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紹人莫太太笑著說:「萬亨,你來看看照片,看她多漂亮。」
周萬亨為禮貌起見,接過照片,目光落在相中人上。
的確長得不錯,大眼睛、高鼻梁,可是照片作不得準。
他把相片放回桌上。
莫太太細觀萬亨神色,「把林小姐請出來見個麵可好?」
萬亨不語,隻是賠笑。
終於,他母親替他作主,「就明日中午好了。」
莫太太鬆口氣,順手解開襯衫領子,手指移一移粗金鏈子,「最近頸酸。」
周太太那愉說:「金子除下來,保你百病消散。」
兩個亂笑一陣,莫太太告辭。
萬亨搖搖頭,取過外套,準備外出。
「記住,明日十二點。」
「明日我約了劉誌偉踢足球。」
「你在說什麽,」母親生氣,「剛才你明明已答應人。」
「我沒說過,是你說的。」
「去看看,或許喜歡。」
「我根本不讚成盲婚。」
「你見過她,她見過你,這叫盲婚?」
萬亨不作聲。
「在街上胡亂看中一個,拉回家來,卻叫明婚,可是這樣?」
萬亨看他母親一眼。
周太太誇張地跌坐在椅子上,訴起苦來,「萬新不聽我話,娶洋婦,結果如何,你看得到。」
「萬新是萬新,我是我。」
「那馬嘉烈一言不合,攜子出走,萬新到現在都尋不到他們母子二人,如今已經一年有多,這種教訓你還不心驚肉跳?」
「洋人也一個個不同。」
「你同金發女見麵,以為我不知道?」
萬亨籲出一口氣,「救命,早知不陪你回鄉。」
周太太把臉湊近小兒子的麵孔,央求道:「見個麵。」
萬亨笑,「許久沒與老朋友踢球,是死約,不見不散。」
周太太為之氣結。
萬亨溜出去,劉誌偉已在門外等他,笑嘻嘻,「來,我們到市區觀光去。」
萬亨卻說:「我自市區來,情願到海邊走一走。」
萬亨摸著頭,「海邊已無人作業。」
「我也聽說海水汙染。」
「是呀,已無鮑魚生長。」
萬亨悵惘,小時候在海邊渡過無數快樂時光,放了學,脫光衣服,跳進水,閉氣直往海底潛去,一起玩的小朋友統是潛泳好手,一路潛到岩石邊挖鮑魚,用網帶上來,交給餐館換錢。
他倆來到海邊,看到黑色的海水呆滯不動。
萬亨發呆。
「你三年沒回塔門了吧,看,對岸填海,把這邊海灣,逼成一個拗,水流不通,漸漸肮髒,有異味,現在大家都不再下水。」
從前這一片海水明明波光閃閃,尤其在夏季,灘灘浪花像是心花怒放地同孩子們招手。
「變了,」劉誌偉說:「整條村的人都幾乎走光年輕人不耐煩耽在此地,都設法出外尋生計。」
萬亨問:「你呢,你幾時過來?」
「我要侍候太婆。」
萬亨誇獎地,「真是難得。」
劉誌偉笑笑,「同時留意有誰會看中我們這塊地萬亨轉過頭來,」塔門,太遠一點了吧。「」嘿,聽你這沒見過世麵的鄉下人論調,我爸說,再早廿年,到了沙田已叫遠走旅行,你看今天發展,「他拍打萬亨的頭,」你懂什麽。
萬亨笑看答:「是,是,地產專家。」
「要不要來看太婆。」
他們走回村落,來到劉家,看到誌偉的小妹明珠正喂太婆吃粥。
那百歲老人端坐藤椅之上,衣著十分乾淨,神智也相當清醒,看到萬亨,有點高興,笑著同明珠說了幾句話。
明珠隨即說:「太婆說你上次帶來的糖好吃,還有沒有。」
萬亨連忙答:「有,我這就去拿。」
劉誌偉說:「我跟你去。」
一到門口就問:「覺得小妹怎麽樣?」
萬亨笑笑說:「你的小妹就是我的小妹。」
「小時一直以為你們是一對。」
萬亨不語。
「這次回來是娶妻?」
萬亨即時否認,「沒有的事。」
「全村人都知道,你還在賴,對方姓林,自廣州來,住港島,願意嫁到英國去。」
萬亨十分冷淡。
他把一盒巧克力交給劉誌偉,外加一件大衣送給明珠。
第二天,他一早離家外出,好讓母親找不到他。
天雨,與劉誌偉在空地上踢泥球,真痛快。
他十五歲之前不大穿鞋,赤腳到處走慣了,到了今天,脫下束縛,仍然覺得舒暢。
劉誌偉椰愉他:「今日不是你相親的好日子嗎。」
萬亨歎口氣,「都想嫁到外國,以為有好日子過。」
狠狠一腳踢去,連球帶泥飛得老遠。
正來回奔馳,不知多暢快,忽然明珠氣急敗壞奔來。
她一邊喊一邊招手:「救命,救命!」
萬亨喝道:「有話慢慢說。」
明珠往回跑,「不知什麽地方來的瘋狗入屋,快救太婆。」
兩個年經人連忙撥腿奔回屋子。
隻見大廳內蹲著兩隻碩大的沙皮狗,瞪著藤椅上的老人,自喉頭發出咆吼之聲,樣子掙檸。
萬亨順手抄起一張椅子做武器。
老人一動不動,不知吉凶。
「誰的狗?」
「新搬來的一家外國人。」
那狗看見有人逼近,警惕地站起來,蠢蠢欲動。
「環境不比從前,現在記得要關門。」
劉誌偉急得想哭,「少爺,先救人後講道埋好不好?」
說時遲那時快,沙皮狗已經撲過來,萬亨自幼與狗打架,看到它似一座小山似帶看腥風撲過來,還是心驚,閃避不及,隻得摔出椅子,木椅撞在狗身上,狗倒地下,翻一個身,向他攻擊,狗爪立刻在他身上抓出血痕,萬亨大聲咒罵,正想拚命,狗主人到了。
她喝止了狗,眼睛都不抬,輕描淡寫地用英語說:「原來你們在這,沒事嗎?」
萬亨自地上爬起來,心中更氣,原來狗主是個中年華婦,神情冷淡,不同人說話。
隻管與狗招呼。
誌偉指著她,「喂,你。」
萬亨踏前一步,「你們闖入別人家居來了。」
那女子顯然不是傭婦,抬起頭,仍然十分冷淡,「記得關上門,有事找約翰家好了。」
施施然轉身離去。
萬亨與誌偉還想有所理論,明珠把他倆按住。
誌偉連忙去看太婆。
老人無恙,也不慌,原來睡著了。
大家鬆出一口氣,又同萬亨說:「你需去看西醫。」
隻見萬亨一身是泥,手臂上又是血絲,整個人似劫後餘生,連明珠都笑出來。
萬亨氣結,「今日倒楣。」
回到家,一踏進門檻,就知道黴運剛來。
母親背他而坐,正在招呼人客,他想退出,已經太遲。
周太太站起來驚呼,「你是誰?」
真好笑,萬亨隻得站定,「媽,是我。」
人客正是莫太太,「萬亨,你怎麽搞成這個模樣?」
萬亨無地自容。
在這個時候,他覺得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
他朝那個方向看去。
嗬,這是誰。
廳堂角比較陰暗,萬亨看到一張雪白的麵孔,大眼睛,高鼻梁,這正是照片中人,人比相片要好看十倍。
周太太氣急敗壞責備他:「你到什麽地方去了,人家林小姐等了你個多小時。」
莫太太卻說:「萬亨,你還不去換衣服。」
一言提醒了萬亨。
那少女始終不言不笑,一動不動。
她衣著樸素,惹人好感。
他決定到天井去衝乾淨泥巴。
把一桶水往身上淋的時候好似覺得那雙亮晶晶的眼睛還在身後看看他,他猛然回頭望,當然沒有人。
等他換好衣服出來,客人已經走了。
他母親狠狠罵他。
「自幼你們兩兄弟隻會叫我生氣,一句話不聽,好,別想叫我替你們帶孩子,」一提到孫兒,想起失蹤的大媳婦,更加心痛,「家豪今年該兩歲了,竟流落在外。」百般不如意均湧上心頭,落下淚來。
萬亨坐在那不出聲。
半晌,他輕輕問:「她叫什麽名字?」
周太太沒精打采地答:「林秀枝。」
「是廣東人?」
周太太愁容稍減,搭腔說:「出來已有一兩年。」
「有多大。」
「與你同年廿一歲。」
「讀過書嗎?」
「這關你什麽事,人家已經知難而退。」
萬亨訕訕地,「怎麽會答應盲婚?」
周太太更加生氣,「誰答應今夜過門嫁你?你這種不孝兒活該去娶洋婦。」
萬亨不知怎地隻是賠笑。
門外有一把聲音笑說:「別生氣,還來得及,還有機會。」
莫太太回轉來了。
萬亨忽然覺得她是個熱心的好人,連忙起身讓座。
莫太太看他一眼,心有數。
「人家是越秀中學高材生,願意到英國開始新生活,」轉頭同周太太說:「你在一間小店起早落夜涯足廿多年,娶了好媳婦,工夫可交給她,自己享清福,多好。」
周太太十分心動。
「有空到公園做運動,喝早茶,你不想?」
半晌周太太說:「不知人家可願意做那樣困身的工夫。」
「咦,將來家當都是他們的,為何不願意?」
「能吃苦嗎?」
「她是名孤兒,自幼在兄嫂底下討生活。」
「身家是清白的吧。」
「看一張麵孔也看得出來。」
周太太承認,「是,的確端莊秀麗。」
「那麽,明天再見一次麵吧。」
「她願意?」周太太大喜過望。
「她有誠意。」
周太太十分歡喜,可是麵色繼而一沉,看看萬亨,「你說呢。」
萬亨搔搔頭皮,「好,我出來。」
莫太太籲出一口氣,「有緣千裏來相會。」
靜下來,萬亨看著雙手。
自小幹粗活,即便是男人,也看得出來,指節粗壯,皮再粗糙勵黑,在唐人餐館工作的他少不免時時遭到燙傷,無暇護理,手背斑駁都是疤痕。
一看就知道不是一雙斯文人的手。
他時與留學生踢球,那些大學生的手白哲一如女生,他不覺得羨慕直到今天。
因為明天要出去相親。
他歎口氣。
早知把書讀好,不致於終身幹粗活。
母親送走人客,進來看見他在發呆,問道:「在想什麽?」
「人家知道我家的事?」
「莫太太與她說過。」
這倒好,毋需親口尷尷尬尬地自報身世。
「她有什麽條件?」
「婚後生活一切由我們負責。」
「不用聘禮?」
「所以我很欣賞她。」
「有沒有同她說過,利物浦唐人街生活清苦寂寞。」
周太太詫異,「很快會有孩子,屆時忙得透不過氣來,不愁寂寞。」
萬亨想一想,「明日再說吧。」
「記得穿西裝。」
第二天他們母子特地往市區去與林小姐見麵。
那一年,滿街流行鶴窩頭,喇叭褲,林秀枝頭發卻貼耳朵剪齊,十分整潔。
她比他們先到,見了周太太連忙站起招呼斟茶。
萬亨從沒見過那樣清麗的麵孔,忍不住看了又看。
她靜靜坐著,專注聽周太太講話。
「在此間注冊結婚,申請你過去比較容易,快要改例了,從前一結婚即可入籍,聽說將來隻發一個臨時居留證,每半年更新一次,看你是真結婚還是假結婚,年半之後才批準永久居留┅┅」
她仍然一聲不響。
萬亨本人也不大喜歡說話,覺得非常合意。
本來堅決反對的他此刻也不認為相親是個壞主意。
「還有個多月時間,你們年輕人且看看相處得怎麽樣。」
莫太太朝他們使一個眼色,「且別忙回家,到處逛逛。」
萬亨說:「那麽,看一場電影吧。」
秀枝沒有反對。
站到他身邊,他才發覺她身段高挑。
他買了票子與她進場看戲,她仍然一聲不響。
可是她坐在他身邊,那感覺很好。
與喬哀斯或曼蒂依偎在肩上的情況完全不同。
母親希望他們早婚,幫家幹活,安安定定過日子,不要喝酒,莫開快車,切勿與洋女鬼混。
讀不上書倒是無所謂,家有現成房子可以住上一輩子,炸魚薯條生意一向客如雲來。
電影是鬧劇,前後左右的觀眾笑得翻倒,戲必定拍得不錯,可是萬亨沒有專心看住銀幕。
秀枝分文不動。
散場後他們一直往海邊走過去,肩並肩。
秀枝從頭到尾不說一句話。
他問:「你想知道利物浦是個怎麽樣的地方嗎?」
她不置可否。
萬亨自問自答:「它是一個沒落港口,市容有點蕭條。」
她相當留神。
「我父母很善良,你會喜歡他們。」
秀枝忽然笑了。
萬亨搔著頭皮,「你對嫁人這回事已完全準備好了嗎?」
她轉過頭來。
第一次看到他,他滿身血汙爛泥,五官分不清,今日見他,穿戴整齊了,隻見他粗眉大眼,樣子倒不差,隻是渾身一股土氣。
大概很少走出唐人街。
被她猜對了。
周萬亨並沒有發覺她在打量他,自顧自說:「你可知道我家背景?」
這時,秀枝看了看手表,表示時間已經不早。
萬亨猜想地想返家。
「我送你。」
他伸手截了一輛計程車,在車上,她仍然不說話,給他一張小小字條,他一看,上麵寫看姓名電話地址,便吩咐司機駛往該址。
然後,周萬亨把字條緊緊收好。
他送她到樓上門口。
那條街道頗為肮髒,兩邊有小販攤檔,房子舊且暗,萬亨反而放心,這樣,她到了利物浦才不會失望。生活水準提高,容易適應新環境。
到了門口,她示意他回頭,他頷首。
有奇怪氣味的電梯隆隆降到樓下,周萬亨愉快地回家。
第二天,母子倆笑嘻嘻地互相看著對方。
萬亨忽然擔心起來,「整天沒聽過她說話,不會是啞巴吧。」
周太太瞪他一眼,「聲音不知多清脆。」
「那,為什麽不開口?」
「你不同她說,她一個人怎麽亂講?」
「她知道我們家做什麽生意?」
「炸魚薯條。」
「有無同她說父親是」「那是你爸的興趣嗜好。可做可不做,提來作甚。」
周父在一間華人俱樂部負責設計字花謎麵,自幼,萬亨看他用毛筆字在紅紙上寫下「關公月下遇貂蟬」,「劉皇叔躍馬過檀溪」,是什麽意思,答案又是什麽,萬亨從來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