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法租界霞飛路上的薑公館,自月初以來,送壽禮者便是絡繹不絕。薑老太太整六十歲的壽宴,正是眾人巴結交往的好時機。
這薑家也是一方士紳,大老爺原本也是遜清衙門裏的官員,革命鬧得正厲害的時候,也上下打點,跟著起義,所以雖然改朝換代,還是穩坐官位。他家又有在北京做官的親戚,所以眾人都肯巴結他家。
薑老太太是最愛享福的人,每日裏由媳婦陪著,清點壽禮。這日離她的正經生日還有五天,早早的就有聽差送了拜帖來。薑老太太一看,喜出望外,連忙叫著家裏大小人口,齊聚大堂。
薑老太太最小的三兒媳婦問道:“老祖宗,今兒把人叫的這麼齊整,是不是周家來人了?”
薑老太太笑道:“這丫頭倒精明,正是你那表姐夫今天過來。”
她們嘴裏說的,是北京周家。薑家是北邊移民過來的人家,在北京著實有幾門顯貴的親戚。周家前些年勢微,這些年卻是興盛起來,周家當家的老太太又和薑老太太是堂姊妹,因此兩家的交情自然非比尋常。
及至到了八點多鍾,薑老太太的兩個兒子在外迎來了周家三爺,周勳平。
周三一進大堂,就看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坐在正中的沙發椅子上,東西兩排椅子上,幾個老爺公子站起身來相迎,後麵是一眾媳婦小姐,兩溜雁翅,侍立左右。
周三知道這薑家隻怕也跟自己家裏一樣,有些文明新風的浸染,見沒有下人遞過蒲團,知道是不興下跪磕頭的風俗了,但是未免失儀,還是作勢要跪下。
薑老太太連忙說道:“快扶起來,萬不要磕頭。如今不興這個了,我可受不起。”說著,直叫人看座。
周三雖是站了起來,還是鞠了一躬方才坐下。薑老太太又拉著他來見自己的兒子媳婦,周三少不得又站起來。很是客氣了一陣子,才坐下。
薑老太太看他不過三十歲樣子,長得很是精神,稱得上麵如冠玉這四個字,於是笑說道:“我與你母親,雖是堂姊妹,到底那個時候未曾分家,一同吃,一同住,感情跟親姊妹是一樣的。自從我們家搬來上海,相隔萬裏,我們又都上了年紀,怕是不能再見她一麵了。如今我見了你,和見了她是一樣的。”
周三忙說道:“家母也很惦記老太太,這次小侄到廣州辦貨,家母再三叮囑,要親自過門賀壽。”
薑老太太笑著點點頭,說道:“你既然來了,我就該留你多住幾日。再過五天,才是全家上下為我慶祝,你等上幾天,和我們熱鬧熱鬧,如何啊?”
周三想了想,說道:“小侄原是南下辦貨的,不能久留。但是老太太花甲的大壽,自然要聽從老太太的安排。等老太太大壽過完,小侄再北上也是可以的。”
薑老太太一聽,很是高興:“早就知道你們要來,我已經騰出了幾間下房,給夥計們住,另有幾間上房,給管事的住,還有一間上房,給賢侄住,你看這安排如何?”
周三連忙站起來,朝薑老太太鞠了一躬,說道:“老太太的安排,自然是再妥帖也沒有的了。”
說著,老太太便叫二兒子安頓周三一行人。過了一會兒,二兒子遣人來回話,說周三爺此行還帶了一個姨奶奶,是不是還按原來的安排。
此時屋裏隻有薑老太太和她的媳婦兒,薑老太太詫異道:“這個勳兒,倒也奇怪,出來辦貨,哪有帶著姨奶奶的?”她想了想,對聽差說道:“那也沒什麼不方便,還是那個安排罷了。一會兒我叫人送些女人用的東西去。”聽差答應著退下。老太太又叫住:“既然是姨奶奶,也把她請來,親戚們認一認。”
把聽差遣走了,老太太才笑道:“這勳兒,小時候是最疼女孩兒的,長大了也是個風流種子,離不開女人的。還好他有些本事,不是那等一無所長的紈絝子弟,要不然我那老姊妹可容不得他!”
過了一會兒,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扶著個年輕輕,嬌滴滴的少婦進來。眾人隻仔細打量,老太太忙拉著坐在身邊,一個勁兒地誇讚:“喲,這個小媳婦果然生得俊俏。難怪你們三爺這麼疼你,南下辦貨也不忘帶著你。你姓什麼?今年幾歲了?”
這個少婦生得嬌俏,說話卻不膽怯,從從容容回了薑老太太說:“妾身姓平,今年剛滿二十歲。”
她這一說話,倒叫薑老太太聽出端倪來——滿口的廣東腔調,一聽就不是北方人,甚至怕也是也沒在北京待過的。老太太問道:“你過門幾年啦?”
平氏猶豫了一下,剛要開口,就聽見三少奶奶笑道:“老太太真是疼你疼得緊,見了你,什麼都要過問。一會兒怕還要問你有沒有姐妹,好聘下一個呢!”
薑老太太也察覺自己問得寬了些,便笑道:“你又渾說,我幾個兒子都已經娶親了,自是沒這個福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