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宗江跋(1 / 1)

識小董君寧文於南京秦淮河畔,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了,我提到上世紀,意在悠遠,其實也不過是七八年不到十年前,我居北京君居南京,相隔也不過車速半日機速尤短,但一提南京,我總不免想起六朝,想起南唐南明,並和我的與南京緣深的故交黃裳、宋詞兩位公子。我第一次到南京,還是在它陷於日寇時,但還是隨著同行者黃裳的心跡,足跡所至除名勝玄武湖、雞鳴寺外,夜間還在夫子廟聽了小歌女慘唱,拂曉在白鷺洲聽了小女伶吊嗓,斜風細雨間還叩訪掃葉山房,老僧啟門,合掌:“二位施主好雅興!”

光陰一晃就解放了,我和年方弱冠的小友宋詞續此雅興,流連歌台酒肆,喝雞骨頭湯於新街口食棚,所費或僅合明製十文。

往事惘然,且說今朝,也就是剛才所說的上世紀了。我已全然難憶來寧赴什麼會,隻記得在狀元樓會餐畢,下得樓來,隻見宋詞久侯,還帶了一位年輕朋友,介紹說:這是一位工人朋友小董、董寧文,他收藏了你不少舊作,請你簽名。我一一簽了。然後宋詞領我們同赴沿秦淮河一甚小茶館小坐。店主人夫婦,一高一矮,相映成趣,卻極和諧,諧如雨花茶。在香君故居左近亦可稱一今景也。寫到此處,思緒追索,董君亦參與此一茶敘。記得清的是宋詞曾對我笑說:你的書還是有人看的。還說;讀你的書多於讀黃裳的,少於讀黃宗英的。當然,三黃均大大少於當今暢銷英豪。我無所羨妒,卻為仍有小董這樣書友而有所自豪。

此後,我凡有新書必寄小董。他也常寄我他編的《譯林書評》小報以及後來頗為士林稱道的鳳凰台的《開卷》小冊。董君每因編務來京,茶敘宴飲,他所請的人多為我老友,除範用老人小我兩歲未及八旬,其他師友多長於我,位列耄耋,如王世襄,唐瑜夫婦、楊憲益、黃苗子夫婦、丁聰夫婦……究其實均與書有關。書至此,我破解了寧文的處男作何以題做《癖斯居讀書記》,蓋斯人有癖於斯書斯人也,這些位不久亦可稱為古人,古今一脈相承的斯人了。

年前我曾有一函致編輯大家,我小友韓小蕙女史,稱讚她新編三卷當代散文選,題做《讀人記》,我甚至想剽來稱自己寫人的一卷文字為《讀人筆記》。我對小蕙說:“提到你了不起的編務,我又患“思維奔逸”(宗英所患主要病症的醫學稱謂)。我腦我心一下子奔逸到秦淮河畔的蔡益所書坊(《桃花扇》中的紀實之筆),在那裏聚集著書生侯方域等四公子,還有黃宗羲……,還有說書人柳麻子……”

我又附言:“此信並請轉寄南京鳳凰台飯店主辦的《開卷》主持編務的董寧文。董君,今之蔡益所也。你見過《開卷》嗎?極其可愛的小刊物,卻最見當代情懷。”

讀《桃花扇》者感動於佳人才子、英雄敗類外,是否還記得這麼一處刻書商今稱出版家的蔡益所?時值明末,史家認為是中國資本主義萌芽階段,國家興亡裂變,思想混亂又異常活躍。根據當時的市場經濟,這書商除了也必須掙錢吃飯外,還刻印出版了一些不合當時時宜的書籍。有不少位激進書生被捕於斯,蔡益所也就封門了,史再無所記。但書總是焚不盡,書生也是坑不絕的。雖經又被盛讚的康熙、雍正王朝盛世的文字獄焚餘坑餘,星星之火、點點之水仍在蠱惑人心也。俱往矣,我們今處於人稱人權最好的時期,創作與出版自由今非昔比,仍不能不憶苦思甜如“癖斯居”主人。撫今追昔,願為其“讀書記”作跋如斯。

壬午酷暑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