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閱讀悸動(13)(1 / 2)

伯樂、盟主與山頭

今年1月,老作家胡正在太原去世。山西許多作家都寫了情真意切的悼念文章。韓石山一向很牛,在胡正的靈前卻不由得跪下。他說:想也沒想,就那麼跪下了。好像非如此不足以表達我的敬重之情,感恩之情。想當初,批判精神汙染,還在縣城教書的他被當成了靶子。胡正卻不管這些,抓緊把他調進省作協,還安排他當了《黃河》雜誌副主編。六十歲上下的這一代山西作家,大多都有著被馬烽、西戎、胡正等人發現、培養、扶植的經曆。周宗奇說,當自己在一些報刊發表了十篇中短篇小說之後,依然難以從煤礦井下走上來,改變處境。是馬烽、西戎、胡正到基層找“好苗子”時發現了他。李銳說,當他剛從插隊知青變為鋼鐵工人時,“胡正和西戎同誌來到了臨汾,”從此他的命運出現了轉機,最終“在馬烽老師的直接幫助下”調入《汾水》編輯部。張石山原先是火車司爐,“文革”中牽連進“反標事件”,山西作協調他時遇到阻力,西戎說:這個人有人命沒有?沒有人命,給我調來!鄭義在晉中師專上學時,寫出轟動一時的小說《楓》,後也被西戎千方百計調入山西作協。這一撥當時的青年作家,先後被推上《山西文學》《黃河》主編、副主編的位置,背後都是時任山西省作協黨組書記的胡正拍板。可以說,有馬烽、西戎、胡正做伯樂,方有80年代文學界的晉軍崛起。

當時中國文壇另外一個引人注目的省份是湖南。湘軍的陣勢也不亞於晉軍。讀康濯的紀念文集,知道古華、莫應豐、韓少功、譚談、謝璞、張揚、曹育軒、葉蔚林、水運憲、葉之蓁、蔡測海、劉艦平、何立偉、彭見明等這些湖南的才俊,都得到過康濯的支持和提攜。他為《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的發表一錘定音;為《爬滿青藤的木屋》《芙蓉鎮》的修改與作者徹夜長談;為張揚的平反出獄奔走呼喊、不遺餘力。

如果把視野再放寬一點,我們會看到許多文壇新秀的崛起,都有老作家的幫助。趙樹理從退稿筐裏發現陳登科的小說《活人塘》初稿時,還有著很多錯別字和圖畫符號。趙樹理和康濯都幫助陳登科修改過稿子,使小說得以出版。此類文壇佳話屢屢傳頌,不一而足:馮雪峰之於杜鵬程,陳企霞之於徐光耀,茅盾之於茹誌鵑,孫犁之於鐵凝;乃至葉聖陶之於丁玲,魯迅之於蕭紅、蕭軍,胡風之於七月詩人與作家,鬱達夫之於沈從文,沈從文之於汪曾祺;周揚之於延安魯藝的學員,丁玲之於文學研究所的學員。可以說,伯樂發現千裏馬,是文壇的規律性現象。

藝術需要天賦。文學是語言藝術,自然也需要天賦。現代高等教育引入工廠化的大規模培養人才方式,大學可以培養學者,卻很難培養作家。作家的寫作能力實質上都是憑著一定天賦,靠著自己的悟性摸索出來的。但新作家被社會承認,往往需要已經獲得社會承認的老作家的發現和認可。尤其在互聯網出現以前,一個無名作家寫得再好,如果得不到發表和出版的機會,還是會被埋沒。過去實行國家把文學全都包下來的體製,一個有文學才華和潛質的人,能不能獲得體製的認可,對於他天賦的發揮,顯得至關重要。所以,一個執掌作家協會領導權的老作家,或者一個有權發放通行證的出版社或雜誌社的主編、責編,既可以讓一個新作家破土而出,也可能讓一個天才永遠埋沒。北京、上海這些文化中心城市,出作家多一些不奇怪;而到了省城一級,有的出作家多,有的出作家少,同樣的大曆史環境,文學發育程度差別很大,其中一個極重要的原因,就是那裏的作家協會有沒有伯樂當家。有,就可能使新作家在幾年內成群地湧現;沒有,就可能讓當地的文壇一派蕭條。

這種老作家和新秀之間的發現與被發現,提攜與被提攜的關係,古往今來成為一種特殊的師徒關係。那些聲望高、氣場大,或在體製內握有評獎、人事安排權力,善於慧眼識珠,有發現新秀的曆史自覺性的人,往往成為一方文壇的盟主。盟主不同於行政隸屬關係,而是藝術修養、文化聲望和人格魅力的體現。

丁玲曾經是這樣一位伯樂,一位盟主。她在50年代前期,提攜過徐光耀、陳登科等一批有才華的作家。經曆了二十多年的不幸,到了80年代,她還想再現當年的輝煌,卻遇到了極大的困擾。給她當過秘書的王增如,最近發表了長文《丁玲與中國》(《江南》2010年6期),對丁玲晚年遇到的困擾有生動的披露。

1984年4月,中國作家協會創作委員會在主任丁玲的提議下,召開了一個小說創作座談會,座談獲得1983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二十篇作品。當時邀請了二十多位中青年作家,張潔、李陀、陳建功、梁曉聲、陳祖芬等獲獎者都沒有到會,獲獎作家座談會卻成了老作家的聚會。中青年作家紛紛缺席,使丁玲煩惱。丁玲又擺家宴,請鄧剛、史鐵生和唐棟三位獲獎的年輕作家來家吃飯,以表達對他們才華的欣賞,關心他們的生活和創作,並請了幾位老作家作陪。王增如觀察:那天下午談了三個小時,老作家說得多,尤其丁玲說話多。三個青年人始終比較拘謹,問一句,答一句,很少主動發問,也決不多言。丁玲期待的那種無拘無束的熱烈交流,沒有實現,兩代人之間隔著一層無形的“幕”,雙方都有些失望。晚飯畢,青年作家告辭說:“丁老,這裏如果沒有什麼事情,我們走了,我們還要去馮牧同誌那裏看看。”馮牧和丁玲住在一個大院。丁玲聽了,心裏別有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