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婦娘家遠在隴西的大山裏。

那地方窮,漫山遍野間隻長山芋和蕎麥。遇上天旱,山芋秧子一棵棵萎了,蕎麥下不了種,家裏實在揭不了鍋,便有人家將閨女托人領出山,尋一戶人家,賣了。

媳婦就是這樣來到男人家的。

男人知道這是媳婦心裏最怕人碰的痛處,男人便常想,他要待媳婦好。

但男人性子暴,火頭上,冷不丁抬手就是一把掌,“啪”的一聲摑在媳婦臉上。

媳婦轉過身,躲著人,用手捂了臉,隻讓淚從指縫間流出。

這事兒若攤在村裏別的媳婦身上,肯定要嚎、要鬧,等嚎夠了鬧夠了,肯定會二話不說,卷起包袱回娘家。然後,娘家的七大姑八大舅肯定要找上門來論理。最終,等男人上門陪夠了不是,媳婦才在娘家兄弟護送下,大大咧咧踏進家門。

媳婦娘家遠,媳婦受了委屈,淚隻流在自己心裏,淚流完了,媳婦照樣像往常一樣喂豬,燒飯,拉土,鋤麥。

娃小時,正月裏,鄰居家的男人用一輛自行車馱了媳婦和娃要去丈人家。娃看得心熱,從門外跑回來,扯著媳婦衣角說他要去舅家,媳婦剛笑著的一張臉一時就不自然起來,手哆嗦著哄娃說舅家遠,今年咱不去了。娃使著性子在媳婦身邊喊著說著。男人大聲嗬斥一聲,娃“哇”的一聲哭了,媳婦將娃摟在胸前,也哭了。

那時,男人的心裏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橫豎不是個味兒。

後來,娃大了,漸漸懂了事,便再不說要去舅家。

再後來,家裏的光景一天天好起來,媳婦便常念叨起要回娘家。

曾經有兩次,媳婦差一點兒還真的回了娘家呢。

有一年,媳婦已攢夠了車票錢,但男人的爹歿了。等埋了男人的爹,男人欠下一屁股債,媳婦便將車票錢給了男人。

又一年,男人剛從縣城的火車站買回了車票。夜裏,娃喊肚子疼。媳婦和男人連夜將娃送到縣城的醫院,醫生一檢查,說是急性闌尾炎,要做手術。第二天,媳婦便讓男人將車票拿到火車站退了。

秋天,玉米挖完後,媳婦終於要回娘家了。

還在玉米吐纓纓時,媳婦就對男人說起她娘家的事。媳婦說,俺娘有腰疼的病,這幾年也不知好了沒;俺弟現在該娶媳婦了,也不知娶下媳婦沒;俺妹子最小,不知現在還上不上學……

男人聽得心裏煩了,不由得就搶白幾句:不就是回一趟娘家嗎,有啥好嘮叨的?

媳婦臉一紅,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但沒幾天,媳婦又會對男人說起她娘家。

媳婦終於要乘車回娘家了。

前一天,媳婦和男人去了趟縣城,除給男人和自己買了新衣新鞋外,還給娘家的父母弟妹買回了大包小包的禮品。

第二天黎明,媳婦烙好了幹糧做熟了飯菜後,叫醒男人。吃罷飯,天麻麻亮時,媳婦和男人出了村子。媳婦背著行李,走在前頭,瘦瘦的身子一擺一擺,走得很急。到了火車站,男人已走出了一身熱汗。

上了火車,男人在貨架上放下行李,便揀靠窗的座位和媳婦麵對麵坐了下來。

車窗外,陽光照著田野,很好看的,那些樹呀房子呀電線杆呀飛似的向後退著……

火車終於到站了。

出了車站,媳婦和男人走在一條麻繩般在山間繞來繞去的土路上,媳婦的話一下子就多起來。一會兒掐一朵路邊的野花,一會兒放下行李,跳上土坡摘一把野棗,送給男人,讓男人嚐嚐酸不酸。男人第一次感覺,平日裏溫溫順順沉默不語的媳婦,其實挺愛說話的,性子也野得多。

爬上了一座山梁,遠處,有幾戶人家稀稀疏疏散落在山窪裏。

媳婦一下興奮地指著前方,對男人說,俺家就在前麵那個莊子裏,那棵梧桐樹下,就是俺家。

媳婦說話時,一汪淚驀然間從黑亮亮的眼裏湧出來,媳婦不停用袖角擦著。擦著擦著,終於雙腿一軟,跪在山梁上,放聲哭起來。

男人背著行李,站在媳婦身後,豆大的淚珠一顆顆從眼裏滾出來。

遠方,夕陽裏,那棵梧桐樹下,一戶人家屋頂的煙囪裏,有一縷炊煙那麼白那麼亮地正向著黃昏彩雲滿天的天空嫋嫋騰騰地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