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幕劇)
人物:(年齡都在三十歲以下):
張玄
言理——張玄底朋友。
樂其生——張玄底未婚妻,扮作大姊。
樂我生——其生妹,安惠底舊同學,扮男子我大哥。
安惠——言理底未婚妻,扮作桂姊。
二姊
三姊
四姊其生底同學。
其他
時間:一九二五年中秋節。
地點:廬山附近。
布景:暗幽的山林。
正在中秋節晚上,林下花草底顏色隱約可辨。草間時閃著幾點螢火。左邊有個石洞,微細的流水聲從洞邊送出來,一條小徑從洞口延至洞後。右邊叢林底下有可坐的岩石。
幕開時,除了幾點螢火和細微的水聲,四麵都很寂靜,薄雲一度一度遮住月光,使林中明暗不定。稍停,張玄和言理上,慢走著。
言理(對張玄搖手)我不信有什麼狐仙,你別冤我。
張玄(笑)我不冤你。我們且找一個地方來賞賞山林裏底中秋月,先別管它有沒有狐仙罷。你每早在家裏隻和姊妹們爭瓜果吃,倒也吃得膩了。今晚上我們可以在此地談到中夜,如果遇不著狐仙,我們才回家去,你說好不好?
言理如真遇著狐仙呢?
張玄那就不回去了!哈哈!
言理看你這人,腦子裏真是裝滿了浪漫的迷信。我想世人以為不可能的事,在你心裏都是可能的。我不但不信那些牛鬼蛇神,且不喜歡與你作深夜的閑談,怕的是……
張玄咦,不信狐仙,倒怕鬼。今晚上鬼門關不開,不說三更,就是四更五更也沒有鬼能出來,不要害怕。
言理嚇,我豈怕鬼。有鬼來更好。我怕的是你淘氣起來,在黑暗裏不好治你。
張玄我今晚倒不至於淘氣,但盼望有狐仙來平你底氣。(走到叢林底下底岩石上頭,四圍望。)
言理好清幽的地方。那黑洞就是你所說狐仙住的麼?
張玄對啦。
言理很不像。
張玄那麼,你也見過別的真狐狸洞?
言理我們就在此地坐下罷,管它真的或假的!(和張玄同坐)方才出門的時候,你要對我說什麼?
張玄我忘記了。今晚上在這裏閑談還用挑題目麼?我們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好了。你不信狐仙,我就給你說狐仙罷。
言理好個蒲留仙底徒弟!
張玄不然,你要我說什麼?
言理今天給你纏了一天,我總沒有工夫問起你底事情。聽說你結識了此地一位樂小姐,訂了婚約,還瞞著不告訴我。到底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你何妨說說,將來相會的時候才有話可以攀談。你知道一個男子對於初見麵的女友,若能預先知道她底來曆,對她說幾句景仰的客套,就能使她很高興。
張玄哈,好個心理分析家!我與其生底事大概都如別人對你說的。在這幽靜的地方,我們不如繼續日間所談的問題。
言理又提起那問題作甚?已經與你談論了一天,還不夠麼?你何必過於擔心,反正還有濟良所咧。
張玄豈有此理!你又打起哈哈來了!如你真要到濟良所去找,不說朋友們不讚成,你家裏底大小也未必應許你。
言理我不能管得那許多。在這哈哈世界裏活著,不打哈哈的是個傻子。然而我說得到,便做得到。我此後還要勸人,若曾失戀還想娶妻的都要到濟良所挑去。此中底利益很多,我且說一兩樣給你聽。第一樣,所裏婦女可以任你自由選擇;第二樣,在所裏的人知識自然不能像大學、中學底學生,可是做好妻子的程度,有些還要高超一點。男子要妻子本不是要來談論學問的;要談學問,不如去找老師或學生們。若娶一個知識與我不相侔的女子,她對於我底事業,隻能讚歎,不能參議,那麼,對於家庭生活上自然要少了許多紛爭。第三,……
張玄不要再“第三”了。你真是個舊理想家。我知道這都是從安惠身上發出來的反動。你以為你已經落在失戀的境地麼?
言理“好個心理分析家!”實在告訴你罷,這不是“反動”,乃是從我心裏發出來的“正動”。我還沒說完呢。第三,若是要向濟良所去選擇妻子,當然要選那與我們底光景相符的。那被選的女人對於她底丈夫常有恩愛存在心裏,雖然丈夫處在不順的境地,她也很容易滿足。這一點,比起那般不知足的時髦小姐們就強得多了。她們心目中底愛者,都是留學生,不是惠靈吞古,便是提摩提陵,不是歪歪鄭(讀如精),便也士也士蒯。嚇,世界裏那有許多“古靈精怪”先生!
張玄別發牢騷了。你底節節失敗都在於性急,說時髦一點就是“神經過敏”。誰對於這事不曾經過一些困難,稍微受一點刺激就著急起來,那還成麼?
言理請罷,我偏受不了女人底刺激,那事不管誰曲誰直,我總不學洋鬼風俗,雙膝跪得整整齊齊地,去向那中看不中用、白臉白頭腦的小白癡認錯。
張玄你這話又說錯了。你那能看個個女子都是白臉白頭腦的小白癡?要讚美人可以用籠統的話,要詆毀人卻不能如此。你沒頭沒腦地罵一聲“禿驢”,可不把全世界底和尚都糟蹋了。世間有了強項的男子,才有撒嬌的女人。我想你不過是對我說來泄泄氣,你心裏卻不把女人輕看到這步田地。
言理(停一會,笑)自然,若真輕看她們,也就不屑罵了。
張玄這可不能由你隨便罵。我們對女人應當有相當的敬愛。這所謂時代潮流,不如此就不成。
言理(搖頭)我就是不喜歡這變態的時代潮流。
張玄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反正這就是時代潮流。(指言理指上戴著的戒指)你嘴裏說不順從,指頭上戴的卻是什麼?難道為新娘子預備的結婚戒指也是中國底風俗。
言理(急)反正我不喜歡這樣的時代潮流。難道不結婚就不許戴戒指麼?(要除戒指)好,我就除下。
張玄(止住)別急啦。這又何必?不喜歡就不喜歡是了。都是因為你不喜歡,我們今晚才會兩個人到這裏來玩月。如果你不性急,就不致於與她賭氣;不賭氣呢,也許她也會同你來這裏與我們一同過這團圓節。
言理我總看不出一同過節的好處來。
張玄哦,好處可多。最先可以除滅了你這副喪氣的臉。(笑著,拍言理肩)這不就夠了麼?我常說,你要去看居庸關,上萬裏長城,當在極寒冷的時候,同著一二位老兵在城上當著尖利的北風,看黃沙一陣一陣亂滲;聽軍號斷斷續續地亂吹,(作勢)那還稱不得壯遊。如你偶然看見城下露出些馬骨,駝驢,有一位老將在旁邊與你談些斬將擒王的史跡,才覺得那悲壯的關山有可鑒賞、可景慕的事情現在我們底眼前可是要到這空山來玩弄明月,得有個知心的女伴,各人披著防露的鶴氅,找一所蟲聲幽越的地方坐下,有時彈箏,有時低唱,有時長嘯,教山中底老鬼古怪都來領略那人做的雜響與自然的音樂競技,豈不典雅有趣?
言理罷了,罷了,你前頭底話未免太殘忍;後頭底話又不免俗氣逼人。
張玄你也會罵我俗氣逼人了。這是你所愛的中國思想呀。
言理怪不得你非約其生來不可。你方才說她自己會來,到如今卻不曾見她底影兒。我因為不曾見過她,特要借此與她相會才同你出來的。豈料被你冤了。
張玄(笑)我不冤你。她早晚一定來的。我不說她也是狐仙麼?狐仙是來無跡,去無蹤的。(指山洞)也許她已經來了,先到洞裏去與她底狐狸姊妹相會咧。
言理廢話。你又來冤我了。如果真有狐仙住在那洞裏,咱不如趁著今晚大家進去找她們談談,看看她們底生活究竟如何。
張玄咦,又怕鬼,又喜歡去惹她們。(起身執言理手)來,來,來,你敢,我這就陪你進去。
言理(不動,望著洞口)怪黑的,如果你回去取一盞燈來,誰不敢進去,誰就是個女的!
張玄那要借燈光才敢進去的才是女的。
言理我並不怕什麼,隻因我一向不曾來過此地,更不曾在黑夜人過洞裏,不曉得裏頭底路徑如何。若冒昧進去,回頭碰得滿頭是瘤,全身都擦破了,那又有甚麼樂趣?更危險的,如躋著一條長蟲,可了不得。
張玄這山倒沒有長蟲。(低聲作神秘態)那洞裏卻有狐仙,是人人知道的。
言理別假神秘了。我不信。
張玄不信,請一同進去看看。
言理你去取燈來。
張玄怕麼?
言理怕什麼?我不信世間有這樣的妖怪。
張玄待一會其生來,你可以問她。她從小就在此地玩大的。她也見過狐仙好幾次從那洞裏出來。
言理誰都不問,偏要去問女子。女子本是迷信,頑固,不講理的;若去問她,當然她要說得千真萬真。我想住在這村裏的人個個都是半開化的,連你自號為都會裏長大的人也信那個,何況她,一向在此地長大的,那有不信之理。
張玄(笑)什麼叫做半開化,我不懂。那要到濟良所去挑選妻子的才是半開化呢。因為那和到墟集裏去買牛羊是同一條道理。
言理(靜嘿一會)照你這樣說:“婚姻介紹所”也是野蠻,也是絕對不能辦它了。
張玄可不是。(仰天笑著微嘯)
言理(注意移轉)對呀,我們何必談這麼些廢話?許久沒聽過你嘯了,今晚非要你嘯一套《巫峽猿》不可。
張玄我倒想嘯《空林夜鬼》。
言理不,一定要嘯《巫峽猿》,或《高柳蟬》也可以。《空林夜鬼》太淒涼了。
張玄我非嘯《空林夜鬼》不可。
言理權當我怕鬼罷,切不要嘯那一套。
張玄那麼,我隨便嘯一套罷。(想)要嘯什麼好?有了,我新近製成一套《月下鬆濤》,你沒聽過,就嘯給你聽罷。
言理好極了。
張玄站起來,向洞口嘯片時,微光暫從洞裏射出來。
言理(驚訝)看!那裏頭有火!
張玄(止嘯)狐仙!出來了,出來了!我底嘯聲真個把精怪請出來了!
言理我很懷疑。
張玄(故做驚訝)一定是,走罷。(舉步要走。)
言理別走,等一等,我倒要看看這到底是個什麼怪。你說見慣的,這會反害怕起來,是何道理?
張玄要見慣的才懂得害怕;像你不曾見過,自然不曉得害怕。快走罷,不然,我們就得藏起來。
言理他們到底現出什麼樣子來?
張玄(低聲)有時很好看,有時可難看得像鬼一樣。
言理鬼又是什麼樣?
張玄這會沒有工夫與你辯論,你要看光景就得快找個地方藏起來;若害怕就得快走。
言理我倒有點好奇。好罷,我們找個地方藏起來,看看有什麼動靜。
二人藏在石邊樹蔭底下。洞裏暫亮,歌聲從裏發出來。歌板橋《道情》第八、九、十——
邈唐虞,遠夏殷,卷宗周,入暴秦,爭雄七國相兼並。文章兩漢空陳跡;金粉南朝總廢塵。李唐趙宋慌忙盡。最可歎龍蟠虎踞,盡消磨《燕子》《春燈》。
吊龍逢,哭比幹,羨莊周,拜老聃,未央宮裏王孫慘。南來薏苡待生謗;七尺珊瑚隻自殘。孔明枉作那英雄漢。早知道茅廬高臥,省多少六出祁山。
言理(低聲)聽見沒有?唱著《道情》呢。
張玄(低聲)不要做聲。
歌聲續送出來——
撥琵琶,續續彈,喚庸愚,警懦頑,四條弦上多哀怨。黃沙白草無人跡;古戍寒雲亂鳥還。虞羅慣打孤飛雁。收拾起漁樵事業,任從他風雪關山。
歌罷,接著一陣笑語聲。一會,幾個古裝女子從洞裏出來,穿紫衣的是大姊。二姊、三姊掌著一對怪形的燈籠。
眾人(向大姊)我們以為月亮還沒上來,看現在她已經在那山頭,給鬆針穿住了。
二姊、三姊各把燈籠支在地上。其餘作互談狀。
大姊(看月)好月色!這真是個“明月空山”,(向二姊)
我們反唱起“風雪關山”來,豈不可笑!
二姊其實我們應當選些振作有為的歌來唱,方才唱的太泄氣了。
大姊可不是,我們唱了許久這樣的調子,果也唱膩了。待一會,看誰有新的調子,可以請她獻一獻巧。
二姊不怕沒有人,我知道的,桂姊已有了一支,自去年今晚,我們在此地玩了一夜,就到洞庭去,現在又是人間一年了。
大姊可不是。今晚上我們正好像去年一樣,在此地盡量地玩一夜。方才我們預備的消遣東西索性都搬出來罷。月色這麼明亮,在外頭玩更有趣。
二姊好倒是好,不過太晚了,恐怕掌山土地不答應。
大姊那怕他。反正有桂姊呢。
二姊對呀,今晚上是她底日子,怕什麼?我就進去把錦氈拿來鋪在外頭。(向三姊)三姊,我們一同去把東西都搬出來罷。
三姊好極了。我願意在外頭寬暢的地方玩。
二姊、三姊同入洞裏。
大姊(向四姊)四妹子,你今晚預備了什麼舞?她們已經進去把東西搬出來,這裏可有地方容你歌舞了。
四姊要歌舞自然是外頭好,隻怕桂姊不願意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