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男男男女女女(1 / 3)

三角城的高中裏,一度流行過男女生極端分化的冷戰或曰冷戀格局。地方、軍隊、鐵路共17所中學,男生和女生之間的對話對視,平均每人每年不超過3次,而且每次曆時絕不超過3秒鍾。尤其是我們男生,硬著頭皮,箍著膽子,冒著喪失名譽的危險,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才能在嚴密的他人監督與自我監督的縫隙中與某個異性交換片刻目光或者是隻言片語。那怕是青梅竹馬的童年玩伴,無論居家還是上學,也絕對安全地相互避讓開去。老師和家長對此采取看在眼裏樂在心裏的默許姿態。在一個純潔得無法想像的國家中,一座純潔而美麗的城市理所當然擁有一群群朝氣蓬勃年輕有為的至純青年。按照國家標準和城市規劃,我們個個發育健全,青春勃勃。同時,我們擁有一顆永遠鮮嫩的赤子之心,不為世俗和物欲所動,不給來自社會或自然本能的非單性因素以任何可乘之機。據後來《三角城誌》的編年法統計,我們之前或之後的幾代高中畢業生晚婚率為百分之百,早戀率為零,40歲以後生育者為百分之七十,離婚率為結婚者的百分之九十,潛在或顯在同性戀比率為百分之三十到四十五,獨善其身的自戀者比率高達百分之十七。當然,有些統計數字在城誌正式印行的途程中不翼而飛,隻留下晚婚晚育早戀三款率例。城市的潔白無瑕在編年誌中得以保存。迄今為止,我們仍是文字中純真的一代。

在班上,我是出了名的蔫壞蔫搗亂的不安定份子,高飛則冥頑不化,明裏加暗裏。我倆坐同桌,上學放學形影不離。很多新鮮的自由放任的空氣由我們製造生成。臨近畢業,我對史深深的暗戀因青春物質的積分過高而難以扼製。上自習課的下午,我被幾縷春天的陽光照花了意念,便悄悄同高飛打賭:如果他肯站起來當眾宣布我授意給他的“戀情”,他將得到我那柄打鳥的氣槍。他二話沒說便站起身來,麵向黑板背向春牆猛然而大聲地宣布道:“我愛史大勃!”他搖頭晃腦地坐下,衝我炫耀地一笑。

本來很安靜的教室一時被驚呆了。誰都明白史大勃是史深深的哥哥,高我們兩屆,身材很好,是長跑和球類健將。不過,他的名字在我們男生口傳中已隸屬於他的妹妹。男生們因循了古老國家諱稱大人物本名的美德,頻頻談及能歌擅舞美貌如玉的同班女生的時候,總是用史大勃替代了一個令人羞於掛在唇齒之間的軟名字。壓倒一切的驚愕顯然不在於誤以為高飛愛上了一個業已畢業離校的大男生。大家在長久的兩性隔絕之後窒息般地嗅到了隔膜上的破綻所透過來的異性訊息。“我愛史大勃”,短促有力的音節猶如石破天驚,在四眾毫無防範的時刻砸顫了青春妙齡人物的心弦。

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這則桃色醜聞很快便沸沸揚揚,傳遍了沒有夏季的三角城池內的17所中學。不知為什麼,沒有人打小報告向老師告密,一切傳說都隻限於學生間傳遞地下讀物式的內部公開。當然,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原型由鐵中傳出傳至民族中學時,已成為鐵中高二某男生與某男生約會,在教室後排被當場雙雙抓獲予以開除,二人不堪羞辱雙雙臥軌殉情。在鐵中,高飛不僅擁有了我的氣槍,而且再一次名噪一時,被同年級和低年級的同學視為好色的英雄,地位直逼三國呂布。連他臉上的青春小痘都成為情竇初開的少年所討論的“英雄基因”。史深深在這一哄動高中界的事件中被描繪成仙女一般的人物。為了她,斷代已久的校花評選活動又在暗中蠢蠢展開。

鐵中的初評活動進展火爆。為了同史深深抗衡,幾乎每個班的男生都推舉出一名本班的女生參加競選。經過劇烈的二評三評,篩來篩去,剩下苟靜和史深深二人。苟靜心思靈活,目光黑又亮。她通過察言觀色和向她大獻殷勤的男生獲悉民間的“校花評選”已進入白熱時期。校裏校外,她都比平素更驕傲又更加待人親切(尤其待男生)。史深深則對這一切渾然不覺。終於,苟靜以一票之差獲得勝利。從此,她對男女生一律不理不睬。

趁著餘興,男生們又對男生進行了一次校花選舉。高飛很順利地當選為在校男校花,史大勃被命名為“已故男性花王”。

不知是假戲真做還是真戲真做,高飛與史深深之間有了交往。起初是史大勃通過妹妹約請高飛會麵。之後是史大勃看中高飛的身體條件,吸收他進了業餘體校專攻羽毛球,出任他的教練。有時候,我去看高飛練球,史深深去看哥哥教球,我和她會在球網的兩側對視一下,然後避開。不過,她與高飛已不再相互回避。偶爾她還會與他有說有笑。好在這種局麵持續得極短。桃色醜聞從末尾的民族中學反彈回來的時候,史深深敏感到高飛對她兄長的愛慕情結之上存在著某種與傳媒相近的目的。他們再次成為路人。我為此慶幸。雖然我的草船借箭玩得並不純熟,根本沒把借得的箭射中靶心,但是打賭的遊戲才能還是得到了初步印證。它開了一種校園風氣,17所中學裏就此頻頻傳出男生女生互戀、甚至師生戀的話本。

一場賭注為一支鳥槍的賭博,推出了一位色情英雄,填補了三角城池學生愛情的空白,開創了純潔國度純真年代男女偷情的傳說先河,並使史大勃和高飛成為終生摯友。這是我的成功,我把它記進蔫壞成果功勳簿上。我的失敗隻記在心裏:史深深不僅依舊不知道我對她的狂熱暗戀,而且誤以為高飛對她有非份之想。

在蔫壞成果功勳簿上,我補充過一些數字。那是《三角城誌》初稿給我提供的資料。當某些難於流芳青史的現象不翼飛出印刷所的窗口,我便將它們接收過來,給自己的高中時代記上最大的一功:若不是我愛史大勃事件被我策劃出籠,難保三角城的那一代人全部非婚非育。是我的賭博遊戲意外地推動了曆史的巨輪。

因為我的壞水掩藏很深,畢業時我以優異的成績被保送到待業青年的隊伍裏。史深深並未因其美麗高飛也並未因其英雄出身而免於下鄉插隊的命運。不過,史深深很快被鐵路文工團借去當了演員,高飛馬不停蹄地以各種名義去參加大大小小的運動會或球賽,還得過很多張獎狀。一恢複高考,我們便考取了三角大學:高飛上體育係,史深深上藝術係,我因心猿意馬的天賦而選擇了文學係。純真的年代已成往事,我脫掉偽裝開始露骨地一次次往藝術係跑。壓抑太久的青春衝動泛濫於大學校園,一時間男追女逐或雙出雙入的景象蔚成風氣。不幸的是,史深深對我止限友好而絕無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