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男子清雋如故,天青色的長衫,一貫的不顯張揚。臨風而立,衣袂翻飛。
連翹從未想過再一次的見麵會是這般場景,還在京郊的時候她不止一次地想象過再見沈端、再見李睿,甚至是再見柳兒四喜時候會是如何如何,卻始終沒有膽量去想沈微。她每日有太多的時間一個人無事可做,卻絲毫不願意抽出一時半會的時間去想他,連翹知道的,這思念一起,便好似覆水難收,再難挽回。
吸了吸鼻子,她隱隱嗅到一絲青草香。一瞬的恍惚,連翹呆愣地抬頭,見他在自己身前一步處站定。
他似乎清瘦了許多。
周圍很是喧囂,廟會上的人又多了一些,不遠處的月老廟依舊在人潮中若隱若現,屹立不倒。連翹皺了皺眉,低下頭罵自己無用,一見到他便失了心智一般變得呆傻愚笨。
沈微長長的歎了一口氣,不曉得是無奈還是寬慰,一手牽起她微燙的手,舉步向前。
人參很長,崎嶇的很,尤其吃多了還容易上火。連翹從來都曉得世道不易,也一直以老莊之道勸誡修身,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然而此時被人牽著離開,心底卻湧起了萬千愁緒,她果然修不到心齋坐忘的境界。
掙了掙手,分毫不動,反見他捏的愈發嚴實。
連翹試了一回,頹然放棄,望著他未曾回頭的背影苦笑。這兄弟倆真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連霸道的手段都出奇一致。
浠水河邊,草木趁著最後一季的餘溫瘋長了一回,如今正是青中有黃,黃中有青。連翹蹲下身,摸了摸參差不齊的草兒,幹脆扯過裙角坐了下來。坐定,猛然想起,若是以前的她,決計不會有這般的動作。
沈微看了一會兒浠水河,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回頭見她席地而坐,不免笑了笑,卻是隱在黢黑的夜裏。
呼啦——
連翹眼前晃過一道明黃,轉頭,沈微正拿著火折子點亮了她一直拿在手裏的荷花燈盞。火苗在燈盞裏跳躍了一陣,逐漸歸於平靜,散發著恰到好處的亮光。原本是粉色的荷花瓣透出點點的明黃,暖暖的好似冬日裏的火爐,是極為陌生的溫柔和細膩。
“我很想你。”驀然的,幾個字從連翹的左耳進入,在腦中轉了一圈,慢慢刻下幾道痕跡。
連翹將頭垂的更低,束在腦後的發絲漸漸垂落,擋住了火光的映照。她沒說話,怕一出聲就無法克製聲音的哽咽,隻能深深的呼吸。
“對不起,沒有保護好你。”
他的聲音依舊是清冷的,此時卻帶了一絲沙啞,連翹想了想,覺得很想他剛睡醒時候迷糊的聲線。
“連翹,我後悔了。”沈微將望向浠水河的目光收了回來,放在身旁忽明忽暗的身影上,“原本以為沈微的人生中永遠不會出現後悔這個詞,卻不想,來的這樣快。嗬,竟是打的我措手不及。”
連翹好不容易忍下去的哽咽彷佛被打破了一個缺口,再也擋不住,眼眶一紅,落下明珠一般晶瑩的水滴。
“別哭。”
沈微一手攬開她的發,手指在白皙的麵頰上輕輕劃過,帶走一道水痕。“我還第一次見你哭呢。”
連翹頓了一頓,突然覺得很是怪異。沈微低著頭摩挲著指頭,細心地研究手指上的****,他現在的模樣怎麼看都像是一個找著新玩具的孩童,連翹看著他,哭笑不得。
“大少爺怎麼到柳城來了?”
沈微蹙了蹙眉,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最終隻歎了一口氣。“沒什麼,來辦些事。不過現在已經辦好了。”
連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默然了片刻,又問:“那大少爺什麼時候走?”
沈微轉頭,漆黑的眸子裏有一點明黃跳動。“你不想我留下?”
連翹誠懇地點了點頭,然後說道:“可是大少爺不會留下的。”
沈微頓了頓,“連翹,你變了很多。”
連翹沒有否認,甚至是輕微地應了一聲,不過隻有她自己聽見。她是丫鬟,就要守丫鬟的本分,主子吩咐的事要做好,主子不想她多問的事絕不能越一步雷池。連翹曾經做的很出色,也沒有半點不滿,然而她卻走出了那片她自小就生活著的枯井,然後赫然發現原來天地如此之大。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你是被人救了?”
連翹頷首,任他將自己的手捏著把玩。“阿瑾救了我,嗯,他叫賀蘭瑾。”
沈微一怔,手下頓時一緊。連翹被捏的一痛,輕抽了一口冷氣,沈微猛的一個激靈,鬆了鬆手。
連翹突然想到賀蘭瑾做的行當算是有違國體,沈家既然也是生意場上的人,又與皇家有所牽連,定然不會輕易放過。至於賀蘭瑾,他既然能知道皇宮裏的秘詔,能救下她這個幾乎橫空出世的人,還能一路闊綽的過著悠閑萬分的日子,想必一定是個中翹楚了。思及此,連翹不由的懊惱,猶猶豫豫掙紮良久,腦中卻隻有那一句坦白從寬抗拒從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