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不巧,正是三月光景,草長鶯飛的思緒漸漸增多。
一總角小兒悠遊於宅院,麵對著一棵柳樹發呆。這是一棵普通的柳樹,但是那孩子似乎看得很認真。人與樹彎彎的倒影落於湖麵,不能驚起一雙飛雁。
“咦,鈴鐺兒,作業沒做完又在鬼混呢!”一聲鳴囀從背後傳來,他愣了一會才回過神,答道:“姊姊,先生布置的作業已經完成了。”他的眼睛依然看著柳樹——或者說柳樹後麵的湖水,對著背後的小女孩如此回答。
“我可不信。”那女孩兒眉頭一皺。
他歎口氣,說道:“確實如此。”你若不信,去問先生啊,他腹誹著,不覺嘴角帶笑。
“鈴鐺兒,我可信你一回,不要又瞞我騙我,不然,有你好看!”
“第一,不要再叫我鈴鐺兒,我已經七歲了好不好。第二,不要動不動就嚇唬我,我又不是嚇大的呢。第三,姊姊,你是我最親的人了,我怎麼會騙你呢?”他轉身對著同樣年幼的女童如是說。
“嗯。鈴鐺兒最乖了,鈴鐺兒最聽姊姊話了,鈴鐺兒以後一定會有出息的!”那女孩瞬時進入夢囈狀態,兩隻眼睛冒出閃閃的金光,全然不顧眼前人。他隻能搖搖頭,站起身來,拍打幹淨身上的草籽,對她說:“姊姊,回去吃飯了。”
這是一個安靜的傍晚,正如這歲月長河裏逝去的許許多多相似而不同的碎片。
從清醒到適應,宋軒便用了將近半年的時光。
前世風雨尚曆曆在目,今生便已開啟,這也許是世界惡意的玩笑吧?也許。
六歲那年前身患了一場大病,醒來之時軀殼依舊,靈魂已改。那時候,宋軒對著孩子的靈魂許諾,好好照顧疼他愛他的姐姐,好好對待他的伯父伯母,之後,那個脆落的靈魂就此消散,但願能夠往生。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宋軒充滿對死亡的恐懼,好久才回過神來。更不用說,在麵對自己穿越了這個不爭的事實的時候,宋軒失落了更久更久的時間,久到以歲月計。
從七月到三月,每每心神不寧的時候,他就會到這麵湖邊上,看著湖麵發呆,後來楊柳發芽了,他便寄心於楊柳。下人們都說,這少爺病好了以後又得了癔症,眼看是瘋了,隻有他唯二的親人,才明白他的所作所為。
這個世界很大,這個家很大,於是宋軒的心也很大。他在濯洗自己的心靈,然後,看到不一樣的世界。
揚州很繁華。作為天下七十二州中數一數二的富庶地帶,揚州很繁華。是不能描述的繁華。前人詩作:“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並不能描述其中十一。
揚州城很大。大到足以容納所有失意的和不失意的人。很不幸的是,宋軒的伯父,宋岩宋子山,是失意人之一。但是他的失意不在於事業,在於家庭:他沒有一個子女。
年過四十而不惑,宋子山也看到自己這輩子是無後的命,便更加厚待逝去的弟弟的一雙兒女,視同己出。宋府的女主人雖然不太喜歡宋軒姐弟,然而,他們是宋家單傳的後人,然而,她沒有子女,於是她便隻能可憐地忍著。
好在這個家很大。
宋府的主人,是揚州知州手下最得用的——幕僚。話雖如此,可宰相門前七品官,作為封疆大吏的知州,也有開府建衙的資格,宋子山位階七品,官與縣令一般大,權尤甚之。此謂之大家也不為過。
在餐桌上,宋軒與姊姊宋甜,伯父宋岩,伯母王氏,就這樣大眼瞪小眼。無人下箸,就這樣等著飯菜涼下來,旁邊的仆役看著都為他們著急。
當然,真實的情況是,宋岩在怒視著宋軒,而宋軒則把臉藏了起來。
“軒兒。”宋子山發話了,“今日是不是又忤逆師長了?”
宋軒大大咧咧地應了:“這不算忤逆吧,隻是一件小事。”
“這還算小事嗎?”宋子山歎了口氣。
“不就是說先生講解錯了嗎?”宋軒也歎了口氣。
“這是先生講錯了嗎?”宋子山已經失去了翩翩君子的姿態,吹胡子瞪眼。
“今日先生講解論語,講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一句。我們都能明白,這應該是這麼斷句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結果先生卻是這麼斷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不是毀人不倦嗎?有知之士當慷慨擊之。”宋軒不甘示弱。
“胡鬧!無長無少,德行有缺。”宋子山又歎了口氣。
“先賢曰,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這與大道有關,與年齡無關!”宋軒灼灼逼人。
一旁的觀眾表示十分無奈,究竟誰是伯父,誰是侄兒?怎麼是侄兒要壓倒伯父的節奏?
王氏端起一杯茶,放在宋子山麵前,輕輕咳了一聲。
宋甜拉了拉宋軒的衣角,暗示不要再胡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