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八妹回來了!”推開屋門,我保持笑顏如花,尋覓娘的身影。
本想撲到娘的跟前,和她好好說。這一日下來,不知謠言傳到娘耳中會是怎樣一番波折,倒不如我先坦誠。
沒想到門一打開,娘陰沉著臉坐在昏黃的燭火旁,屋裏一個伺候的人也無,地下一灘水漬,桌上娘那套做擺設的茶具沒了蹤跡。
我從沒見過娘用這樣的臉色和眼神對著我,片刻間一顆心惴惴不安,隻得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娘……”
“跪下!”
我倔強地看著強壓怒火的娘:“跪天跪地跪父母本是尋常,女兒無話可說,但若是因為今日之事,我不跪,跪了便是認錯,我沒有錯。”
娘怒極反笑:“好啊,好啊!你翅膀早硬了,我這把老骨頭哪能管得到你?可你不為我想,不為你死去的父兄想,難道連你太婆也不顧了嗎?楊折兩家世代戍邊,抵禦契丹入侵,那裏!”娘指著北方,“那裏的土地,埋下的屍骨都是你的祖先!你怎能和一個契丹人當街摟摟抱抱?大宋的好兒郎如此之多,為何你看不上眼,卻偏偏挑了一個契丹人!”
我穩住心神,極力忽略心上隱痛,“太婆,太婆會理解我的。”為了打壓我,娘不惜撕開傷口,傷我傷她,可我不能服軟,一刻服軟,便再無得到她同意的可能了。
娘扶著拐杖站起身,卻踉蹌了一步,神色衰頹:“你真的下定了決心?”
“女兒是個怎樣的人娘知道,我認定了一件事,選定了一個人,十匹馬也拉不回來。女兒錯過一次,不願再錯過了。”
娘慢慢靠近我,神色帶著凶狠,一副打人的架勢,看來是少不了一頓打了。我有些害怕,卻寸步不移地候在原地,閉上眼睛靜待發落。
“把他帶回家給娘和你太婆看看。”娘撫著我的肩,笑容明朗溫和。
娘一隻手搭在我肩上的那刻,我嚇得有些哆嗦,別人將我打得遍體鱗傷我也不怕,隻是大約是幼時被娘狠狠打過幾回,哪怕身體漸漸結實了也總是記得那淩厲的疼痛,一想到要挨娘的揍,總是不由自主地心驚膽顫。
娘把話說完時,我一時愣住了。
“看你嚇的,不過倒是沒有躲,心誌堅定得很,看來你確實喜歡那個契丹人。”
我不能相信地看著娘和藹溫柔的笑臉,她嚇我的?她嚇我的!
“娘,你方才說的,都是在試探我?”那般神情,那般語氣,都是假意營造而成?
娘坐下來,微笑道:“也不全是,若是兩年前,你告訴我你要嫁給一個契丹人,看我不打斷你的腿。我們家與契丹國的確積怨已深,隻是你今年已經十八了,再不把你嫁不出去,娘也無顏去見你阿爹。人生苦短,何必多求,你能找到一個逞心如意的夫婿,其他的事能忘便都忘了罷。”
娘不是個溫柔人,年少時,甚至連阿爹也打。偶爾的片刻溫柔,卻令我無力招架。沒錯啊,我十八了,兒時的病弱,年少的調皮,如今的張狂,恐怕沒有一刻令她省過心。她不是一個體貼慈愛的母親,我也真的不是一個孝順的女兒。
腦中尖銳一痛,恍惚間回憶起一幅畫麵。
打開門的刹那,燦爛的陽光斜斜照進屋子的木板上,鋪上一層昏黃的色彩。
我一隻手擋在眼前,眼睛痛得厲害,模糊的視線,隻看得到一個人。
她把我摟在懷中,最靠近心的位置,我聽到了她的歡笑和痛哭,掩埋在深不見底的過去,深藏在挺拔端正的身體內。
“娘,我回來了。”
我說。那時的我,臉上沐浴明亮的陽光,終於擺脫了身後的無邊黑暗。
為何,會忘記這些記憶呢?
嫂子們圍成一圈坐下,將我困在中間,一個個神情肅穆,麵孔周正。
我快要在她們的目光下無所遁形了,坐著比站著還難受。
明明夜色深沉,嫂子們卻還是精神奕奕,竟有閑心大半夜的湊到一起來找我。
“八妹啊,你可知我在楊府的內院都聽到不少有趣的傳聞?”
二嫂向來不拘小節,也不耐煩彎彎繞繞,看我沒有坦誠相見的意思,幹脆先開了口。
三嫂笑得賊兮兮:“八妹啊,長夜漫漫,有什麼話和嫂子們說說,我們都聽著呢。”
四嫂眉目深闊異於宋人的臉上也帶著清澈的笑意:“又不是醜事,沒什麼不好見人的,聽說娘方才訓了你一頓,別怕,我們不會說你一句的。我也不是宋人,對那個尚未謀麵的契丹人還很是好奇。”
五嫂一貫帶著淡淡哀思的臉龐上既喜且憂:“屋裏丫頭嘴碎,我聽到的多些,那個契丹人是不是……”
話未說完,卻耐人尋味。
六嫂一語中的:“這有什麼不好說的,他是不是長得和八郎很像?我說呢,上回你無緣無故地問了那個莫名為妙的問題。”
果然……這傳聞傳得未免太快了些,太準了些。
麵對五雙炯炯有神的眼,本打算顧左右而言他的心思頓時歇了,低著頭像個聽話的孩子:“他叫燕隱,在家裏不受重視,所以來此做生意。我是偶然遇到他的,那時以為他是八哥,幾次見麵都鬧得很不愉快,可是……我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