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玄帶著七八個親隨瀟灑從容地走進攬月廳,眾人在席上紛紛躬身行禮。陸易姚和許洋望過去,隻見這被稱為南郡公的人物原來是個風度翩翩的少年,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生得是容貌不凡,儀表堂堂,一路走來目不斜視,神態傲慢,似不將一切放在眼裏。
桓玄走到右首自己的客席坐下,向司馬道子施禮朗聲道:“本公在此先謝過琅琊王的邀請。”
他雖然禮數還算周到,卻未對自己的遲來道歉,甚至連一句解釋都沒有,可見心裏並不太把司馬道子放在眼裏。後者目光中閃過一絲不悅,卻沒有發作,起身宣布宴會開始,領頭說了些祝酒的話。
樂曲聲又響起,一隊舞姬進入到廳中翩翩起舞。
許洋探著脖子,目光掃過每個舞姬。王徽之在許洋耳邊笑道:“秦小熙是花魁,自是矜持得很,當然要最後出場。”
許洋到也不失望,他是有酒就歡之人,且對新鮮事物非常好奇,周圍這些形形色色的貴族子弟和當朝權貴已夠他大飽眼福的了,何況身邊還有王徽之這趣味相投的酒友作陪說話。
陸易姚和王獻之也相談甚歡,後者不愧為名士大家,博學而有涵養,對事物有自己獨特的看法。
第一支舞結束後,桓玄起身向司馬道子敬酒,說了些客氣話。之後眾人開始紛紛互相敬酒和交談,其間美酒佳肴陸續上來,歌舞表演不斷,氣氛至此融洽至極。
許洋幾杯酒下肚後,終於忍不住問起了郗道茂。
王獻之那俊美的容顏綻開幸福的笑容,眼中閃現出溫柔的目光,卻又低下頭默然不語。
陸易姚心中暗笑原來王獻之也是個怕羞之人。
王徽之見狀代答道:“我們與道茂表妹自小相識,她幼時就許配給了子敬,下個月二人便會完婚。”說罷深深歎了口氣。
許洋聞言隻有發呆的份兒,他雖已經隱隱猜到是這種情況,但被人證實後還是有些黯然神傷。
陸易姚則一下子注意到王徽之那不合情理的哀歎,似乎這段婚事並不像他說得那般順利。
王獻之也似被勾起了什麼心事,再無剛才那一刻的愉悅神采,隻是向兩人舉起酒杯,淡淡的道:“異日我與表姐成親,二位必是坐上之賓!”
王徽之目光一黯,突然脫下木屐,手持其一,敲著案幾,吟道:“二妃遊江濱,逍遙順風翔。交甫懷佩環,婉孌有芬芳。猗靡情歡愛,千載不相忘。傾城迷下蔡,容好結中腸。感激生憂思,萱草樹蘭房。膏沐為誰施,其雨怨朝陽。如何金石交,一旦更離傷。”
其聲音沉鬱頓挫,表情癡狂,即刻引來眾多旁席賓客的注目。陸易姚更加肯定自己心中的想法,又憶起當晚郗道茂遇襲後,難以掩飾的憂鬱,這背後究竟有什麼內情?王家兄弟顯然不願向外人透露,陸易姚也隻好將疑慮繼續擺在心中。
酒過三巡後,悠揚流暢的琴音突然於室內一角響起,曲子起始時清幽平緩,仿若將一個憂傷的故事徐徐道來,但卻似乎具有一種穿越空間的力量,賓客無不放下手裏酒杯,停止了交談,靜心聆聽。一陣急促地撥弦聲,琴音突然由緩轉疾,激昂自如的快板一下下敲打在眾人的心壁,之後曲音時而陡峭、時而坦然,洋溢著無限的慷慨悲壯之情。
隻聽那撫琴之人朗聲吟道:“名與身孰親。哀哉世俗狥榮。馳騖竭力喪精。得失相紛憂驚。自貪勤苦不寧。”琴音倏止,餘韻仍縈繞不去。
雅聲逸奏,賓客均拍手稱善。
許洋連忙向身邊的王徽之討教,才知此曲便是大名鼎鼎的《廣陵散》,敘述了聶政借獻琴藝刺殺韓王的壯烈事跡。也是魏晉名士嵇康最鍾愛之曲,嵇康因得罪司馬昭,臨刑東市,神色自若,索琴彈之,奏《廣陵》,從容赴死。那操琴之人顯然是有感於嵇康的高風亮節,遂和著琴音吟起他的詩詞。
陸易姚見那男子一副文士打扮,琴技超絕。在歡樂的宴會中,卻毫不掩飾其鬱鬱寡歡的落寞神情,知道又是一個狂人。
果然聽到王獻之在耳邊輕輕道:“此人名為阮尚君,無人知其來曆,經常流連於流芳舫,混跡於歌妓和賓客之間,風流不羈,善於操琴吟詩和清談,最推崇嵇康,雖非士族,卻被建康年輕一代的高門所接受。”
阮尚君坐在東麵舞台的屏風側麵,雙手仍撫在琴弦上,手起指落,琴音再起。
“阮尚君剛剛一曲隻是助興,秦小熙要出場了!”王徽之舉起酒杯笑道。
舞台前的屏風不知何時已被移到一邊,在眾人的翹首企盼下,一身華麗舞服的秦小熙姍姍登台,載歌載舞起來。
兩人目不轉睛地望著台上千呼萬喚始出來的佳人,陸易姚突然“啊!”地驚呼一聲,滿臉震驚;許洋則狂睜雙目,臉上浮現出古怪的興奮。
台上翩翩起舞的女子確實是位絕代佳人,玉臉未施半點胭粉,卻明媚照人,無懈可擊的五官,白如羊脂的玉肌,高挑迷人的身材。烏黑秀發不像時下女子挽成發髻,而是編成無數的小辮子,辮上綁七色彩帶,自由地散落在肩背上。跳起舞來,秀發飄飛,彩帶飛揚。而衣著更是新穎大膽,一身湖水綠色貼身繡花長裙,領口微敞,裙腰高係,外披透明紗羅曳地長袍,手舞披肩錦帛,大有“綺羅纖縷見肌膚”“裙拖六幅湘江水”的優雅風姿,金口未開,眾人皆已陶醉。
隻聽秦小熙唱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她的嗓音婉轉誘人,唱腔中暗透淒幽的味兒。
歌不醉人人自醉,陸易姚的眼中隻剩下秦小熙一個人,周圍的景物全部消失,他徹底地迷失了,迷失在一個遙遠卻熟悉的時空中,心裏隻有一個聲音,是她嗎?真的是她嗎?記憶中那孤傲清雅的模特和此時這明豔奔放的舞女,旦為朝雲,暮為行雨,前世今生,今生前世,一切似真還幻,似幻還真。
“嘿!老陸。”許洋用力拍了一下神色恍惚的陸易姚,將他從遙遠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許洋不知是激動還是緊張,湊到他耳邊顫聲道:“這明明是蘇軾的水調歌頭改編的流行歌曲。”他見陸易姚表情僵硬,毫無反應,隻得接著道:“老陸,原來回古代的不隻我們兩個倒黴鬼,上天還送了個絕色美眉作陪,我們太lucky了!”
陸易姚隻是隨意的點點頭,他的注意力依舊全部集中在台上的秦小熙身上,心中暗暗猜想著她的遭遇,麵色益發凝重。
許洋對陸易姚的反應完全摸不著頭腦,大感無趣,一時竟無話可說。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一曲終了,琴音也止,秦小熙輕垂螓首向台下施禮。
隔了好半晌後,全場才發出嘖嘖的讚歎聲音。
司馬道子高聲讚歎道:“小姐此曲真是餘音繞梁三日不絕也,舞姿更是舉世無雙,讓本王今天大開眼界。”說完一雙細窄的眼睛上下打量著秦小熙,目光透露出對眼前美女的興趣。
對麵的桓玄也大獻殷勤,笑道:“真乃天籟之音!隻不知這詞和曲是否出自小姐手筆?”
秦小熙雖被眾人讚賞,神情依然端莊矜持,淡淡一笑,輕聲答道:“王爺和桓公子過獎了,此曲乃小熙無意中得到,加以潤色重新演繹罷了。”
眾賓客聽後仍是連連稱讚,投向秦小熙的目光中傾訴著各色各樣的愛慕或迷戀,就連王徽之和王獻之的目光也停留在她的身上。陸易姚環顧著這些狂蜂浪蝶,隻覺得心中無比煩惱。
舞台下增設了席位,司馬道子忙請秦小熙入席,著人殷勤伺候。
許洋好奇地問王徽之:“你們高門貴族彼此間都不買對方的麵子,而秦小熙這青樓賣藝的女子,卻反而得大家的尊重和禮遇,這是為什麼呢?
王徽之挑眉笑道:“你道流芳舫這天下第一雅舫的稱號是虛名嗎!何況秦小姐隻是暫時旅居在流芳舫,出場獻藝有自己的規矩,她才貌雙全,更有一種神秘迷人的高貴氣質,怎同於一般青樓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