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遠怕水,近怕鬼
剛剛停戰,在8月初一個陰雨連綿的日子,上級命令我庫派人去接某師因奉調回國而留下的彈藥倉庫。我們一行五人在主任率領下,向25公裏外的某師駐地德洞冒雨進發。走到20多公裏外時,腳下已是一片汪洋,隻見遠處有一拱形橋,那裏可能是主河道,可眼前由於不知道深淺,四下裏杳無人煙,都沒個問路的人。大家隻得脫了衣服,將短槍和衣服用雨衣包好頂在頭上,涉水緩慢前行。開始時,河水剛沒過腳脖子,走了一會兒,水過了腿肚子,每邁一步開始吃力了。趙主任告誡大家,如遇深水,不可驚惶失措,也不要顧忌槍和衣服,要挽起手臂一起走。大家一聽,還真有點緊張起來。可走了一會兒也沒什麼事兒,而且又不用擔心敵機轟炸,所以忍不住邊走邊說說笑笑起來。
在煙雨蒼茫、波光潾潾的水麵上,幾個大男人精赤條條地踏水而行。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無不嘻嘻哈哈地笑個不停。
在離拱橋還有四五十米時,突然從橋後麵不遠處出現一群女人。把我們嚇得也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快跑哇!快到橋下水深的地方去躲起來!”
刹那間響起一陣雜亂無章、劈劈啪啪的踏水聲,我們也顧不得水花飛濺,紛紛高舉雙手跳進深水中,背朝拱橋,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可這幫婦女倚仗人多,不僅慢騰騰地過橋,而且還指手畫腳、嘰嘰嘎嘎地笑個不停,弄得我們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這時翻譯老金有點火了,他轉過身來衝著橋上大聲喊叫:“呦色笑,巴力卡,巴力卡!”我們都明白,他是讓橋上的婦女快點走。這些女人聽見有人說朝鮮話,也有人對老金喊道:“伊力歐不少!”意思是沒關係,還邊說邊笑,邊頻頻回首議論著。她們終於走遠了,我們也在橋北頭穿好了衣服,向山溝裏某師駐地走去。
從小就聽有“遠怕水,近怕鬼”的俗語,這回我可明白了,為什麼要“遠怕水”。由此又聯想到,中國流傳下來的俗語、諺語、歇後語等都是一代又一代從實踐中總結出來的精神文化財富,值得繼承和發揚。當然其中也夾雜著一些糟粕。
二十九、沙裏院的籃球友誼賽
8月中旬,我們剛從德洞完成接收彈藥的任務回來,軍械處又令我庫組織人去沙裏院接收某部因奉調回國而留下的大批彈藥。我們到達沙裏院後,某軍已將大批彈藥運到一廣場處,用鐵絲圍在一處臨時倉庫,警衛森嚴。軍械處李副處長率人在此駐守。誌後軍械部彈藥處陳處長也來此檢查工作。可見各級軍械部門領導對這次彈藥移交工作非常重視和關心。
沙裏院是北朝鮮僅次於平壤的第二大城市,剛剛停戰,戰爭留下的斷壁殘垣和滿目瘡痍的景象,隨處可見。但勤勞勇敢的沙裏院人民正以各種方式努力恢複和平寧靜的生活。天空中的鴿群在翱翔、盤旋。主要街道已清理得幹幹淨淨。臨街的建築物上,已有多麵朝鮮國旗在飛舞,身著整齊服裝的中小學生正紛紛走出校門,向各處散去。以中青年為主的婦女大軍正在清理廢墟中的瓦礫。在主要街道上,大喇叭正在播放朝鮮民歌。不時有身穿鮮豔衣裙的少女在樹陰下的歌聲中情不自禁地翩翩起舞……這座城市正以驚人的速度恢複著往日的生機與活力。這表明了沙裏院人民重建家園,追求美好明天的自信與樂觀主義精神。
在沙裏院這十來天,是我入朝三年來精神上最放鬆,玩得最開心的日子,尤其一件事印象最深刻。就是意外聽到陝北民歌《崖畔上開花》。
剛到沙裏院,有一次坐在樹陰下乘涼,突然從不遠處的擴音器裏傳來用漢語演唱的歌聲:
崖畔上開花崖畔上紅,
受苦人盼著那好光景。
有朝一日翻了那身,
我與我那個二妹子結個婚。
我如癡如醉地聽著這動人的旋律、這美妙的歌聲,不知不覺流下激動的淚水。
這是中國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用朝鮮語每天向朝鮮人民廣播的前奏曲。以後我就每天晚上坐在垂柳樹陰下聆聽這首陝北民歌《崖畔上開花》,用以慰藉自己思念祖國和親人的思念之苦。
沙裏院有家電影院,戰爭時期遭到嚴重破壞。停戰不久,飽受戰爭創傷的沙裏院人民,百廢待興,麵臨著重建家園的曆史重任。可令我吃驚的是,他們硬是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就將電影院搶修完畢,門臉煥然一新,一麵鮮豔的朝鮮國旗在電影院旗杆頂上高高飄揚,已開始免費向群眾放映電影和演出文藝節目。此時恰好我們正在沙裏院執行任務,所以隔三差五的,一到下午四、五點鍾以後,我們就成為這家電影院的觀眾。
不過,如果有翻譯老金同行,或者五六個人一同去,我們可以選一個較好的位置就坐,毫無顧忌地看電影,欣賞文藝節目。如若隻有二三個人去影院,可就不敢跑到中心位置就坐了。因為隻要進入脂粉陣中,可就有得罪受了,一幫姑娘馬上就嘰嘰喳喳圍過來,在開演前,這個拽你唱歌,那個扯你跳舞;一些大嫂們也跟著起哄,場麵十分熱烈感人,可我們卻弄得哭笑不得。盡管我們是學生兵,可麵對唱歌跳舞的邀請也是狼狽不堪。盡管如此,我們不僅在電影院享受了精神文化生活,也再一次深切感受到了沙裏院人民的深情厚誼。
在沙裏院中學操場上有一副籃球架,已經開學的老師們常常在清晨或午後到那裏打籃球。我們沒事時就在一旁看,我的心和手都癢癢的不行。要知道,我是沈陽市北市區西塔小學的籃球隊員,後來又加入第十一中學籃球校隊,參軍後,是第三區隊的籃球隊長……幸好玩的人總是會邀請我們上場一起玩,我們當然欣然同意,一道投籃、運球、傳球……我入朝快三年了,終於又能摸到籃球,那投籃的感覺真是無法言說,激動得心都怦怦直跳。
有一天,我忍不住找洪教導員要錢給大夥買運動服,打算成立沙裏院誌願軍籃球隊,洪教導員還真給了。回頭跟大家一說,有人提出這點錢哪夠買運動服啊!頂多也就夠買幾斤五香花生米的。後來我一打聽,錢確實太少了,根本買不了運動服。我們就果真買了幾斤花生米,坐在操場上,你一把我一把地搶著吃了。洪教導員知道這件事後,也沒批評我們,大概知道那點錢確實不夠買衣服的。隻是有一次指著我說了句:“你小子膽子也真大!”
與朝鮮朋友玩了幾次籃球之後,有位體育老師提出來要和們搞一場正式比賽,我們當然應戰,具體事宜由翻譯老金溝通聯絡。最後確定在某日下午6點,由沙裏院學校教師聯隊對誌願軍駐軍聯隊友誼賽正式開始。
比賽那天,雖說不上是人山人海,倒也來了很多助陣的觀眾。據老金說,朝鮮老師早已把籃球賽的消息宣傳出去了,弄得當天電影院的觀眾都少了很多。其實比賽場麵雖然很熱鬧,但水平實在不高,不過中朝軍民在一起,在這樣和平的氛圍中其樂融融地打上一場籃球賽,真是令人難忘,事過五十年了,可當時的情景卻仍然曆曆在目。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吧,沒有這次沙裏院的臨時任務,沒有這幾次的籃球友誼賽,可能就沒有後來將我調到軍械處的事了。而我也許會在1956年秋,隨彈藥一庫調回遼寧,接收蘇軍移交的亂石山等幾處彈藥倉庫。如果那樣,我的命運不知又將是個什麼樣子?
三十、第一次回國省親
1953年12月中旬,我奉命押運一列車彈藥送到安東,趙主任準許我完成任務後,可以回沈陽家中看看。大概是12月下旬初的一天,在朝鮮南新義州車站,已待命一天的裝載彈藥的列車,接到車站軍代表的通知,我押運的列車要立即出發,新義州車站馬上亮綠燈讓列車快速通過。車到安東辦理好彈藥交接手續後,我立即登上開往沈陽的列車,次日早晨6時到沈陽南站。參軍後,家裏從北市區十間房搬到沈河區去了,我隻好坐一輛三輪車,將寫有新家地址的信封交給蹬車師傅,他看了看那地址,又抬頭看了看我,回身將一件大皮襖給我蓋在腿上,說:“天冷啊!”然後從亞洲電影院蹬車往北走。經過足有十幾次的詢問,那師傅終於從一戶門前返回將信封遞給我說:“同誌,你到家了。”我從三輪車上下來,把溫暖的皮襖遞給他,道過謝。奔到屋前剛要伸手推門,門卻從裏邊打開了。棉門簾一挑,父親走了出來,看見我頓時愣住了。我趕忙說:“爸爸,是我回來了!”
父親這才說道:“是你?!快進屋吧!外邊冷。”
進屋後我向爺爺說了句:“爺爺,我回來了。”不等爺爺反應過來,我一個箭步跑到裏屋撲進媽媽的懷裏,媽媽緊緊摟著我,泣不成聲。
等親人們都平靜下來之後,我開始講述在朝鮮的情況。說到侯振聲犧牲的情形時,媽媽又忍不住流下淚來。小學讀書的時候,侯振聲經常在我家裏和我吃住在一起,所以,家人和侯振聲的感情都很深。媽媽告訴我:“慧清跟慧芬知道侯振聲犧牲的消息後,常常在半夜哭醒,我就知道她們肯定有事瞞著我,你說怎麼誰都不告訴我啊?”
這時,冒著寒風出去給我買烤地瓜的二爺回來了,我接過這熱乎乎香噴噴的烤地瓜,想起我還能享受到家庭的溫暖,而好朋友侯振聲卻……我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第二天,五歲的弟弟世傑領我去看望姑母,從小就最疼愛我的姑母見到我悲喜交加,唏噓不已。我要她立即辭去保姆工作,回家與我母親做些手工活,亦可維持生活。
之後幾天,我馬不停蹄地去看望老同學江雪辰,老師楊敬純,又去商店幫給戰友們買東西,還想抓緊時間去看幾場我想了好久的電影。說到電影,倒想起一個笑話。戰友夏同孝押運彈藥回國後,正好我在沈陽還沒回去。我倆約好去看電影,可在太原街轉了半天,竟然找不到東北電影院,而那地方是我上中學時每天的必經之地,都走了無數遍了。最後隻好求助於路口的交警。
唉,誰承想在朝鮮蹲了三年山溝,回到家鄉竟然蒙頭轉向了!
親友們一再挽留我們倆,說等過了1954年元旦後再回朝鮮,可我們還是在月底之前趕回了朝鮮開金裏——我們的彈藥一庫。
三十一、我入團了
1953年12月底,我回國押運彈藥回到開金裏後,李主任找我談話,說根據你的申請和入朝工作以來的工作表現,黨支部經過研究討論,決定批準你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的申請,希望再接再厲,不斷進步,早日加入偉大的中國共產黨。
我聽了之後很是激動,不由得熱淚盈眶。我向李主任詳細述說了我如此激動的原因:
我有三次入團機會,在我參軍前有兩次,隻要我同意填表即可入團,但這不符合我的性格,遂執拗地放棄了。
一次是1950年夏,我在沈陽十一中學讀書時,團支部書記將我們班坐後二排個子稍高的同學留下來開會,說是這些同學馬上就可以入團了。我一聽就覺得很別扭,哪有按個頭大小入團的,這算怎麼回事呀!一賭氣,我就跳窗戶跑出去了。
第二次是在我參軍入朝被批準之後,團支部書記尚藝華讓我馬上寫入團申請書,第二天就批準我入團。我告訴他,我想經過部隊考驗後入團,豈不是更有意義!
第三次是1952年秋,我在軍械五庫任保管員時,有的黨員同誌告訴我,你的入團申請就要批準了。可之後幾天出了一件事,把我的入團大事又給耽誤了。裝卸部隊在裝卸車時,不知什麼原因,將兩箱炮彈丟在草叢裏。這樣我就得承擔責任,於是入團申請又不了了之了。
不管是年輕時入團,還是幾十年後爭取入黨也好,從未想過靠關係走捷徑,而是老老實實做人,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這個拗勁兒,使我吃了不少虧,但我卻心安理得,至死也無怨無悔。
三十二、一篇稿子惹出的檢討
1954年春,一天,炊事班長趙炳臣說了一段數來寶,中有“俺老趙,起了個早……牛肉蘿卜燉粉條,細水長流又節約”等句子。朱教導員聽後覺得很好,特別是一個炊事員,能創作這樣的段子,有這樣的水平,真不容易,應該給予表揚和鼓勵。他讓我把這個段子整理出來給報社寄去。我根據教導員的意思,又讓趙炳臣口述一遍,完整地記錄下來,以“趙炳臣口述,鵬飛整理”的署名寄誌願軍後勤部主辦的《前線後勤》報。大概在五、六月份見報了。趙炳臣和教導員都很高興,事情雖然不大,但炊事員上報紙了,倉庫包括警衛連也著實議論了一陣子。
沒想到的是,八月份《前線後勤》給我寄一信,內容是揭發我整理的那篇快板書是抄襲之作,有的讀者還把發表原作的刊物剪報給寄來了。看完之後,我傻眼了,怎麼辦?寫檢討吧。我把整理這篇稿子的前後經過作了說明,檢討自己應負不嚴肅不認真的責任,決心吸取深刻教訓等等。寫完之後,我又給朱教導員看,他笑著說:“是我一句話,給你造成這麼大麻煩。”
把檢討給《前線後勤》寄去後,才算完事。
三十三、端午節·白玫瑰
朝鮮停戰之後,每逢傳統節日,我們都要像模像樣地過一把,其實也就是大吃大喝一頓,然後與朝鮮婦女在一起軍民聯歡,在擊盆敲碗的伴奏下,盡情地唱歌跳舞,歡聲笑語地熱鬧一番。因為中朝有好多傳統節日是相同的。
春節過去好幾個月了,終於盼來了1954年的端午節。一大清早,我們就采折回來艾蒿和蒲棒,讓房東大娘一一插在門窗上,表示祈福驅邪之意。就在我興致勃勃張羅端午節時,大站張政委來與庫領導談完工作後,叫我與他一起坐吉普車回大站,說是政治處找我談通訊報道的事,盡管我滿心不願意去,但也沒辦法,隻好乖乖地跟著走了。
在政治處談完通訊工作後,就去了業務處。由於我曾在業務處工作過一段時間,人員都熟悉,寒暄過後看看時間還不到十點,盡管是步行,也可以趕回開金裏去過端午節。王國平、李成春、程永富、許文祥這些曾聽我講《三俠劍》的朋友,一再挽留,說大站下午會餐,還說明天去彈藥一庫有車,何必非要今天徒步走五六十裏路呢!為了趕回倉庫過端午節,我堅持要走,請他們去夥房給我弄點吃的,準備路上吃。從沈陽京劇院來的小於拿來一包切好的五香牛肉,好像足有三四斤!我急忙塞進挎包就上路了,大站所在地是一條南北走向的大山溝。出山溝北端十餘裏就是黃州火車站。為了抄近路走小道,我沒向東南走坎東方向的平坦大路,而是沿山溝小路一直向南方走去。大概走了二十來裏路吧,原來有百米多寬的山溝,現在隻有二十米左右了。自然景色越來越美,在習習微風中,飄散著一種淡淡的花香,越往前行,這種莫可名狀的花香就越來越濃,在目光可及的兩邊山坡上,終未搜尋到幽香的來源。又前行了半小時左右,花的香氣更加濃烈撲鼻,沁人心脾。猛一抬頭,遙見前方百米的小溪邊,有一冠蓋如雪極似的白色太陽傘的景物。原來這是一棵碩大的野生白玫瑰,其主幹約有十厘米粗,高約三米,樹冠也有兩米多,看樣子樹齡至少也在二十年以上。枝枝杈杈上麵掛滿了簇生重瓣潔白如雪的花,不是一朵朵而是一團團,真個是雪團錦簇,壓枝欲低。中間既有新生的蓓蕾,也有雍容典雅、迎風怒放的顯貴,當然也有凋零自去,飄灑在樹枝周圍的零落花瓣,形成一層白色絨毯,在光禿禿的沙地上,真個是……百步中無雜樹,落英繽紛,樹上地下交相輝映,蔚為壯觀。忙碌不休的蜂蝶上下飛舞,環繞其間。
我覺得又餓又累,幹脆坐在這棵奇異的白玫瑰樹陰下,就著山泉,呼吸著這青山翠穀特有的清新、濕潤泥土的芳香,大啖五香牛肉。微風輕輕拂過麵頰,淙淙溪水從身邊淌過。在這神清氣爽的恬淡寧靜之中,不時伴有小鳥嘰嘰喳喳的鳴叫聲,良辰美景,天上人間,真有身在桃源之感。
此時此地,此情此景,正是為唐代詩人李華的詩句“芳樹無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鳥空鳴”作了真實而藝術的詮釋。
該起程了,提著包滿白色落英的上衣,頻頻揮手,向我平生僅見的白玫瑰樹告別……
下午五點半鍾,走了六個多小時,我回到了開金裏,會餐正要開始。人們七手八腳地擺放碗筷。我先是回到房間,將床上床下、蚊帳裏外,灑滿了白玫瑰的花瓣,那濃鬱的香味經月餘不散。我帶回來的那一大盤五香牛肉,在餐桌上倒也是最受歡迎!
三十四、房東大娘和她的女兒們
從1951年初入朝到1958年回國,我在朝鮮生活的七年多的時間裏,倒有將近四年的時間是與朝鮮老百姓住在一個村裏,更多的是在一個院裏,一間房裏。他們與誌願軍的關係,真可謂是水乳交融,難解難分。他們幫助我們解決的各種生活上的困難,那可太多了。
那是1954年的夏天,我得了瘧疾,隔一天發作一次。剛發作時冷,蓋多少被也不頂事,渾身抖個不停。大約過一個多小時,倒是不冷了,卻又發起高燒來,穿一點衣服也熱得不得了。當時還沒有“金雞納霜“之類的特效藥,吃點阿司匹林什麼的退燒藥,根本不管用,隻能幹挺著,一點辦法也沒有。
每當我發燒這天,房東大娘就不下地幹活去了,而是坐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不停地撫摸著我的額頭。
當我發熱時,大娘一邊抹著眼淚一邊不停地給我作冷敷、扇扇子。當她有事出去時,就讓她十三四歲的女兒淑子做這些事,十來歲的小女兒春子有時也幫忙,有時就跟著搗亂。有一次她看見我發冷抖個不停,急得先是按著我的手,後來幹脆坐在我身上……
大概到了中午,又覺得身上有點發冷,我知道這是瘧疾又開始發作了。趕緊進屋蓋好被子躺下,發冷過去之後,又開始熱得不行。淑子見狀,急忙坐在我身邊,像她母親那樣,給我作冷敷、扇扇子,除此之外,隻能眼巴巴地看我折騰。
這時,大娘風塵仆仆地回來了,把兩個女兒攆了出去,從包裏拿出幾個蘋果,放我手裏一個,讓我快吃。聞著那沁人心脾的芳香,看著老人滿是汗漬的焦急的麵龐,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撲簌簌地落下來,我再也忍不住了,不由失聲痛哭起來。我知道這是大娘走了20多裏路到祥原郡市場,用糧食給我換回來的蘋果啊!
五十多年過去了,大娘可能早已作古,就是淑子和春子,也已是六十多歲的老婦人了。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們,可這些異國親人們的音容笑貌,早已深深鏤刻在我的記憶中,想忘也忘不了啦!
三十五、我講《三俠劍》
1954年秋天,我被臨時借調到十二大站業務處工作。所謂業務處,就是每人管一攤,分油料、運輸、軍械、計劃、給養、被服等等。上到分部各處,下到各分站,均有業務聯係,好幾部電話鈴聲不斷。到業務處工作後,不僅和大站長劉通旭、主管業務處工作的副站長周秀廷等人在工作上些聯係,交往上也無拘無束,隨便多了。不僅對大站各係統編製、業務範圍有了很多認識和了解,而且又結交了好幾位新朋友,如大連的李洪、程永富,本溪的李成春、張玉柱、山西的許文祥、沈陽的於海川等,有的同誌直到我到地方工作之後還有書信來往。
那時我們好幾個人住在一所大房子裏,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半導體,文化生活貧乏得很,每到天黑後,就都陸續回到室內,或坐或臥,吸著煙喝著茶,侃著大山。什麼天南地北、古今中外、朝鮮戰爭、妻子兒女……真個是海闊天空,無所不包,無所不談。不知是怎麼引起的,話題扯到武俠小說上來,說來說去看過武俠小說最多的還是我。有位看過《三俠劍》的人,怎麼也記不起來“夏侯商元”的綽號叫什麼了,我想了想說:“叫‘震三山轄五嶽趕浪無絲鬼見愁夏侯商元’吧?”
這就開始每天晚上由我給講一段《三俠劍》,記得我是從勝英率眾弟子追趕捉拿采花淫賊高雙青開始的。
由於從小癡迷武俠小說,在解放前的十五六歲時,就已經看完了《雍正劍俠圖》、《大八義》、《三俠劍》、《蜀山劍俠傳》等多部長篇武俠小說。而且看的時候特用功,一些精彩情節和主要人物經久不忘。有意思的是每晚講《三俠劍》之前,茶沏好了,“大前門”或是“恒大”也擺在那裏了,這幫兄弟對我慕敬有加,一個勁地鼓勵我賣點力氣每天講下去,好打發這些個寂寂長夜。
講《三俠劍》的事還傳出去了,後來大站有不少人問我這事,成為當時一樂。
回憶這段往事時,覺得很萬幸,若是在六十年代講這《三俠劍》,那可就有罪遭囉!
三十六、巧手楊棟
楊棟絕對是個幹活的天才,什麼活都想學都會幹,都想自己幹。前幾年,他拿到新居鑰匙,按常理,一個省軍區的後勤部長,正師級幹部,若想裝修房子,請裝修公司或是下屬單位幫忙,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難事。可四室二廳二衛足有二百平米的大房子,所有木工、瓦工、油工、水暖、電器等工種和活計,他是萬事不求人,完全是自己設計、自己施工。待他遷入新居,我們幾個老戰友到他那裏聚會,無不交口稱讚他的手藝和幹勁。
其實,早在五十多年前,在誌願軍後勤部三分部軍械處工作時,楊棟就已顯露出他這方麵的興趣與才能。那還是在1955年夏天,由於當時我們的文化生活異常貧乏,楊棟從修械所弄來各種工具,硬是在業餘時間做成一副柞木麻將!
有了麻將,業餘時間就玩幾圈。玩幾次之後,慢慢就帶點彩頭,輸贏也就一二十支煙。後來丁科長說這是賭博,在當禁之列,弄得大家很不開心,以至於後來對丁科長的小題大作和跟他彙報這事的李助理員的人品,大家都產生了微妙的芥蒂。
還有一件楊棟拆照相機的事,戰友們至今仍念念不忘。那是1956年夏天,我們四個科在一間大辦公室裏辦公,屋中間有一密閉較好的電話間。有一天楊棟忽然不見了,哪找也沒有,連中午飯他都沒吃。到了晚上他才滿頭大汗興高采烈地從電話間裏出來了。原來他用了一天時間,將一台照相機拆卸開來,然後又重新裝好了!
三十七、兩箱啤酒
在新成川誌願軍總後勤部軍械部彈藥處助理員常士正同誌的幫助下,從“誌後”供銷社買了兩箱沈陽啤酒,並幫助我抬到接站車站,送我上車後,還不忘請他熟悉的同誌,在我下汽車登火車時,幫我將兩箱啤酒抬下、抬上。我登上了從陽德誌願軍司令部駐地開往安東的誌願軍專列。為了下車方便,我將啤酒放在了兩節車廂的連接處。為了使啤酒一瓶不少地運回去,我也不嫌硌得難受,幹脆就坐在啤酒箱上麵了。年輕的列車員見狀,也坐在身旁與我搭訕起來,原來他家也在北市場住,從沈陽客運段抽調到專車上來的。我們是一點假都不摻的老鄉啊!越嘮越熱乎。他說:“走,到車廂裏坐,這多不得勁啊。前幾站客流不多,下車我幫你抬啤酒,保證沒問題。”
火車就要到三登了,已開始減速緩行。我新交的這位朋友迅速將兩箱啤酒搬到車門口,車剛一停穩,他就抱著一箱啤酒下車了,我隨著下車的二三個人走到車門口,剛要伸出兩手搬啤酒,他回轉身將另一箱啤酒又搬下車放到站台上。火車又緩緩啟動了,他站在車門口,向我頻頻招手,我也向他不停地揮手致意。致謝、告別。
三分部接站車到軍械處駐地停車後,我下了車接過上邊遞下來的啤酒,等車一開走,我就一屁股坐在啤酒箱上,用帽子扇著風,不時向河床北岸高地處,也就是軍械處營區張望。不一會兒,隻見有兩人手持望遠鏡向我這裏看,認出是我回來了,便急忙向坡下跑來。我也看出來跑在前麵的小個是楊棟,後邊那個氣喘籲籲的是柴玉林。老柴喘著氣說:“小易子,你真行!”楊棟則說了句:“有話進屋說,這裏目標太大!”
楊棟居中,我和老柴一邊一個,三個人抬著兩箱啤酒向坡上走。進到村子裏,在一間朝鮮草房前停下來。老柴將門開鎖後說:“快進屋涼快涼快吧,天也太熱了。”
這間屋子土炕上的小飯桌,我們都太熟悉了。柴玉林的媳婦薑淑華從國內前來探親,這裏就成了他們臨時的家。我們每周六從軍需處下班回來,總有瓶二鍋頭、竹葉青,如果遇到有茅台,她也會舍得買,更少不了買點罐頭之類的下酒菜。我們曾經給她算過一筆賬,她在軍需處作臨時工,每月2次也就30元左右,可周六給我們買吃買喝就要用去她工資的一半還多。薑淑華性情溫順,心地善良,我們幾個都尊稱她為嫂子。嫂夫人。她待我們如親弟弟一樣。
猜拳,我是跟老柴學的,所以,老柴一劃輸了我就喊一句:“喝吧,師傅!”有時老柴一連輸了幾拳,我就喊:“喝吧,師娘!”這時她就笑眯眯地拿過老柴的酒杯抿一口酒,並說:“輸了咱們就喝,不耍賴。”還衝著老柴說:“你咋連你徒弟都劃不過了呢?”
寫到這裏,我不禁潸然淚下。淑華嫂子的音容笑貌又浮現在我記憶的熒屏上。尤其是1988年冬,接到她疾故的電話時,我前列腺手術後剛拆線,故未能前往公主嶺市楊大城子奔喪,至今猶以為憾。我希望終有一天會前去為她掃墓。
老柴拿出幾瓶啤酒,用草繩子左一道,右一道,上一道,下一道捆了個結結實實,不知他要幹什麼。楊棟則向我述說買啤酒的來龍去脈:“你以為費點力氣,搬回兩箱啤酒,就像立了不朽功勳似的,可我與老柴是動了心眼兒,設個圈套讓萬管理員自己鑽進去的,若不然他才不會同意你買啤酒呢!”
原來老柴和楊棟就八一建軍節會餐的事,與萬管理員閑聊了起來,先是問多少個菜,喝什麼酒,說來說去楊棟說,到軍需處供銷社買幾箱啤酒吧,萬管理員說,供銷社的沈陽啤酒前三天就脫銷了。這位萬大管理員明知我們沒地方買啤酒去,便故作大方兼送人情地說:“你們軍械處的人都神通廣大,誰若有能耐買來兩箱沈陽啤酒,算夥食單位的,我給報銷。”老柴說恐怕沒地方買去,楊棟說那也不一定,試試看吧。
他倆一唱一和地演著雙簧,萬管理員哪裏知道,易某人此時正在國內的誌後軍械部,一個電話,就將兩箱沈陽啤酒搬回來了。
正在這時,老柴叫楊棟出去,他倆捆好了六瓶啤酒,找萬管理員報銷去了。我問他倆少了六瓶啤酒,拿什麼理由解釋?楊棟說理由充足得很,從新成川開始,一共上下汽車火車六次,每次請人幫助搬啤酒,都要用一瓶酒作為代價,這個解釋料萬管理員能通得過吧!
至於說那六瓶啤酒,當然讓哥兒幾個興高采烈一番。不過在從井裏往上鉤啤酒時,引起了幾位圍觀的朝鮮婦女的驚歎:“唉勾!唉勾!”
三十八、楊棟哪去了?
弄得人心惶惶的肅反運動結束了,所謂的重點人物和事也都弄清楚了,沒有人再背思想包袱了。所以到了1955年10月1日,人們的精神狀態、思想情緒都處在歡度國慶的喜悅和興奮之中。
我們七八個麻將愛好者擺開方城陣勢,鏖戰不休,誰累了不想玩了,剛往起一站,就已經有人坐在那兒了。玩麻將最有意思的是有人“詐和”。這種現象經常出現在張希武身上。他有一個“混兒”還行,隻要有兩個“混兒”,手就開始哆嗦,越是要“和”的時候,手就越發抖得厲害。這時他要是推牌說“和”了,杜濟民常常看都不看他的牌,就漫不經心地說句:“詐了。”張希武就更緊張了,大家一齊幫他擺,可怎麼也擺不成“和”牌,真的是“詐和”,弄得大家簡直笑聲不斷,比自己和了還開心。杜濟民就有這個本事,你隻要牌一推,他不經意似的瞥一眼,馬上就知道是“真和”還是“詐和”,是多少“番”。其實他的本事絕不僅於此,他思維敏捷,字寫得好,文筆出眾,這些都是我等公認的。
我們玩到晚上九點鍾左右,罷兵休戰,回各自房間睡覺去了。我躺下不久,張希武進屋來悄悄告訴我:“快起來找楊棟,他不見了!”
“他沒在床上睡覺嗎?”
“沒有哇!”
這時,張希武又說,楊棟酒喝多了有個習慣,常常找個有風的寬敞地方睡覺。我們幾個人又分頭到房前屋後找了一遍,這時也不知是誰衝我們喊了一句:“別找了,楊棟在屋裏睡覺呢!”
張希武趕緊跑去看,過會兒回來說:“楊棟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怎麼沒看見他!”
我到楊棟房間掀開蚊帳一看,他正睡得香呢。我回過頭來問張希武:“是楊棟喝多了,還是你喝多了?”
三十九、烤地瓜
楊棟知道我愛吃烤地瓜,在1956年深秋,他利用夥房用過的豆油桶,將桶蓋剪掉,再用8號鐵線穿成蓖子,底下擱幾塊劈柴一鏟煤,在上邊放上地瓜,往爐蓋上一扣就不用管它了。我們辦公室裏有三道火牆,爐子都在室外,人們來來往往都要到爐子跟前看看,所以白天很少能有烤熟透的地瓜,連半生不熟的都留不下,我根本就沒吃著多少。
地瓜的來源有二:一是朝鮮老百姓收獲地瓜時,我們也跟在後邊撿漏,收獲頗豐。後來我們發現,撿漏的地瓜,有一些都是婦女們故意留下的,此後我們再也不敢去了。二是天冷之後,從老百姓家買一些。
四十、埋青蘿卜
快入冬了,我見夥房門前堆一大堆青蘿卜,準備入窖冬藏。靈機一動,我想這青蘿卜,到冬天玩麻將、打撲克時一人來一條保證受歡迎。問題是拿回去往哪裏擱呀!我在辦公室裏東瞅瞅西看看,有主意了。為了能多看點書,多學點東西,我一直自己住在辦公室裏。下班之後將我的辦公桌挪開,在地下挖了個大坑,用土籃子分兩次提回來十幾個大青蘿卜,埋在坑裏,一點痕跡都沒有,真個是神不知鬼不覺。後來每逢周末要玩麻將,我都提前取出來一兩個青蘿卜,供大家品嚐,我隻說是從夥房要的,有時想不起來吃也就算了。
春節過後的3月初吧,突然發現在我辦公桌下麵,冒出來幾根豆芽菜似的東西。開始我還納悶兒,這是什麼東西?突然一天我明白了,這是我那些寶貝蘿卜發芽啦!我趕緊挖開一看,還有六個大青蘿卜,有的不但出芽,而且已經長出纓子了。後來才明白,蘿卜不管是沙藏還是下窖,都得把頂削掉,不然它還靠自身的水分,繼續發芽生長。我哪懂這個呀!把芽子都掰掉,又給夥房送回去了。
第二天吃早飯時,聽見四十多歲的馬管理員在那吵吵,大青蘿卜吃不了,又給我送回來?!這準是軍械處那幫小崽子幹的!
四十一、我的兩次申請報告
我第一次向領導提交申請報告,是在1956年的秋天,具體時間記不清了,當時總後勤部軍械部決定三分部軍械處各科工作人員,與廣州軍區軍械部各處人員對口輪換,而且雙方已交換了輪換人員的名單。當時我正在沈陽休假,突然接到廣州軍區軍械部的一封公函。大意是你單位已將輪換名單寄到廣州軍區軍械部,望你接此函後,速到廣州軍區軍械部彈藥處報到雲雲。我並不願意到廣州工作,因為一是離沈陽家裏太遠,唯恐有什麼事不能及時回來照顧家,二是我有個感覺,總覺得在部隊的時間不會太長,遲早都要離開部隊的話,實在沒必要跑到廣州去轉業,三是南方太熱,身體瘦弱的我還真有點打怵。不過這都不能算是不去廣州的理由啊。我絞盡腦汁,終於在回朝鮮的兩天旅程中,想出了一個可以不去廣州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回到朝鮮駐地之後,我立即給處長寫了一份不去廣州軍區軍械部任職的申請,原因是:這次輪換固然是上級領導為了照顧多年在朝鮮工作的軍械幹部,使他們能回到國內休整、工作。但從朝鮮需要樹立長期戰備思想來考慮,我分部軍械處的幹部不應全部回國,應該留下一、二名熟悉各彈藥倉庫的地理位置,交通環境情況,有基層工作經驗而又暫時不願回國工作的軍械幹部。我自認為比較適合上述條件,因此,我請求領導批準我繼續留在朝鮮三分部軍械處工作的申請。理由很充足,也很有說服力,頭頭當然同意了。
我於1958年3月中旬,向領導提交了申請複員轉業的報告。我當時之所以想複原轉業回到地方工作,主要原因是自己認為已不適於長期在部隊尤其是在軍械部門工作,走職業化軍官的道路。既然早晚都得回地方,那麼晚走就不如早走,早走就不如快走。促使我寫申請報告的具體原因是:在1957年下半年開展反右鬥爭時,曾召開一次分部直屬機關批判右派言論大會,對象是一位姓劉的中尉,在幾個大會發言批判他右派言論時,在深挖他的階級根源時,由於他的家庭是富農成分,他必然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這使我促動很大。家庭出身可以決定一個人的命運哪!1958年2月,已宣布了年末之前誌願軍要全部撤回國內的消息,而我軍械處全體人員仍然要到廣州軍區軍械部工作,此時,上級又發出了30萬軍官上山下鄉的號召,三分部專門召開了上山下鄉動員大會。方法步驟是采取個人誌願申請組織批準的程序。在這種背景和氛圍下,我毅然提交了申請複員轉業的報告。當然,很快就批準了我的申請,並參加了集訓。領到了“中國人民解放複員建設軍人證明書”。
1958年4月25日,我已經到“沈陽市轉業建設委員會”報到,等待分配工作了。6月上旬,我從沈陽市手工業管理局,被借調到撫順市毛燕鐵礦上班去了。從此告別了我青年時代的軍旅生涯,開始了我中年時期的人生苦旅。
四十二、牡丹峰上的尷尬
誌願軍在朝鮮期間,我們每次不管是回國,還是因事到所屬軍械庫,途經平壤時,都需在誌願軍招待所停留一宿。大概是1956年夏天,晁科長、計劃科的胡其鬆和我三人從三登乘誌願軍專列到達平壤,住在了誌願軍招待所,準備次日換乘掛有“誌願軍車廂”的列車去平壤南二百多公裏的某軍械庫。晚飯後,我們本想到斯大林大街或金日成廣場去逛逛,但聽楊棟、柴玉林等人說過,他們晚間在平壤散步,曾遇到過妖豔女人的搭訕,說什麼“人家白天幹活,我晚間幹活”等挑逗性的糾纏。所以在平壤的晚上,我們就不敢隨意出去閑遛了。
次日在候車的空餘時間,我們去遊覽聞名遐邇的牡丹峰。雖然停戰不久,但牡丹峰早已舊貌換新顏,絲毫沒有戰爭創傷的痕跡了。林木蒼翠,花草繁茂,不時隨風飄來陣陣幽香。俯看江中心的半月形小島,大同江水從山下緩緩流過,更增添了幾許詩情畫意。
楊棟和柴玉林二人就曾在牡丹峰下、大同江中的一個小島上猜拳行令,品嚐大同江牌啤酒,真個是愜意得很呢!盡管尚未醉臥小島,但因朝鮮幣用光了,不得不乘小舟離去。
還沒到中午,晁科長就領我倆進入牡丹峰飯莊,朝鮮小姐把我們讓入一個包房,晁官(我們一直都這樣稱呼他)說:“你們倆的肩章上,半天也摸不到一顆星,我這肩章上一摸,密密麻麻的都咯手,能不請你們倆一頓嗎?”(當時軍械處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在外出時,誰官大就吃誰的)。說著他要了兩瓶葡萄酒和一個有七、八種菜肴的大拚盤。我第一次喝葡萄酒,甜絲絲的,還真喝不少……
當我們準備稍事休息就告別牡丹峰時,不得不又坐在休息室的沙發上不動了。原來胡其鬆喝了很多葡萄酒也沒啥事,可晁官和我卻臉紅得像關公,如此形象實在不好意思出門,隻好在休息室裏等酒勁稍退再走。胡其鬆還直埋怨我倆:“不能喝就少喝一點,給我呀,何必逞能呢!”我把帽簷拉下來,遮臉假寐。
本來就夠狼狽的了,誰知還有尷尬的事在後頭。正當我們起身要走之際,突然跑過來七、八名身著朝鮮軍服的姑娘,看樣子都是文藝兵,拉拉扯扯地請我們去跳舞。天哪!不要說跳舞,就是看人家跳舞,也隻是在電影裏看過幾次。一時間弄得我不知所措,隻能連比劃帶說,意思是真對不起,我們喝酒了,實在不應該跳舞。可姑娘們還是不依不饒,連連說:“衣力歐不少,衣力歐不少。”(沒關係,沒關係)。就在我們不知如何脫身之際,一位人民軍大校走過來到晁科長麵前,操著一口濃重的東北口音說道:“怎麼樣,不會跳吧?這幫丫頭片子可能起哄了。”說著向姑娘們擺擺手,“這幫丫頭片子”才嘻嘻哈哈地走了。大校也坐下來和我們攀談起來。原來他是抗聯李紅光支隊的老兵,沈陽解放時,他已是四野某部的副營長。朝鮮戰爭爆發後,他回到人民軍任團長,現在已是師長了。談話間,他對中國土八路的眷戀之情溢於言表。臨別時,我們依次與大校敬禮、握手,不勝依依……
四十三、經曆與感言
悠悠歲月,漫漫人生,均已布滿了曆史的黃塵。48年過去,我們這些當年生龍活虎的娃娃兵,一個個均已成了鬢發斑白、年屆“不逾矩”的老人。我和長春的柴玉林、沈陽的聶宗棠、杜濟民、馬安榮、楊棟、撫順的吳景旭等同日參加軍械學校學習,同日過江入朝,同在三分部工作過,退休前後又始終保持聯係的七名老戰友在約定的每兩年一次相聚時,話題可謂海闊天空。我們談社會,談人生,談軍械學校開學第一天給我們作報告時介紹自己“當過土匪頭子,報號東海”,並用左手以遒勁、剛健的粉筆字寫下自己土匪綽號的教導員洪濤;談已從遼寧省軍區後勤部部長崗位上退下的楊棟,當年如何在春節晚會上惟妙惟肖地模仿王教員濃重的江蘇口音和舉手投足、麵部表情,連一向以嚴厲著稱、不苟言笑的洪教導員都被逗得笑出了眼淚……然而談得最多、談興最濃的還是那難忘的抗美援朝第一夜。親身經受戰火考驗的感受,種種大難不死的遭遇,成為我們今生今世議論不完的、永恒的話題。是老年人懷舊的心理反映,還是抒發戰爭幸存者的感慨?是尋覓昔日的壯誌豪情,抑或是追求精神上的安慰?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我敢說,我們都把這一夜作為一筆無法衡量其價值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最寶貴精神財富珍藏起來,並不時去檢視他、翻閱他。“記憶是心靈的儲蓄”,信哉,斯言。
抗美援朝第一夜的感受以及後來在朝鮮戰鬥工作的實踐,決定了我終生的價值取向和思維定勢:堅定不移地信仰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功名利祿淡如水,本職工作重如山成為我麵對社會生活的唯一準則。因家庭成分不好,從我寫第一份入黨申請書,到成為一名光榮的共產黨員,竟用了26年的時間;在企業當了22年工會幹事而未謀上“一官半職”,有許多好心人為我鳴不平,可一想到參軍入朝時的情景,想起小陳、侯振聲和那些犧牲了的戰友,想到那難忘的抗美援朝第一夜,就什麼雜念都沒有了。
也許是因為老年人特有的深沉,近些年來,對於抗美援朝第一夜的回憶,除了激情不減,久久不能平靜外,還逐漸增加了幾分理性的思考。想當年,我們這些十六七歲的青少年,不僅積極報名參軍,而且不惜冒著生命危險,敢於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在朝鮮戰場上同美帝國主義大大地較量了一番,這種巨大的精神動力到底從何而來?
記得參軍前學校進行抗美援朝教育,在一次座談會上,一位同學提出了“投筆從農”即是參加抗美援朝的觀點,引起全班同學的哄堂大笑。然而這確實代表了當時一些人的想法,一批中學生報考的是區政府和郵電局。在軍械學校的同學中,長春的柴玉林年齡最大,而且已經結婚成家,他是告別了新婚不久的妻子主動參軍赴朝的。我的同窗好友侯振聲本來家在農村,父母把他送到沈陽的姑姑家讀書,本意就是想躲避農村的征兵。可他在城市,在姑姑家裏仍然選擇了這條道路,並且為之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在今天的某些人看來,我們也許無一例外都是最大的“傻子”。這些戰友的從軍經曆各自不同,可是有一點卻是相同的,這些人身上有著共同的東西——一點血氣——一點敢於把自己的命運同祖國的命運連在一起的血氣。這樣的人會像愛自己的母親一樣全身心地去愛自己的祖國和人民。有了這點血氣,在祖國需要的時候就能夠舍棄個人的一切,挺身而出,甚至至死都無怨無悔。有了這點血氣,就有了克服一切困難的動力。
偶爾讀過的一首哲理小詩,也許能夠比較形象地回答前麵這個問題:
落在地上的葉子豈能長綠
雷霆般的詩句也難以久遠
若要永恒麼
把葉子還給大樹
把詩還給心田
當我即將結束本文時,激動的心情仍久久不能平靜。
如果說:“在人的一生中,能夠做一件令自己驕傲的事情,就可以無憾了。”那麼,當祖國和人民需要我的時候,我義無反顧地自願參加了中國人民誌願軍,入朝參戰,這是我畢生引以為榮的。我已年屆七十,可以死而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