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裏糊塗地,好像在夢中一樣,那小施丹看見了那些改做兵營的工廠,那些掛著濡濕的破布的荒廢的障礙物,那些穿過了霧聳立在空中的,斑駁的空空的高煙突。遠遠地,一個哨兵,一些披著大氅的軍官們,用望遠鏡望著遠處,還有是前麵燒著殘火的,被融雪所浸濕的小小的帳篷,那高個兒認識路,穿越田野走著,免得碰到哨站。然而,不可避免地,他們走到了一個別動隊的大哨所邊,沿著蘇阿鬆鐵路線,那些別動隊是披著他們的短披肩在那裏,蹲踞在一道浸滿了水的溝中。這一次,那高個兒再說他的那一套故事也沒有用,人們總不讓他們過去。於是,在他哀哭的當兒,從哨所中有一個年老的排長走了出來,走到路上;他是須眉皆白滿臉起皺的了,神氣很像施丹老爹。
“噲!小子們,你們不要再哭了!”他對孩子們說,“讓你們去吧,去揀土豆;可是,你們先進來烤一會兒火……這小子,他好像凍壞了!”
哎!這小施丹發抖,倒並不是為了冷,卻是為了害怕,為了害羞……在那哨所裏,他們看見有幾個兵擠在一堆微弱的火的四周,用尖刀挑著麵包幹在火上麵烘。他們擠緊來讓地位給孩子們。人們給他們一點酒喝,一點兒咖啡,當他們喝著的時候,一個軍官來到了門口,叫那個排長去,和他低聲地說著話,接著就很快地走了。
“弟兄們!那排長高興地回進來說……今天晚上要有板煙了……我們已打聽到了普魯士人的口令……他媽的蒲爾惹,我相信這一趟我們可要奪回來了!”
歡呼和大笑聲音爆發了出來,大家跳舞,唱歌,擦刺刀;於是,趁著這嘈雜,孩子們溜了。
過了壕塹,就隻有平原,和平原深處的一長道穿著槍眼的白牆了。他們就是向這道牆走過去,走一步停一步,裝做在揀土豆。
“回去吧……不要去吧。”那小施丹一徑這樣說著。
別一個卻聳著肩,老是向前走。忽然,他們聽見一種把子彈裝進槍膛裏去的聲音。
“躺下!”那高個兒說,同時就仆倒在地上。
一仆倒在地上,他就吹口哨。另一個口哨在雪上回答他。他們匍伏著爬上去……在牆的前麵,和地麵相齊的地方,顯出了兩撇黃色的髭須來,上麵是一頂肮髒的便帽。那高個兒跳進壕溝裏去,在那普魯士人旁邊:“這是我的弟弟。”他指著他的同伴說。
他是那麼地小,這施丹;看見了他的時候,那普魯士人笑了起來,不得不捧著他一直舉到牆的缺口。
在牆的那一麵,是高大的土壘,橫倒的樹木,雪裏的黑洞,而在每一個洞裏,那些同樣肮髒的便帽,同樣黃色的髭須,看見孩子們走過,就都笑了起來。
在一隻角上,是一間用樹幹搭架著的園丁的屋子。屋子的樓下滿是士兵,正在玩紙牌,正在一堆明亮的大火上燒湯,白菜啦,肥肉啦,都是那麼香,和別動隊的野營真有天淵之別!上麵一層,是軍官們。你可以聽見他們在彈鋼琴,在開香檳酒。當這兩個巴黎人進去的時候,一片歡呼聲接待著他們;接著人們就斟酒給他們喝,叫他們說話。這些軍官的神氣都是驕傲而刁惡;可是那高個兒的市井的活潑態度,他的流氓的切口,卻使他們感到興趣。他們笑著,把他所說的話再說一遍,快樂地在這人們帶來的巴黎的泥汙中打著滾。
那小施丹也很想說幾句話,想證明他並不是一個傻瓜;可是卻有點什麼東西妨礙著他。在他的前麵,遠遠地站著一個普魯士人,比別人年紀更老一點,更嚴肅一點,正在那兒看書,或不如說假裝看書,因為他的眼睛盯住他看。這目光中包含著溫情和指責,好像這個人在國內也有著一個年紀和施丹一樣大小的孩子,而這個人一定會對自己說:“我寧可死掉,而不願意看見我的兒子幹這種勾當……”
從這個時候起,施丹就感覺到好像有一隻手按在他的心上,妨礙他的心跳躍了。
為要避免這種苦痛,他喝起酒來,不久,他覺得眼前什麼都轉動起來了。在大笑聲中,他模糊地聽到他的同伴嘲笑那些國防軍,笑他們操兵的神氣,模仿著馬萊的一次械鬥,城邊的一次夜警。接著那高個兒放低了聲音,那些軍官們走近過去,麵色也變成嚴肅了。這無恥的人正在那兒通報他們別動隊的襲擊……
這一下,那小施丹憤怒地站了起來,酒也醒了:“這個不可以,高個兒……我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