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愛麗絲(1 / 3)

記憶像是極地冰雪中蠕動的冰蟲,黑色扭曲的細小身體,爬進冰縫,吮吸雪水,又時不時地鑽出,有著不可思議的頑強生命。假如有一班巴士是開往遺忘之地的,那麼有些人注定會一次一次地錯過它,於是悲哀,於是快樂,於是一切遇到過的人和事,都像是看過的電影一般,或深或淺地留在腦中那塊用來放映的屏幕上,隻是時間久了,一切都好像真的是別人演的電影一樣。我的生命裏似乎總與這冰冷的感覺不離不棄,連同記憶,也是深入腦髓的無助,於是偶爾的溫暖,也變得格外矚目。

那天你捧著紫色的愛麗絲,出現在喧鬧的街上,化了淡淡的妝,輕輕塗上的眼影若有若無,卻足夠吸引人們的目光,我相信,一定有很多人偷偷地注意到了你的美。

你的眼影,也是淡淡的紫色,還有你唇角的那一抹動人,也許是微笑。我不知道那微笑,是不是因為你的心中有著不知停留在何處的愛意。我分明記得那是初夏,是期待盛放的日子。

我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十五年,在我八歲的時候被外婆從鄉下領回了我父母這裏,從此開始學習如何融入這個喧鬧的城市,可是直到最後,我依然懷念的是寧靜的鄉下生活。

爸爸的生意大概就是從我搬來這裏的時候開始穩步前進的,之前他和媽媽也渡過了艱難的時光,那是他們引以為豪的奮鬥經曆,爸爸可以在他覺得適當的時候把那些故事寫進自傳中去,可是卻無法寫進我的腦中,因為那段時光對於我而言,隻是一段父愛與母愛的缺失,所以我愛我的父母,是敬重多於依戀的。

也許因為童年的分離,父母都在心中覺得對我有所虧欠,於是他們給了我很多自由,相對於一直呆在父母身邊從小被嚴格要求的哥哥來說,我簡直是被溺愛著的孩子。雖然有著不平等的待遇,但是我從來沒有在哥哥的眼中看到一絲不快,我善良的哥哥,他看著我的目光總是讓我想起和藹而親切的外婆,這種溫暖的感覺讓我感到很安心。

父母好像要把我永遠地保護起來,不讓我參加劇烈的運動,不讓我被外界過多打擾,這與他們對哥哥的教育方式完全不同,他們把哥哥放到外麵的大風大浪裏去曆練,而把我珍藏在後花園裏。

我可愛的哥哥,有著陽光一樣的微笑,像爸爸一樣俊朗挺拔,又像媽媽一樣溫和美麗,他承擔著這個家庭的一切嚴苛重負,時刻被嚴格監督著要成為一個合格的接班人,所以我被釋放出來,因為有哥哥在,我才可以完全從家庭責任中解脫出來。

在外人看來,我是一個無所事事的弟弟,而哥哥則是這個榮耀的家庭真正的期待,但是我從來不會在乎別人的眼光,我不會強迫自己去學習那些複雜的商場規則,我想要去追尋的,是在努力融入這個城市失敗後尋找回自己曾經最依賴的寧靜。

香水廣場,我常常不知不覺走來的地方,這裏有我喜愛的咖啡廳,遠離繁華喧鬧的市中心,更重要的是,這裏有我熟悉的陽光。很久以前,外婆常常拉著瘦弱的我走在鄉間的路上,我還記得那些開在田邊的鳶尾,那是外婆最喜歡的花朵,上麵有陽光的顏色。當我提著小鏟子挖起一棵小小的鳶尾帶回家時,我記得外婆笑得好開心,她小心地將那棵鳶尾種在我們住的小屋外的那片小小的菜畦裏,那年我好像八歲了。

我沒有等到鳶尾開得最盛的時候,便被從寧靜的鄉下送回了城市,從爸爸那張陌生而嚴肅的臉上我第一次明白了,一個小孩子麵對自己的命運,哭泣是完全沒有用的。

第二年,外婆去世了,我感到世界好像破碎了。

從前,我對死亡的概念就是外婆在我耳邊親切的嘮叨,不論我怎麼淘氣,她也不會打罵瘦小的我,她隻會用粗糙滿是皺紋的手輕輕地摩擦我的臉,然後像是自語又像是對我說:小文啊,如果有一天外婆死了,你該怎麼辦呢?我完全當那是個遙遠的故事,外婆不是常常會給我講故事的嗎,那麼這也一定隻是個故事,可是為什麼小小的我總是期待別的故事成為現實,而希望這一個故事永遠不要真的發生。外婆拉著我出門時明明告訴我:小文,將來你長大了還能回來看外婆呢,到時咱們的鳶尾還會像現在一樣開花的,你看,現在它開得多漂亮。

那是在外婆去世後的很多天了,爸爸媽媽終於下定決心要告訴我這個噩耗。

我自從來到這裏之後便日夜思念的外婆離開我了,已經不僅僅是從鄉下到城市的分離了,我一直以為可以等我長大了自己坐著汽車回去看望外婆,就像她一直安慰我的那樣。可是現在外婆去世了,在離我很遠的鄉下安靜地去世了,我可以想象出外婆睡著的樣子,現在她大概是一個人睡在一個冰冷黑暗的盒子裏,想到那樣的冰冷和黑暗,我不禁渾身打顫。

於是第一次,我在這個屬於我父母和哥哥的房子裏又哭又鬧,也不知瘦弱的我從哪裏來的那樣大的力氣,我摔打我能夠到的一切東西,以發泄心裏的悲憤,那一刻我覺得世界好像欺騙了我。

把我從鄉下接到陌生的城市已經是巨大的騙局,現在外婆又永遠地睡去了,更是滅頂的欺騙。爸爸媽媽麵對這樣瘋狂的我都被嚇住了,我這個陌生的孩子給了他們太多的驚訝,先是令人不安的沉默,現在又是瘋狂的暴走,我令一向沉著的他們不知所措。

後來,當我終於累了的時候,我看到永遠微笑著不失風度的媽媽流下了眼淚,媽媽看著我,那雙美麗的保養得很好的手想要像外婆那樣撫摸我的臉,可是我躲開了,媽媽的淚像冰針一般刺入我的心,因為它告訴我,這是真的。我跑了出去,跑出了這座房子,更想跑出這座令我傷心地城市。

大概是跑了很久,我完全沉浸在巨大的悲痛裏難以自拔,甚至沒有聽到身後一直有個遠遠的聲音不離不棄地追逐著我。

不知道跑過了多少陌生的街道,在那慘淡的夜晚,這座城市依舊喧鬧不止,馬路上的車流不止,路邊的霓虹閃爍,沒有誰會注意到一個小孩子的悲傷,甚至我很懷疑這座擁擠的城市都沒有給自己留下一些空隙用來悲傷。我真想扯下自己的耳朵好不必聽到那些無休無止的吵鬧,我好想念我美麗的鄉下,想念我親切的外婆,那一刻,我好恨這冰冷的城市,我的眼淚燙的可以在心上烙下痕跡。

最後,我終於跑到了一個稍微安靜且空曠的地方,疲憊驅使我在一張長椅上坐下,一坐下,通身的涼意就深深深入了我的心髒和骨髓。

這種冰冷我很熟悉,外婆總是不讓我像別的孩子那樣在田間瘋玩瘋跑,因為每次那樣都會讓我感到這樣的冰冷,我一向很聽外婆的話。我再也無力站起了,隻把臉埋進了自己細瘦的臂彎,從前每次感到這樣的冰冷無助時都有外婆來抱住我,我好想念你,外婆。我以為我睡著了,我以為我在做夢了,因為一陣暖意從背上傳來,就像外婆溫暖的手臂,我都不敢抬頭看,我好怕一睜開眼睛這溫暖的感覺就會隨夢消失。

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輕聲呼喚我,我才突然意識到,他已經追隨著我一個晚上了,我終於抬頭看他,他已經跑得大汗淋漓,胸口起伏著,汗水打濕了衣衫,他是我的哥哥。很小的時候,每當我很羨慕地看著別人家的孩子兄弟姐妹一起出遊時,外婆就會告訴我,小文,你在城裏的家裏也有個哥哥呢,一個很好的哥哥,叫小誌,小文,記住你和你哥哥的名字,你的名字是文軒,你哥哥小誌的名字是誌軒。

誌軒,我的哥哥,執著地追著我跑了這麼遠的路,一瞬間,我感到了似曾相識的溫暖,忍不住投進同樣還是孩子的哥哥懷抱裏放聲痛哭。

而我的哥哥,從小就比我多了許多責任的哥哥,努力用他還不夠寬闊的懷抱將我包容進去,努力給受了傷的我最大的安慰,就像外婆說的,他是一個很好的哥哥。那一晚,我執意不肯回去,哥哥就這樣安靜的陪我在這條長椅上坐了一個晚上,我睡著時,哥哥的手臂就是我的枕頭,哥哥,終於讓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找到了一些安心。

第二天我醒來時,哥哥的眼睛是紅腫,但仍然從疲憊中努力擠出微笑對我說:小文,看,日出了。我順著他的手看去,果然,那一輪新鮮的太陽正安然升起,陽光美得讓人心痛,我記住了這個有陽光的地方,它叫香水廣場。那一年,哥哥十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