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夫婦之間》:第一個犧牲品
蕭也牧的小說《我們夫婦之間》之所以有名,首先不在於它藝術上的高超,而在於它是1949年以後第一篇受批判的短篇小說,在於它給作家帶來的慘痛經曆,在於它給文壇造成的心理創傷,使它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抹不掉的一頁。
小說講的是一個出身於城市的小知識分子的丈夫和出身貧農、有著六年兵工廠經曆的妻子,在戰爭年代,在敵後艱難困苦的生活中感情很好——“她教我紡線,織布;我給她批仿”。雖然出身差別很大,但生活“很融洽,很愉快!”被同事們稱許為“知識分子與工農相結合的典型”。但進了北京城以後,夫妻在思想、情趣上的差異逐漸顯露出來,感情也有了裂痕。妻子依然保持著以往淳樸的生活習慣與思維方式,對城裏的很多現象看不慣,說話做事過於直率和褊狹,有時還要拍桌子,吐髒字;而丈夫回到城市,如魚得水,不但很快恢複了城裏人的生活習慣,對妻子的行為也越來越看不慣。小說通過一係列小故事,一方麵表現妻子的行為雖有合理性,卻不乏片麵與簡單;一方麵也審視著做丈夫的工農情感麻木,享樂思想多起來。最終,雙方在時代生活的啟發引導下,經過冷靜的反省,都看到了自己身上的欠缺和對方身上的優點,願意相互幫助,共同進步。
小說發表在《人民文學》1950年第1期上,一時好評迭起,被認為取材新鮮、立意新穎、人物生動、語言活潑和富有生活氣息,很快被改編成話劇、連環畫,導演鄭君裏還把它搬上銀幕,由電影明星趙丹演男主人公李克。
這個作品在當時為什麼會迅速產生如此廣泛的影響?有兩方麵原因:一是觸及了新中國成立後的第一次離婚潮。據蕭也牧的妻子李威講:“我們一起從晉察冀來的老戰友,好幾個都當上大幹部了,體委李某的老婆是工農幹部,同我原先在一起工作的。李某跳交際舞時就和一個年輕的護士跳到一塊去了,與老婆離了婚。還有團中央的王某、鐵道部的張某,都找了大學生,與農村出來的老婆離了。他(蕭也牧)一發現根據地來的老戰友進城後,就嫌老婆是‘土老八’,不要了,就說要寫一篇小說。我說你寫不好就把自己寫進去了。小說中的李克雖不是寫他自己,但確實有不少生活素材是取自我們倆共同的經曆。”蕭也牧顯然是想正麵地、善意地解決問題,幹預當時的離婚潮。二是小說的矛盾在家庭內部,人物性格生活化,又是講故事的口吻,易於被人們接受。像上海這樣的市民社會,對這部作品也有強烈的共鳴。即使沒有後來的批判,它在當代文學如何切入時代生活方麵,是有某種開創性的。
就在小說發表一年半以後,對它的批判突然開始。先是批評家陳湧在《人民日報》1951年6月10日發表了一篇《蕭也牧創作的一些傾向》。接著,李定中在6月25日的《文藝報》(1951年4卷5期)發表了《反對玩弄人民的態度,反對新的低級趣味》。繼而,丁玲的《作為一種傾向來看——給蕭也牧的一封信》發表在《文藝報》1951年4卷8期上。
陳湧把問題提到這樣的高度:“有一部分的文藝工作者在文藝思想或創作方麵產生了一些不健康的傾向,這種傾向實質上也就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中已經批判過的小資產階級的傾向。”“依據小資產階級的觀點、趣味來觀察生活、表現生活。”
李定中以讀者來信的方式表達了對《我們夫婦之間》的反感:一、反感作者的那種輕浮的、不誠實的、玩弄人物的態度;二、作者簡直在“獨創和提倡一種新的低級趣味”。“這樣寫,你是在糟蹋我們新的高貴的人民和新生活。”“在本質上,這種創作傾向是一個思想問題,假如發展下去,也就會達到政治問題。”
李定中是誰?他真是像文中自稱的那樣,是對文藝理論“一竅不通”的普通讀者嗎?幾十年之後,真相大白,他是著名文藝理論家馮雪峰的化名。馮雪峰為什麼會化名寫批評文章?原由還是來自好友丁玲的約請。“那時的《文藝報》的主編是丁玲。丁玲問馮雪峰看過蕭也牧的這篇小說沒有,雪峰說讀後感覺不好。……他認為陳湧的批評不夠準確,難道小資產階級都是這樣對女性取侮慢態度嗎?於是丁玲要他給《文藝報》寫文章。雪峰用一個普通讀者口氣寫了這篇文章,署了個化名,他要求對作者真名保密。”資深編輯塗光群在他的文章《雪峰》中說:“雪峰是性情中人,他看不慣有些人一進城就丟掉了‘糟糠’之妻,換上洋老婆。他的這股悶氣無處宣泄。……通過批評蕭也牧作品實際上是借題發揮地對那些重返城市,回到十裏洋場的‘登徒子’們的大肆撻伐。但是這有點過火的敲打,畢竟首當其衝地落在蕭也牧這位創作上還頗有勢頭的作家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