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想象,董小宛心中那份愛到底有多深沉,讓她在丈夫生病的時候能夠釋放出那樣大的能量。可是一個妻子應盡的所有責任她都做到了,而她隻是一個侍妾。從她遇見他的第一麵,她就決定為他付出一切。此時她當真付出了一切,一切的愛,一切的力量。
但是命運給她的磨折還沒有結束。日子剛剛安穩不久,冒辟疆又病了兩次。一次是胃病下血,水米不進,董小宛在酷暑中熬藥煎湯,緊伴枕邊伺候了六十個晝夜;第二次是背上生疽,疼痛難忍,不能仰臥,董小宛就夜夜抱著丈夫,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安寢,自己則坐著睡了整整一百天。
而這次,董小宛耗盡了最後的力量。這個清荷般的女子,經曆了長期的勞累以後終於病倒了,這一病就沒有好起來。順治八年,她安詳地離開了人世。那麼溫柔、婉約的女子,卻隻有二十七年的時光。而這短暫的時光,竟然那樣淒涼,無論在蘇州、南京還是如皋,她總是在人生的路上輕輕柔柔地行走著,如雲彩般,而生命卻給了她太多悲傷和苦痛。可是她走的時候卻又那樣安詳,隻因她以柔弱身體做到了最大的堅強。她離去的時候,所有人都為她落淚,所有的記憶都歸結為一份美好,二百多年後仍有人拾起,讚歎。
董小宛離去後的日子,冒辟疆悲傷至極,想起在病中時她無微不至的照顧,他心痛如刀絞,可是又能如何?斯人已逝,隻留給他滿滿的回憶,一次次走進去,一次次黯然神傷。月如初、琴如初、窗如初、字如初,人卻不在了。隻好把悲傷攢成詩行,寄給遠方的她:
飲離杯,歌離愁,訴離情。是誰譜掠水鴻驚。
秋娘金縷,曲終人散數峰青。悠悠不向謝橋去,夢繞燕京。
春空近,杯空滿,琴空妙,月空明。怕蘭苑,人去塵生。
寒北冬暮,悵年年雪冷風清。故人天際,問誰來同慰飄零?
董小宛離去了,但是她已把一個鮮活而豐滿的形象放置在山水和田園之中。我們都記得,她曾經行走在山水間,衣袂飄飄;她曾經閑坐在田園裏,情思綿綿。她永遠是那個清麗脫俗的女子,在三百多年前的人間,以靜雅的姿態,倚著月光和琴聲,看風煙散漫在流年之上,在時光深處種花種草,種滿地的精致情懷。
她隻是個煙花女子,在青樓的黯淡流年裏彈琴陪笑,可她心中卻永遠留著一塊芳草地,那裏有雲和月,琴和詩。她為煙花女子的形象添上了平靜的色調,為那個冰冷堅硬的時代添上了悠然的氣息。從青山到綠水,從夕陽到白雪,從雲霞到月色,在江南的角落裏,柔和著整個人間。她放下一切,從青樓走出,便像是從未走進去一樣。那樣孤傲的女子,本來就與青樓的縱情聲色格格不入,她是清荷一朵,從繁華和泥淖裏走出,仍不改傲然本色。
借著月光去尋覓她,卻又遍尋不著,隻看見幾首詩,影影綽綽,橫在山水田園之間:
幽草淒淒綠上柔,桂花狼藉閉深樓。銀光不足供吟賞,書破芭蕉幾葉秋。
修竹青青亂草枯,留連西日影相扶。短牆微露高城色,遠處疏煙入畫圖。
小庭如水月明秋,天遠窗虛人自愁。多少深思書不盡,要知都在我心頭。
無事無情亦未閑,孤心常寄水雲邊。今宵有月無人處,高諷南華秋水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