告狀的話,老夫人會生氣的……到時候就不隻是罰您兩個月月錢了。”玉梳急的直轉圈,苦苦哀勸。

蘇錦繡轉頭,好笑地看了眼玉梳,淡淡說道:“放心吧。這一次,你家小姐不會再讓人欺負了。”

說罷,坐下對鏡貼花黃,依舊一派平靜如水模樣。

玉梳微愣,望著臨窗而坐的蘇錦繡。

小姐有些不同了呢。從前的小姐都是衝動莽撞的,遇事隻知道哭,別說這麼淡然從容過,就連安靜地坐在桌邊都少有過。

她抿嘴笑,不管怎樣,小姐變好了,會去討老夫人歡心了,她的日子就會好過多了。夫人如果看到了,在莊子上也會為小姐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