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占zhān旺相四美釣遊魚奉嚴詞兩番入家塾開頭
(注占旺相:占卜好運氣。四美:探春等四位姑娘。奉嚴詞:聽從爸爸的訓話)
從第八十一回起已不是曹雪芹的原作了,高鶚所續的後四十回,成功的描寫很多,當然失敗之處亦不少。請看幾例:
且說迎春歸去之後,邢夫人像沒有這事,倒是王夫人撫養了一場,卻甚實傷感,在房中自己歎息了一回。隻見寶玉走來請安,看見王夫人臉上似有淚痕,也不敢坐,隻在旁邊站著……王夫人見他呆呆的瞅著,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為什麼這樣呆呆的?”
高鶚所接的開頭幾句十分漂亮,幾乎就是曹雪芹的筆法。但接下來的詢問“你又為什麼這樣呆呆的”則沒有任何意義:迎春剛回孫家,王夫人自己臉上尚有淚痕,豈不知寶玉比自己更為迎春心痛,此處反追問寶玉為何發呆。典型的沒事找話說,少了曹雪芹的流暢自然。
但接下來,突然又寫得極好了:
寶玉道:“……昨兒聽見二姐姐這種光景,我實在替他(她)受不得……這兩夜隻是睡不著。我想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那(哪)裏受得這樣的委屈?況且二姐姐是個最懦弱的人,向來不會和人拌嘴,偏偏兒的遇見這樣沒人心的東西……”說著,幾乎滴下淚來。
王夫人道:“這也是沒法兒的事。俗語說的:‘嫁出去的女孩兒,潑出去的水。’叫我能怎麼樣呢?”寶玉道:“……咱們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來,還叫他(她)紫菱洲住著……省得受孫家那混賬行子(東西。北方多作“黃子”)的氣……隻說是老太太的主意。這個豈不好呢?”
王夫人聽了,又好笑又好惱(生氣。北方習語),說道:“你又發了呆氣了!混說的是什麼?大凡做了女孩兒……嫁到人家去,娘家那(哪)裏顧得?也隻好看他(她)自己的命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哪)裏個個都像你大姐姐做娘娘呢?況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婦,孫姑爺也還是年輕的人……過幾年,大家摸著脾氣兒,生兒長女以後,那就好了。你斷斷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說起半個字,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
以上,寶玉的單純與善良、心熱與力弱、衝動與無奈,全寫出來了;王夫人的淡漠與歪解,也十分符合她近來的表現。
但接下來,高鶚又走了神,又找不到北了:
說的寶玉也不敢作聲,坐了一回……一徑往瀟湘館來。剛進了門,便放聲大哭起來。
黛玉正在梳洗才畢……倒嚇了一跳,問:“是怎麼了?和誰慪了氣了?”連問幾聲。寶玉低著頭伏在桌子上,嗚嗚咽咽哭的說不出話來。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著他,一會子問道:“到底是別人和你慪了氣了,還是我得罪了你呢?”寶玉搖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麼著,為什麼這麼傷心起來?”
以上全是廢話!我簡直想把此段撕了或吃了!世上誰最了解寶玉?當然是黛玉。而現在的黛玉像個傻瓜,不停地詢問寶玉為什麼哭,簡直是荒唐透頂,大腦短路,不倫不類。
寶玉道:“我隻想著,咱們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黛玉聽了這話,更覺驚訝道:“這是什麼話?你真正發了瘋不成?”寶玉道:“也並不是我發瘋……前兒二姐姐回來的樣子和那些話,你也都聽見看見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時候,為什麼要嫁?嫁出去,受人家這般苦楚……我原打算去告訴老太太,接二姐姐回來,誰知太太不依,倒說我呆、混說。我又不敢言語。這不多幾時,你瞧瞧,園中光景已經大變了。若再過幾年,又不知怎麼樣了……”
以上一段,更糟糕更無用,等於把寶玉與王夫人的對話又借寶玉之口重新轉述了一遍,高鶚以為讀者都是傻子,不這樣不足以明白其意似的。本人在節選時已經大量省略了,否則,讀者們更受不了。
到了午後,寶玉睡了中覺起來,甚覺無聊,隨手拿了一本書看。襲人見他看書,忙去沏茶伺候。誰知寶玉拿的那本書卻是《古樂府》,隨手翻來,正看見曹孟德“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一首,不覺刺心。因放下這一本,又拿一本看時,卻是晉文(晉朝文章)。翻了幾頁,忽然把書掩上,托著腮隻管癡癡的坐著……嘴裏咕咕噥噥的說道:“好一個‘放浪形骸之外’(放縱自己無拘無束。王羲之《蘭亭集序》)!”
寶玉怎麼也不能從迎春將死的悲痛中解脫出來,他的心完全結了冰。
迎春沒有迎來任何春天,她卻像冬天的第一片被突如其來的北風凍僵的葉子,永遠沒有了回聲。賈府的敗亡其實是以迎春之死為開端的;賈府的冬天已經到來了,隻是有些人還誤認為隻凍別人而凍不到自己。
請看最後一集,冬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