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沒有故事的寓言(1 / 1)

伊索寓言,故事豐滿而寓意淺顯,而且有一條說教的尾巴。先秦諸子寓言,故事貧瘠而寓意深刻,盡管沒有說教的尾巴,但也是說教的。可見,中外傳統寓言盡管略有差異,但都具備兩大要素:故事和說教。按理,我應該在借鑒中外兩種不同寓言的基礎上,創作一種兼兩者之長而去兩者之短的新寓言,比如有伊索式豐滿敘事而放棄說教性尾巴,有莊子式深刻而避免故事的簡陋。然而,我的寓言沒有故事。

我的寓言與傳統寓言的最大不同,不是沒有故事,而是沒有說教。對傳統寓言來說,講故事不是目的,用故事來說教才是目的。寓言的全盛時代還沒有小說,因此寓言的微型敘事,滿足了人們喜歡聽故事的固有願望。故事是糖衣,而說教是糖衣下的藥丸。我不賣說教的藥丸,所以不需要故事的糖衣。現代讀者倘若熱衷於故事,不妨去讀小說。

沒有故事的純粹說教是可能的,沒有說教的大型故事(比如小說)也是可能的,而且往往是成功的。但沒有說教的微型寓言故事是不可能的,因為讀者將無法理解,作者為何偏偏要講這個小故事,而非另外的小故事?

有說教的大型故事(比如小說)也是可能的,但一定是失敗的,因為大型故事的豐富性,會掙脫說教的簡單性,豐富的故事,必然顛覆任何說教。

我的動物寓言與傳統寓言,畢竟也有相通之處,那就是擬人。動物寓言可以不講故事,可以拒絕說教,但是必須擬人。隻要擬人,就是寓言。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三日

立正之後的稍息

——2006年第3版序言

十多年前回家筆耕,我除了埋頭先秦,專祭冷灶,偶有興致也塗鴉一些小品,作為工作之餘的放鬆,立正之後的稍息。不料很快有出版社編輯覺得好玩,邀我結集出書。我想雜七雜八發表在報刊,讀者瞄上一眼,付諸一笑算完,雜湊起來出書過於獻醜,便一一謝絕好意。

有位在出版社工作的大學學弟,也喜歡這些大題小做的遊戲文章,輾轉打聽才知作者是老朋友。他建議我精選舊作,把人文小品、動物小品都增補到一百篇,各出一書。我被這一卓越建議打動,便拾遺補缺,擬定框架;小題大做,集中撰寫。這才曉得上當。

原本寫得隨意,有感就寫,無感則罷。現在按部就班,難以回避;男女老少,無感偏要硬寫。照方抓藥,自找苦吃;鼠牛虎兔,不懂非要裝懂。我讀中小學時,最討厭將頭腦格式化的語文課,更不喜格式化的命題作文,沒想到會有逼著自己命題作文的報應,有一天竟寫了十二篇。這已一點不好玩,純屬自虐性寫作。

合同已簽,不能悔約。隻好盡量把硬寫痕跡都抹去,力求在無知之處不露餡。好不容易湊滿各一百篇,發現三分之一屬廢品,隻好扔掉另寫。再次湊滿各一百篇,又發現三分之一是次品,隻好推倒重寫。折騰甚久,才第三次湊滿各一百篇。若非等急了的學弟說,自虐總得有個限度,我不知何時才會罷手。

意外的是,1999年初版問世,兩書同時躋身上海書城銷售榜前十。2001年出了第二版。2002年出了海外版。後來又發現了剽竊之書,因為《讀者》雜誌轉載了剽竊之書,碰巧有朋友看到。朋友說我的小品風味怪異,易於識別。剽竊之書的出版者承認證據確鑿,做了賠償。

或許我的小品確實很像命題作文,有些中學語文老師出考卷時,會選一篇讓學生概括段落大意,提煉中心思想——其實根本沒有。考卷上還問了許多我答不上來的專業問題,我真為那些學生犯愁。幸而還有不願把學生的頭腦格式化的老師,要我幫忙到出版社打折批發,給學生人手一冊當閑書讀。於是清空庫存,得以重出新版。

出初版我惟恐太早,出新版我卻惟恐太遲,因為書出以後我發現了無數瑕疵,又在工作之餘,稍息之時,自虐成癮地一遍又一遍仔細推敲,妄想逼近“增一字太多,減一字太少”的寫作理想。盡管理想遙不可及,但新版早日麵世,就能盡快遮掩舊版之羞。

被塵世擾攘、工作壓力煩心透了的讀者諸君,若能在翻閱之時得到一丁點兒樂趣,那麼我的自虐就有了報償。被段落大意、中心思想折磨苦了的年輕學子,若能在立正之後得到一小會兒稍息,那麼我的獻醜就不怕見笑。

感謝男女老少、鼠牛虎兔的每位讀者。

二○○六年四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