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渺遠的一個清曉。
生命離棄昏眠之榻,上路奔向未知,進入無感知世界的德邦塔爾平原。
那時,他全身沒有疲倦,腦子裏沒有憂慮;他王子般的服裝未沾染塵土,沒有腐蝕的斑點。
細雨霏霏的上午,我在榕樹中間窺見不倦的、坦蕩的、健旺的生命。他搖舞著枝條對我說:“向你致敬!”
我懇求道:“王子啊,介紹一下與沙漠這惡魔搏鬥的悲壯的場麵吧。”
“戰鬥非常順利,請你巡視戰場!”
我舉目四望。北邊的曠野裏芳草萋萋,東邊的農田生長著翠綠的稻秧,南邊堤壩兩側是一行行挺拔的棕櫚樹,西邊的紅鬆、椰子樹、穆胡亞樹、芒果樹、黑漿果樹、棗樹,縱橫交錯,鬱鬱蔥蔥,遮蔽了地平線。
“王子啊,你功德無量。”我讚歎道,“你是稚嫩的少年,可那惡魔老奸巨猾,心狠手毒。你身薄力小,你精致的箭囊裏裝的是短小的箭矢,可那惡魔是龐然大物,他的盾牌堅韌,棒棍粗硬。但我看見處處飄揚著你的旌旗。你腳踏著惡魔的脊背,岩石對你臣服,風沙在投降書上簽字。”
榕樹顯露詫異之色:“你在哪兒見到如此動人的景象?”
我解釋道:“我看見你的激戰以安靜的形式出現,你的繁忙身著清閑的服裝,你的勝利是一副溫文爾雅的姿態。所以求索者坐在你的涼影裏學習輕易獲勝的咒語,研究輕易達成權力分配的協議的方法。你在樹林裏創辦了傳授生命如何發揮作用的學校。因而勞累的人在你的綠蔭裏歇腳,沮喪的人來尋求你的鼓勵。”
聽著我頌讚,榕樹內的生命欣喜地說:“我出來與沙漠這惡魔作戰,同我的胞弟失去了聯係,不知他在何處進行怎樣的戰鬥。剛才你好像提到過他。”
“是的,我管他叫心靈。”
“他比我更活躍。他不滿意任何事情。你可以告訴我我那不安分的胞弟的近況嗎?”
“他的情形我略知一二。”我說,“你為生存而戰,他為獲取而戰,遠處進行著一場為舍棄的戰鬥。你與僵硬作戰,他與貧乏作戰,遠處戰鬥的對象是斂聚。戰鬥日趨複雜,闖入戰陣的尋不到出陣之路。勝敗難卜,在這迷惘彷徨之際,你的綠旗呐喊著‘勝利屬於生命’,給鬥士以鼓舞。歌聲越來越高亢,在樂曲的危機中,你樸實的琴弦彈出鼓勵:‘莫害怕,莫害怕!這是我捕捉到的基調——太初生命的樂音。一切瘋狂曲調受其影響,融彙在歡快的歌聲裏。所有的獲取和賦予,因而如花兒怒放,似果實成熟。’
戲劇《修道士》
1
修道士
(在洞口)日夜的劃分,歲月的區別,對我都已經失去意義。日月如流,在它的波浪上麵,世界就像浮草斷梗那樣舞蹈著,對我來說,時間之流已經停止。在這黑暗的洞穴裏,孤零零地隻有我一個人,沉浸於自我之中,——永遠是那麼靜悄悄的,靜得好像高山上的湖水在為自己的深不可測而感到害怕。水從石縫裏慢慢地滴下來,老蛙在一處處的水潭裏浮遊著。我坐在這裏誦念虛無的咒語。世界的極限一道跟著一道地消失了——群星,有如火花一般,從時光的鐵砧上飛濺起來,又歸於熄滅。當年濕婆神大睡了千百萬載,醒來發覺自己獨處在永劫的寂滅之中,那時他感到的喜悅,現在我也感到了。我已經成為自由自在之身,無掛無礙之體,我是一個偉大的孤獨者。大自然嗬,當我還是你的奴仆的時候,你曾驅使我的心靈在那方寸之地自相殘殺,你曾用那貪得無厭、到口便吞的欲望使得我如瘋如狂,我到處追求我自己的影子。你曾用閃電般歡樂的鞭子,把我趕到虛幻的滿足那裏去。你也曾用饑渴作餌,把我誘入永久的餓鄉,在那裏,食物變成了塵土,飲料也化為蒸汽。
我的世界沾滿了淚痕和灰燼,我發誓一定要向你報仇,你——幹變萬化的幻象,無窮無盡的虛妄,我躲藏在永恒的城堡——黑暗裏,一天又一天,向虛偽的光明戰鬥,直到它刀盡矢竭,匍伏在地。現在,我已從恐懼和欲望裏解脫出來,迷霧消散了,我的理智發出純潔燦爛的光輝,讓我走到那謊言的王國裏去,無動於衷、泰然自若地坐在它的中心吧。
2
修道士
(在路旁)這大地是多麼狹小嗬,到處給緊追不舍的地平線限製著,監視著,跟隨著。樹木呀,房屋呀,成群結隊的東西呀,都向我的眼簾緊逼過來。光明好像籠子一樣,把永恒的黑暗關閉在外邊;時間猶如被囚禁的小鳥,在籠子裏蹦蹦跳跳,叫叫嚷嚷。但是,這些紛紛擾擾的人們在忙些什麼,又為了什麼呢?他們似乎老在擔心著失去什麼東西,一一其實那東西卻永遠也到不了他們的手。
人群湧過去。
一鄉村老人與兩婦人上。
婦人甲
哎呀!你真叫我笑死了。
婦人乙
可是誰說你老呀?
鄉村老人有些傻瓜光從外表看人。
婦人甲天哪!我們從小就注意你的外表,這些年來,它一點兒也沒有變。
鄉村老人就像早晨的太陽。
婦人甲可不是,就像早晨太陽那樣“亮光光”的。
鄉村老人太太們,你們太會吹毛求疵啦。你們光會注意無關緊要的東西。
婦人乙阿南迦,別扯淡了。快回家吧,要不我的漢子又要發脾氣了。
婦人甲再見吧,先生。就請你從我們的外表來看我們吧,我們是不在乎的。
鄉村老人那是因為你們沒有內心嗬。
三人下。
三個村民上。
村民甲竟敢侮辱我?這流氓!他會後悔莫及的。
村民乙他得好好受場教訓。
村民甲這場教訓叫他到死也忘不了。
村民丙是啊,老兄,你就打定主意,別饒他。
村民乙他變得太自高自大了。
村民甲大得要爆炸了。
村民丙螞蟻到了長翅膀的時候,就離死期不遠了。
村民乙可是,你有了主意了嗎?
村民甲何止一個,主意多著哩。我要用犁頭把他的家犁平。——我要叫他臉上
塗黑抹白地騎著驢子過市。我要教他在這
個世界上站不住腳,我要……
村民下。
兩個大學生上。
大學生甲我確信瑪德哈布教授辯贏了。
大學生乙不,贏的是雅納爾旦教授。
大學生甲瑪德哈布教授一直把他的論點堅持到底。他說,部分起源於整體。
大學生乙可是雅納爾旦教授充分證明了整體起源於部分。
大學生甲決不可能。
大學生乙這道理清楚得有如白晝。
大學生甲種籽是從樹上來的。
大學生乙樹是種籽生的。
大學生甲修道士,是哪一種說法對?先有部分呢,還是先有整體?
修道士都不對。
大學生乙都不對。嗯,這話聽起來倒有道理。
修道士起源就是結果,結果就是起源。這是一個圈子。你們無
知,所以才產生了部分和整體的區別。
大學生甲嗯,這說得倒簡單明了——我想,這正是我老師的意思。
大學生乙當然這更符合我老師的學說。
兩人下。
修道士真是兩隻啄字鳥。隻要啄到一些亂七八糟的廢話,能塞滿嘴,就高興了。
兩個賣花女上,她們唱著歌。
賣花女之歌
可厭的時光不停地流去。
白天盛開的花朵,
晚上就會枯萎和凋謝。
我本想在清涼的早晨,
給我的愛人編個花環,
但是早晨過去了,
花朵兒還沒有采夠,
而我的愛人已經跑掉。
一行人為甚這麼傷心,我的寶貝?編好了花環,脖子有的是。
賣花女甲絞索也有的是。
賣花女乙你的臉皮倒厚。為什麼走得這麼近?
一行人你吵得毫無道理,我的姑娘。我離開你夠遠的,咱們中間可以走過一匹象哩。
賣花女乙是啊。難道我長得那麼可怕嗎?你走過來,我也不會吃掉你的。
他們笑著走開了。
一個老乞丐上。
乞丐好心的先生們,可憐可憐我吧。老天爺保佑你們。從你
們滿滿的口袋裏,掏一把給我吧。
一個士兵上。
士兵走開,走開。你沒有看到大臣的公子過來了嗎?
他們走開了。
修道士中午了。太陽越發曬得火辣辣的。天空像一隻翻轉的火
熱的銅缽。大地歎出熱氣,滾滾的沙塵在飛舞。我看到
的是怎樣的人間景象啊!我能再縮得和這些生物一樣渺
小嗎?我能再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分子嗎?不,我解脫了。
我沒有這些束縛,沒有周圍這個世界的束縛了。我生活
在純粹的孤獨寂寞裏。
女孩瓦散蒂和一個婦人上。
婦人孩子,你是拉庫的女兒吧,不是嗎?你不能在這條路上
走。你不知道這條路是上神廟去的嗎?
瓦散蒂我站在路邊呢,太太。
婦人可是我的衣角好像碰到你了。我是給女神送祭品去的
——但願它們沒有受到褻瀆才好。
瓦散蒂你放心,你的衣服沒有碰到我。(婦人走了)我是瓦散蒂,
拉庫的女兒。我可以走近你嗎,父親?
修道士怎麼不行,孩子?
瓦散蒂我是個不淨之物,他們都這樣叫我。
修道士可是他們也都是些不淨之物。他們全在生活的土堆裏打
滾。隻有把心頭的一切俗念洗掉的人才潔淨。可是你究
竟做錯了什麼事呢,孩子?
瓦散蒂我的已死的父親曾經抗拒過他們的教規和神靈。他不願
奉行他們的教義。
修道士你為甚站得遠遠的?
瓦散蒂你願意碰到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