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去的20世紀,發生了多少重大事件,死了多少人!世界大戰又一個世界大戰,俄國革命接著中國革命,無產階級要替代資產階級,資本主義陣營要包圍社會主義陣營,無產階級專政與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與解放全人類的世界革命,貧困的第三世界與饑餓的社會主義,經典神話的破產與現代科技大爆炸,多元化與一體化,政治與經濟,鐵與血……曆史走向瘋狂又陷入沉思,在所謂的“紅色恐怖”的煉獄裏,在芻狗般的奄奄一息的角落裏,一個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為災難深重的民族尋找出路。
麵對馬克思、列寧、斯大林與毛澤東的成功和失敗,顧準無數次地提出一個同樣困惑著當年魯迅的迫切的社會命題:“娜拉出走以後怎樣?”
在重大的曆史關頭或者在重大曆史事件麵前,任何一個人首先應該獨立思考:“這是為什麼?”接著就要問:“娜拉出走以後怎樣?”
為了回答觸及民族甚至觸及身家性命的這一問題,顧準本著科學精神,大膽提出一連串富有說服力的創見。你可以不加認同甚至完全反對,但它絕非徒托空言,你不能不承認它的極高的學術價值從而不能不尊重它的合法存在。
顧準剖白心跡道:“我轉到這樣冷靜分析的時候,曾經十分痛苦,曾經像托爾斯泰所寫的列文那樣,為我的無信仰而無所憑依。”
我愈來愈走向經驗主義的時候,我麵對的是把理想主義庸俗化了的教條主義。我麵對它所需要的勇氣,說得再少,也不亞於我年輕時候走上革命道路所需的勇氣,這樣,我曾經有過的失卻信仰的思想危機也就過去了。
他提出民主問題,認為:“馬克思十分向往雅典民主,這就是《法蘭西內戰》一書的基調,但直接民主隻能行使於‘城邦’,廣土眾民的國家無法實行直接民共是複古,是不切實際的空想,事實證明行不通。”
直接民主就是人民當家作主。
他認為列寧強調直接民主的無產階級專政,進行無畏的革命,奪取了政權,掃蕩了沙皇政治的汙泥濁水,問題是“娜拉走後怎樣”?列寧相信直接民主,在布列斯特和約訂立之後,以充分的勇氣解散了全部軍隊,用赤衛隊代替常備之民。民之識立法之意者,謂之士。士能推闡本朝之法意以相誡語者,謂之師儒。王之子孫大宗繼為王者,謂之後王。後王之世之聽言語奉租稅者,謂之後民。王、若宰、若大夫、若民相與以有成者,謂之治,謂之道。若士、若師儒,法則先王、先塚宰之書以相講究者,謂之學。
這就是李斯的“以法為教,以吏為師”的史官文化。於是,“君天也,天不可逃也”,史官服務於權威。知識分子不滿這一套,隻好像賈寶玉那樣當和尚去。李卓吾並不是因為失戀,實在是因為不甘史官文化的桎梏,晚年入了空門,獄中死前留語還自稱老衲。在西方,政治的權威不是至上的權威,思想家出在“和尚”中的不少,不過那種和尚是研究科學、寫哲學著作的“和尚”。他們入了空門,精研幾何、邏輯、天文、皇帝老子也管你不著。而中國,除了倫常禮教之外,沒有其他學問,專心知識、探究宇宙秘密不是出路,要逃避王權,隻好走老莊禪佛一路。明末傳教士帶來《聖經》、幾何學、曆法等之後,徐光啟飯依了基督教,顧炎武卻逃不出宋明理學的窠臼!賈寶玉不做“祿蠹”,隻好出家當和尚。當和尚又怎麼辦?“娜拉走後怎樣?”也就是說出家以後如果想活下去,而且還要維持一種清高的生活怎麼辦?顧準回答說:“要不做‘祿蠹’,要有一種合適的社會條件。不同於古希臘的現代條件是,尊重每個人的事業,每個人的創造性勞動。居裏夫人的科學業績,一個詩人的好詩,都受人尊重,政治家的地位不比科學家高。當然,這又是精神貴族的語言,而且,說老實話,我承認,清潔夫的工作,怎麼也不會受人尊重得和教授一樣。我老實承認,我的平等主義,對待清潔夫的是憐憫而不是尊重。不過,無論如何比一切都俯伏在天王或王室前麵要好得多吧?”
他肯定地說:“中國思想隻有道德訓條。中國沒有邏輯學,沒有哲學。中國沒有唯理主義。中國有不成係統的經驗主義,一種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技藝傳統,這成不了‘主義’,隻成了傳統的因襲。中國有原始的辯證法,然而中國人太聰明,懶得窮根追底,所以發展不出什麼有係統的辯證法一何況,辯證法還必須要有真正的宗教精神才發展得出來,黑格爾可以為證。也許沒有宗教精神確也有好處,因為科學與民主更易被接受。然而,政治權威的平民化,卻不比驅逐宗教精神更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