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陳四益
陳四益、丁聰合作的《世相寫真圖》問世,美不勝收,味道好極了。
《世相寫真圖》,遼海出版社出版,上下兩冊,開本美觀大方。其文簡短而精當,其畫似拙而傳神,可以說集陳四益文、丁聰畫之大成。
蕭乾先生在世時曾這樣評價二人說:“倘若有人要我列舉這最後十年間,我們在文化上有什麼特殊貢獻,在我所列舉的眾多成就中,會把丁聰、陳四益合作的這些漫畫詩文列進去。”邵燕祥說:“那文化批評,叫我們這些文化人臉紅,當然因為我們還會臉紅。”
我想過,雜文不好寫,因為你手裏拿著一把匕首,會不會擊中要害而不至於傷元氣?你的刀法玩得漂亮不漂亮?所以雜文是非多。陳四益寫雜文,文言作文卻明白曉暢,沒有火氣而穿透力強,獨步文壇,人所愛之,何故?朱正和王春瑜二位一番妙語驚人,朱正說:“當代假古董”,王春瑜續:“石破天未驚。”
這是一部20年目睹之中國怪現狀,一幅人生百病圖,一座國民劣根病院。作者能在尋常世相或者貌似時髦、正經甚至新潮中找出病根來,即刻暴露出對象之可笑、陳腐和不正經。
借古喻今,借題發揮,一事一議。講故事,說笑話。於古今一貫的共性的重複中,於似曾相識的嘴臉的比照中,於一語中的的笑談警示中,見目睹之怪現狀,見國民之劣根性,見愚昧之可笑,見騙術之老舊。雖說五花八門,實則古已有之,縱非愚昧,必是專擅,概根深蒂固之常見病、流行病。固可笑,然習而不察,一語道破,教人痛恨,教人不齒,教人吃驚一顫,教人哈哈一笑,是乃“石破”之謂也。
可是,本病院隻管診病不開藥方。作者手裏隻須一根銀針,找準穴位就這麼一下,隻要感到神經發麻就行,點到為止,模糊美學,信不信由你。論時世不留麵子,冷笑一聲或大叫一聲,但壓著火氣,不發怒,無心做鬥士。此乃謂“天未驚”。其實,驚天地、泣鬼神,談何容易,雜文嚇不跑孫傳芳,驚天之作,迄無一人。各人有各人的戰法。
作者寫個性化的雜文,寫雜文詩,即雜文中的絕句。他博聞強識,寫得一手氣韻生動的好文字,精致而富有理趣。點睛之處在曲終:有詩為證。詩是打油詩,曲終奏俗。
陳四益何以獨步文壇?概乎言之:雜文寫絕句,“石破天未驚。”
我自己這樣說過:“隨筆雜文成作家者,少達而多窮,大抵魯迅之所謂‘傻子’。”固然,四益也是傻子,不過他巳經不那麼傻了。他不是自己“動手就砸那泥牆”,而是笑奴才之可笑。他學魯迅。魯迅當然不怕,不講麵子,絕對的犧牲精神,可是,魯迅躲在“壕塹”裏。陳四益不講麵子,但沒有火氣;不是沒有火氣,而是盡量壓著火氣。也不聲明“我一個也不寬恕”,或者像鄭板橋似的“必為厲鬼以擊其腦”。在四益看來,與其立眉瞪眼、咆哮如雷,不如悲極而樂、求諸古韻雅趣,以驚笑擊其要害。陳四益“書翻文史哲,世論風馬牛”,“軋鬧猛”、“湊熱鬧”、“瞎操心”,“石破”而已,何必“天驚”。他說過:“舞台熒屏幾乎被那些拖著一條辮子的老少爺們兒占了一半。”“打倒皇帝又快一百年了,但我們並未告別萬歲,許多時候、許多人——包括我自己——還在做著好皇帝的迷夢。而正是這個皇帝夢,又在中國製造出了許多人間慘劇。”“好在今天已不是偶語棄市的時代,人們已經懂得,一種意見的一統天下,是無關於進步也無關於民主的。”
賢哉四益,畢竟是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