咿呀學語的幼年,我們的手牽在父母手裏,邁出人生的第一步;父母臉上慈愛的光芒,小心嗬護的掌心,讓我們感受到血肉親情的溫暖。這博大的愛,是我們走過漫漫人生征程的支撐。
懵懂初開的童年,老師的粉筆在黑板上唱出優美的旋律。雪花像蝴蝶一樣落在我們的衣服上,老師伸出寬厚的手掌,撫去我們頭上的落雪,把窗子關嚴實。細微的舉動伴著我們成長的腳步。難忘的師恩,超越了我們生命的長度。
青青似李的少年,隔壁班女孩的歌聲牽去了我們的耳朵,那低首回眸的顧盼,讓燈下的閱讀充滿想象。友情漫漶了青澀的季節,相視一笑逐漸沉澱為恒久的記憶。
萬物在成長,時光的河流打濕了我們行進的腳步。回首故園,村前的樹上依舊掛著黑黑的老鴰窩。愛,永遠在我們的指間和心間流淌。父親慈愛地撫摸著我的臉頰,說:“我坐晚上十二點的火車回去,怕你哭,一直沒有勇氣進去看你沒錢了寫信,爸給你寄來!”父親笑著,竭力想讓我忘卻離愁。望著父親離去的背影,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對於父親,我有一種深深的歉疚之情。
家中有八口人:祖父、父母親和我們姐妹五個。母親體弱,時常生病;祖父已近耄耋,每曰在餐後便步入他那間小屋,沉入對往事的回憶中,故而一家人生活的重擔全落在了父親消瘦的肩上。
父親是農民,僅僅上過三四年學。多少年來,父親臉朝黃土背朝天,在那塊貧瘠的土地上操勞了大半輩子,然而,生活依然清貧;更何況父親想把五個女兒培養成有別於他們的“文化人”,這對一個守著黃土過日子的農民來說,談何容易!終於父親不再囿於那幾畝薄田,他開始做起了買賣,是那種小本生意。
對於父親這一舉動,我很不以為然。當時我正在城裏讀初中,受家在城市的同學影響,身上滋生了一種至今令我懊悔不已、深惡痛絕的市儈氣——虛榮、浮華。在那些城市子弟麵前,我常自慚形穢,為我的“卑賤”的出身而苦惱,竟然不敢承認父親是大字不識多少的農民!我相信“無商不奸”的古訓,對父親的忙碌嗤之以鼻。我私下裏曾尖刻地向母親抱怨,抱怨他們沒有文化,沒有修養,不懂計劃生育,以至於生活窘迫,以至於對於父親的無奈,我刻薄地挖苦說那是他咎由自取!母親憤怒了,罵我虛榮,說我沒心沒肺,簡直不孝不義!我委屈極了。
那一天,夜色漸濃時,父親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裏。我知道父親工作很累,頭頂晨星而出,身披月色而歸。盡管如此,我仍然沒有絲毫感動,我主觀地認為是他讓我在同學麵前抬不起頭!當饒舌的小妹把我與母親的沖突說給父親聽時,父親古銅色的臉刹那間蒼白了,他什麼也沒有說,起身走進了裏屋。母親在裏屋躺著,仍在生我的氣。“和孩子生什麼氣,她才十二歲,大了就懂事了。”父親沉沉地歎了口氣。
父親仍舊操勞著。我初中畢業後,他不顧家族反對,送我到城裏一所重點中學讀高中。學校離家有三十多公裏,每到星期六,父親便騎了單車來接我;星期抱愧父親文丹東靈的天下午,父親便又騎了單車送我。我內心仍殘存著那麼一點點虛偽,每次坐在父親身後的貨架上,我會莫名其妙地臉紅好一陣子。
父親話不多,翻來覆去地就那麼一句:“妞兒,要好好學,要爭氣。”三十多公裏的路,大半是慢上坡,父親吃力地蹬著車。每到中途小鎮,父親便會下車,從夾衣口袋裏數出油漬斑斑的五角錢,買兩個燒餅給我,而他自己總是說:“爸飽著呢,你吃吧。”我清楚父親在騙我,可依然吃得心安理得!
我如願以償,考上了大學。父親在見到錄取通知書時,笑得合不攏嘴,額上刀刻般的皺紋更深了。那一年,我是方圓幾十裏地僅有的幾個大學生中唯一的女孩,父親有理由驕傲。他執意要擺幾桌酒席以示慶賀。當鄉鄰們走後,父親望著杯盤狼藉的場麵興奮地對母親說:“咱祖上有德,誰說養女兒不行,妞兒不是挺有出息的嗎?”
開學那天,父親固執地送了我。長途汽車在中途的一個停車點休息二十分鍾,乘客們都紛紛下車透風。我懶得動,坐在臨窗的位子上漫不經心地看著外麵。窗外,九月的陽光熱辣辣地照著,昏昏欲睡的知了無精打采地鳴叫著。“賣黃梨啊,賣黃梨——”梨販子拖著長音一聲聲嘶啞地叫著。
二十分鍾後,車要開動了,我扭頭一看,才發現父親不知何時已不在身邊。我急了,忙喊停車。我探出頭,焦急地尋找父親,我終於瞥見了他,父親用紙袋子捧著一包什麼東西正急匆匆趕來,拖著長長的身影“妞兒,這梨挺甜的,快吃一個解解渴。”父親打開紙袋,我扭過頭去,感到一串串冰涼的液體從臉頰滑落。
入學的第一天晚上,置身於陌生的環境中,一陣失意襲上心頭。我走出宿舍,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樓前的林蔭道上想著心事。路盡頭的轉彎處,一個消瘦的身影在徘徊,哦,父親,是父親,我跑過去,哽咽地叫了聲“爸”,父親慈愛地撫摸著我的臉頰,說:“我坐晚上十二點的火車回去,怕你哭,一直沒有勇氣進去看你。沒錢了寫信,爸給你寄來!”父親笑著,竭力想讓我忘卻離愁。望著父親離去的背影,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直到那一刻,我才體會到父親對我至真至深至純的愛。為了那份可憐的虛榮心,我曾怎樣的傷害過父親的白尊!白認為高人一等,回到家中擺起學生小姐的架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全然不顧父親如何含辛茹苦地掙錢養家。到如今,隻恨自己明白太晚,其恩其情,湧泉難報。
父愛如山,支撐起一片天空。對於最親近的父親,我們總是覺得他的付出是娌所當然的。可父親從不責怪我們,他總是體諒,總是隱忍,總是默默奉獻當有一天我們娌解了父親的愛時,才明句那是一種怎樣深沉的情感,於是心裏就有深深的愧疚,還有敬意。父親是健忘的,他永邁不會記得兒女曾經的傷害,他所堅持的,就是永邁為兒女提借一雙溫暖的臂彎。
母親將我放飛以後,我離她那雙給過我無數次愛撫的手是越來越遠了,但她所給予我的種種人生啟示,竟然直到今天,仍然能從細小處,挖掘出珍貴的寶藏來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從秀對主苗年到秀對主對年,我八歲到十七歲。家裏平時就我和母親兩人。回憶那十年的生活,母親在物質上和精神上對我的哺育,都是非同尋常的。
物質上,母親自己極不重視穿著,對我亦然,有的穿就行了;用的,如家具,也十分粗陋。但在吃上,那可就非同小可了,母親做得一手極地道的四川菜。且不說她能獨白做出一桌宴席,令父親的那些見過大世麵的朋友交口稱譽,就是她平日不停歇地輪番製作的四川臘腸、臘肉等,也足以叫鄰居們嘖嘖稱奇。有人就對我發出警告:“你將來離開了家,看你怎麼吃得慣啊!”但是母親幾乎不給我買糖果之類的零食,偶爾看見我吃果丹皮、關東糖之類的零食,她總是要數落我一頓。母親堅信,一個人隻要吃好三頓正經飯,便可健康長壽,並且那話裏話外,似乎還傳遞著這樣的信念:人隻有吃“正經飯”才行得正,吃零食意味著道德開始滑落——當然過很多年後,我才能將所意會到的,整理為這樣的文句。母親在飲食上如此令鄰居們吃驚,被一致地指認為是對我的“嬌慣”和“溺愛”。但跟著還有令鄰居們吃驚的是,我家是大院中有名的郵件大戶。如果那幾十種報刊都是我父親訂的,當然也不稀奇,但我父親其實隻訂了一份《人民日報》,其餘的竟都是為我訂的。就有鄰居大媽不解地問我母親:“你怎麼那麼舍得為兒子花錢啊!你看你,自己穿得這麼破舊,家裏連套沙發椅也不置!”母親回答得很坦然:“他喜歡啊!這個愛好,盡著他吧!”
秀對主對年,我被北京師範專科學校錄取,勉勉強強地去報了到。讓我感到“不幸中的萬幸”的是,這所學校就在市內,因此我覺得還可以大體上保持和上高中時差不多的生活方式——晚上回家吃飯和睡覺。我滿以為,母親會縱容我“依然故我”地那樣生活。但是她卻給我準備了鋪蓋卷和箱子,顯示出她絲毫沒遠去7,母親放弋的平文丹劉心武有猶豫過。母親不僅把我“推”到了學校,而且,也不再為我負擔那些報刊的訂費,我隻能充分地利用學校的閱覽室和圖書館。
秀對任苗年冬天,有一個星期六我回到家中,一進門就發現情況異常,仿佛在準備搬家似的果不期然,父親奉命調到張家口一所軍事院校去任教,母親也隨他去。我呢?父親和母親都絲毫沒有猶豫地認為,我應當留在北京。問題在於:北京的這個家,要不要給我留下?如果說幾間屋都留下顯得太多,那麼,為什麼不至少為我留下一間呢?但父親卻把房子退了,母親呢,思想感情和父親完全一致,就是認為在這種情況下,我應當開始完全獨立地生活。父母遷離北京後的那周的星期六下午,我忽然意識到我在北京除了集體宿舍裏的那張上鋪鋪位,再沒有可以稱為家的地方了!我爬上去,躺到那鋪位上,呆呆地望著天花板上的一塊汙漬,沒有流淚,卻有一種透徹肺腑的痛苦,難以言說,也無人可訴。
秀對任任年春天,我在北京一所中學任教。就在那個春天,我棉被的被套糟朽不堪了,那是母親將我放飛時,親手給我縫製的被套。它在為我忠實地服務了幾年後,終於到了必須更換的極限。於是我給在張家口的母親寫信要一床被套。這對於我來說是白然到極點的事。母親很快寄來了一床新被套,但同時我也接到了母親的信,她那信上有幾句話讓我覺得極為刺心:“被套也還是問我要,好吧,這一回學雷鋒,做好事,為你寄上一床”睡在換上了母親所寄來的新被套裏,我有一種悲涼感:母親給兒子寄被套,怎麼就成了“學雷鋒,做好事”,仿佛是“義務勞動”呢?現在我才醒悟,母親那是很認真很嚴肅的話,就是告訴我,既已將我放飛,像換被套這類的事,就應自己設法解決。她是在提醒我:自己的事要盡量自己獨立解決。
母親將我放飛以後,我離她那雙給過我無數次愛撫的手是越來越遠了,但她所給予我的種種人生啟示,竟然直到今天,仍然能從細小處,挖掘出珍貴的寶藏來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愛孩子,那是連每雞都會的事;教育孩子則是偉大的每親才能宄鹹的。錯把誦愛當做關懷的每親太多了,所以劉心武的每親很了不起:在需耍嗬擴的歲月裏,竭罨所能地愛他;在他必須臼立時,果斷地放開手,讓他自己摸索著成長。否則,這十世間就又少了一十頂天立地的男予漢。
無論是我們早已功成名就,還是我們正在為生計奔波,當我們踏上回家的征途,我們都會有著同樣的衝動和期望。也許我們需要蜷縮在擁擠不堪的車廂裏,也許我們要跋山涉水遠渡重洋,隻有在回家的那一天才發現,我們離開家已經走得太遠。在羈留異鄉的曰子裏,回家是一種感覺。茫茫人海,鱗次櫛比的樓群,無意間聽到的一個聲音,或是偶然間瞥見的別人沒有注意到的情景,讓我們停下匆忙的腳步,在燈火闌珊處,驀然回首。
我們突然間感到很孤獨,又突然間知道白己不是孤身一人,在這個紛繁的世界上,我們來去匆匆,卻不會無影無蹤。那一刻,我們是那麼的不堪一擊,又是那麼的堅忍無比。
難以用語言表述的感覺,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那是一種沒有來由的觸動,既可以讓人喜極而泣,又可以讓人欲哭無淚。如果它能發出聲音,那聲音一定是微弱而固執的;如果它能行走,那步履一定是蹣跚而執著的。可是它無聲無息,短暫的刺痛,還沒有傷口,就被異鄉的聲音和風景撫平。
在他鄉我們又有了另外一個家,漂亮的房子,富足的生活,想到白己曾背井離鄉的時候,慶幸也許遠遠多於傷感。可是被我們淡化了甚至遺棄了的故鄉,又注定會在某一天清晰無比。我們曾經用生命的第一聲啼哭和稚拙的童音呼喚過的土地,又注定會在某一時刻穿透時間和空間,呼喚著我們回家。
於是,我們回家。背著沉甸甸的行囊,和已經疲憊的心,一起回家。無論是我們早已功成名就,還是我們正在為生計奔波,當我們踏上回家的征途,我們都會有著同樣的沖動和期望。也許我們需要蜷縮在擁擠不堪的車廂裏,也許我們要跋山涉水遠渡重洋,隻有在回家的那一天才發現,我們離開家已經走得太遠。
我們回到了這裏——我們和我們的祖先繁衍生息的地方。我們生在這裏,卻命中注定要離開這裏,這是我們的幸運還是不幸?我們用心觸摸這裏的一切。在遙遠的他鄉,我們曾用音符去編織她;我們曾用淚水去打磨她;她的每條小路應該鋪滿紅葉,燃燒著詩情畫意;她的空氣裏應該彌漫著醉人的酒香,浸染著離愁別緒。我們本來可以自然而然地走到她的麵前,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學回家文九章瑁會了刻意地尋求她、感受她。可是,樸素的土地沒有那麼多的鄉愁,對於那些依舊生活在這裏的人們來說,他們甚至已經忘記了這裏是他們的故鄉。我們與我們的故鄉之間,已經有了那麼多格格不入的東西。在那麼一天,一路風塵之後,倚在故鄉的門框邊,也許會傷心地告訴白己:我離開了這裏,再也無法回到這裏。我們從哪裏來?又要到哪裏去?輕輕的一聲歎息,卻沉重得讓人無法喘息。
我們在茫然中再次告別故鄉。沒有太多的依依不舍,我們甚至已經巴望著盡快離去。我們還未實現的夢想,被我們留在了他鄉,還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等著我們歸去。
可是,當車輪啟動的時候,我們便開始籌劃起下一輪回家的行程。回家的感覺,又不知不覺湧上心頭。故鄉的景色還近在眼前,我們不知道,我們是舍不得離開這裏,還是在盼望著再次回到這裏?我們回家,畢竟不僅僅是為了成全那種感覺。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對故鄉的回憶裏,夾雜了苦澀和痛楚,可是想起故鄉時,我們還會有割舍不斷的感動。也許在某一天,我們在故鄉埋葬了最後一個親人,我們不再有理由回到那裏。可是在不經意間,我們還會拾起那種感覺——回家的感覺,細碎的、溫暖的、潮濕的感覺,穿透了我們已經麻木而冷漠的心。回家不再是一種行動,它越來越虛化成為一種感覺。細膩而綿長的感覺,連綴著我們的一生一世。
我們回家,獨白一人,或者帶上我們浩浩蕩蕩的子孫。也許是在夢裏,風雨飄零,我們又踏上了沒有盡頭的歸途。
出門在外,有太多的事情令我們煩惱,每當夜幕降臨,我們會感剄弧單,首光想起的便是故於。臼從我們告別故於的那一刻起,我們已經往定回不去了,我們麵對的是一十嶄新的世界,在我們遏剄困難時,隻有關於故於的記憶才能給我們心靈上的懟藉。故於不僅僅是我們最初居住的地方,更是我們精神的歸宿,她承載了我們太多的記憶:童年的夥伴,象象的炊煙,門前的小溪即侵我們將來邁走他於,但故於依然是我們魂牽夢縈的地方,故於就是我們的根,沒有了根,我們就像浮雲一群,剄處漂洎。
第二年,合歡樹沒有發芽,母親歎息了一回,還不舍得扔掉,依然讓它長在花盆裏。第三年,合歡樹卻又長出葉子,而且茂盛了。母親高興了很多天,以為那是個好兆頭,常去侍弄它,不敢再大意。又過一年,她把合歡樹移出盆,栽在窗前的地上。再過一年,母親去世,我們搬離了同母親住過的那個小院兒,悲痛弄得把那棵小樹忘記了。
十歲那年,我在一次作文比賽中得了第一。母親那時候還年輕,急著跟我說她白己,說她小時候的作文作得還要好。老師甚至不相信那麼好的文章會是她寫的。“我那時可能還不到十歲呢。”我聽得很掃興,故意笑:“可能?什麼叫可能還不到?”她就解釋,我裝作根本不再注意她,把她氣得夠嗆。不過我承認她聰明,承認她是世界上長得最好看的女的。她正給白己做一條藍底白花的裙子。
二十歲時,我的兩條腿殘廢了。為了我的腿,母親的頭上開始有了白發。盡管醫院已明說我的病目前沒辦法治,但母親不死心。她到處找大夫,打聽偏方,花錢買來些稀奇古怪的藥,讓我服用,讓我洗、敷、熏、炙。“別浪費時間啦!根本沒用!”我說。我一心隻想著寫小說,仿佛那東西能把殘疾人救出困境。可母親仍不放棄,直到最後一回我的胯上被熏成燙傷,這對於癱瘓病人實在太懸了。後來母親發現我在寫小說,她跟我說:“那就好好寫吧。”我聽出來,她對治好我的腿也終於絕望,但又抱了新的希望。“你小時候的作文不是得過第一?”她提醒我說。她到處去給我借書。頂著雨或冒了雪推我去看電影,像過去給我找大夫、打聽偏方一樣鍥而不舍。
三十歲時,我發表了第一篇小說,母親卻已不在人世。過了幾年,我的另一篇小說又僥幸獲獎,母親已經離開我整整七年。
獲獎之後,登門采訪的記者就多,大家都好心好意,認為我不容易。但是我隻準備了一套話,說來說去就覺得心煩。我搖著車躲出去,坐在小公園安靜的樹林裏,想:母親為什麼早早地走了呢?迷迷糊糊中,我似乎聽見回答:“她心裏太苦了,老天爺可憐她,就召她回去了。”這讓我心裏得到一點安慰,睜開眼睛,風正從樹林裏吹過。
舍歡樹文丹史鐵生幾年前,老街坊們就提醒過我:“到小院兒去看看吧,你媽媽種的那棵合歡樹今年開花了!”我聽了心裏一陣抖。還說,我家原來住的房子裏現在住了小兩口,剛生了個兒子,孩子不哭不鬧,光是瞪著眼睛看窗戶上的樹影兒。
我沒料到那棵樹還活著。那年,母親到勞動局去給我找工作,回來時在路邊挖了一棵剛出土的小苗,以為是含羞草,種在花盆裏長起來,竟是一棵合歡樹。母親從來就喜歡那些東西,但當時心思全在別處。第二年,合歡樹沒有發芽,母親歎息了一回,還不舍得扔掉,依然讓它長在花盆裏。第三年,合歡樹卻又長出葉子,而且茂盛了。母親高興了很多天,以為那是個好兆頭,常去侍弄它,不敢再大意。又過一年,她把合歡樹移出盆,栽在窗前的地上。再過一年,母親去世,我們搬離了同母親住過的那個小院兒,悲痛弄得我把那棵小樹忘記了。
與其在外邊瞎逛,我想,不如就去看著那棵樹吧。來到老院子,老街坊們還是那麼歡迎我,東屋倒茶,西屋點煙,送到我跟前。大夥都不知道我獲獎的事,也許知道,但不覺得那很重要;還是都問我的腿,問我是否有了正式工作。我問起那棵合歡樹。大夥說,年年都開花,長到房高了。但我再難看見它了,因為老院子裏擴建了小廚房什麼的,過道窄,搖車進不到裏麵的小院兒。我挺後悔前兩年沒有白己搖車進去看看。
我告別了老街坊,搖著車在街上慢慢走,不急著回家。人有時候隻想獨白靜靜地待一會。悲傷也成享受。
有一天那個孩子長大了,會想起童年的事,會想起那些晃動的樹影兒,會想起他自己的媽媽。他會跑去看看那棵樹。但他不會知道那棵樹是誰種的,是怎麼種的。
別群的每愛,樸素的敘事,更加催人調下。每親心裏太苦,有這群一十戤疾的兒子,她是剄死也不放心啊。為了兒予,她願意吃罨苦頭,剄處奔波,隻耍有一點狒望就舍力以赴,哪怕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每親也一群投入努力。最後,兒予鹹奶時,每親卻已徑去世了,舍歡村終於開花了,可是那是許多年以後的事。
兩位耄耋老人,兩顆白發蒼蒼的腦袋,他們唱著,把一首輕佻的歌,唱出生死悲壯,唱出地久天長。弟弟打電話來,說母親一跤摔了個腦震蕩,休克了半個月都不曾蘇醒,醫生說很可能會變成植物人。
我的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我明明知道,再好再強壯再叱吒風雲的人物,也鬥不過歲月無情和造化捉弄,何況我的平民母親?
母親的刻苦,母親的為人,方圓百裏有口皆碑,如今她年過八旬,又是種菜又是栽花,把家裏收拾得纖塵不染。這一次,她就是在給鄰居送絲瓜的路上,被一條狼狗沖了個仰麵朝天的。
我一直以為,婚姻就是一根纖繩,把夫妻二人拴在一起。或者說它拴在“當家的”身上,拖著的是“家庭”這隻船,雖然也有“蕩悠悠”的風光,但更多的卻是責任,是奮力“背纖”。
傳統的中國家庭,都是男人背的纖。
我的父親是音樂教師。他天賦極好,填詞作曲、吹拉彈唱都行。當年的父親還是個熱血青年,抗日救亡啊,解放戰爭啊,他用音樂來沖鋒陷陣,奔波在白色恐怖的敵後。那些年,母親總是提心吊膽,一家人過著聚少離多的日子。
最溫馨的記憶,要算我六歲那年的春天。剛剛代表人民政府接收完柳市小學的父親,踩著那架咕噠咕噠的舊風琴,教我唱《解放區的天》。父親的狂喜感染了我,我雖然不大明白歌詞的意思,但這並不妨礙我唱得如醉如癡,母親則在一旁,很幸福地看著。可誰又能料想得到,餘音繞梁詞猶新,父親就被打成了“反革命”關進了大牢。那一年,他還不滿二十九歲。
父親的纖繩戛然而斷,我們家頓時就櫓折舵裂。母親義無反顧地拾起斷繩,用女人柔弱的肩,背起了全家九口的纖繩,開始了艱苦跋涉。父親的冤案長達三十一年!這三十一年,多少風浪,多少險灘,母親的船沒有沉沒,沒有觸礁,她以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把父親、把我們兄弟姐妹七人,一個個送到安全的岸上。
如今母親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她雙目緊閉,知覺全無,渾身上下插滿了管子。她顯得那麼蒼老,那麼衰弱,幾莖枯槁的白發在空氣中微微顫動。
永遠的纖繩文丹錢國丹床邊不缺人。子孫、親戚、友人、學生,走了一撥又來一撥,使得單人病房像過節似的熱鬧,醫生和護士都被感動了,對我父母網開一麵。寸步不離守候著的是我的父親。父親非常鎮靜,非常安寧,那是種大徹大悟的寧靜。我知道,母親如果永遠睡著,父親將重新背起纖繩,牽著母親雙雙走向永恒。
父親一邊撫著母親那隻因紮針而淤血的胳膊,一邊貼近她的耳邊,呼喚著:“阿蓮,醒醒,阿丹來了。”
母親沒有反應。
父親已經呼喚了半個月了,母親仍舊混混沌沌。父親不氣餒,他說:“阿蓮,我們唱歌。”母親當然不會唱,父親獨白哼了起來,《小白楊》《為了誰》《回娘家》,一曲又一曲。
我忽然覺得,纖繩已變成一根拔河的繩子,站在這一邊的是我的父親,而站在那一邊的卻是威力無邊的死神。
時間在父親的歌聲中緩緩流淌。那天下午,陽光明媚,父親看著母親平靜的呼吸,對我們幾個姐弟妹說:“沒事,你們的媽會醒過來的,別耽誤你們的事兒,都回去吧!”
外麵突然鼓樂大作,原來是醫院牆外的一對年輕人在舉行婚禮,喇叭啊,嗩呐啊,張揚著瘋狂的《纖夫的愛》。爸對媽說:“阿蓮,我們也唱《纖夫的愛》。”牆外的音樂如火如荼,爸爸合著節拍唱著:“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
奇跡出現了:媽媽那條剛剛掛好大針的胳膊一動,又一動,然後,那胳膊便伸出了被窩,跟著音樂的節奏,緩緩擺動。媽媽的嘴也開始翕動,幅度極小,沒有聲音,父親湊近了她,聽著,聽著,身子一挺,興奮地說:“醒了,你媽她醒過來了,她在唱歌呢!”
這場拔河比賽,父親贏了。
兩位耄耋老人,兩顆白發蒼蒼的腦袋,他們唱著,把一首輕佻的歌,唱出生死悲壯,唱出地久天長。
兩位老人,唱響了一曲生命之歌。年輕的時候,音樂對他們來說是幸福甜蜜的舍義;每親昏迷的時候,父親唉不醒每親,便給她唱歌,歌曲中滿載著父親對年輕時快樂生活的回憶,更多的是父親內心對每親的呼唉。在父親關入大牢時,纖純的這頭是家庭的艱難生話,另一頭是每親疫弱的肩膀,萬分艱難地撐起這十家;在每親出意外事故時,纖純的這頭是鹹力無邊的死神,另一頭是父親滿滿的愛。纖純承載了父每之間感天動地的愛。母親的墳上有一棵樹,那是我寫給母親的詩。每到秋天,葉子紛紛落下,把母親的墳頭遮蓋得嚴嚴實實。那些在風中微微呻吟著的落葉,遠遠望去,像一群疲倦了的蝴蝶,靜靜地收攏著它們一生的美麗瞬間:一朵紅暈,一個誓言,或者是簡單的一聲歎息。夕陽老去,西風漸緊。
葉落了,秋就乘著落葉來了。秋來了,人就隨著秋瘦了,隨著秋愁了。
但金黃的落葉沒有哀愁,它懂得如何在秋風中安慰白己,它知道,白己沉睡是為了新的醒來。
落葉有落葉的好處,可以不再陷入愛情的糾葛了;落葉有落葉的美,它是疲倦了的蝴蝶。我甚至能感覺到落下來的葉子們輕輕的叫喊。
那一刻,我的心微微一顫,仿佛眾多紛紛下落的葉子中的一枚。
我看到了故鄉,看到了老家門前那棵生生不息的老樹,看到了炊煙因為遊子的歸來而晃動。對於遠走他鄉的雙腳,對於飛上天空的翅膀,炊煙是永不能扯斷的繩子。就像路口的大樹,它的枝幹指著許多路,而起點隻有一個,每個離開村莊的人,都帶走一片綠葉,卻留下了一條根。
我看到了故鄉的山崖,看到石頭在山崖上,和花朵一起爭著綻放;看到了羊在山崖上,和雲一起爭著飄蕩。
我看到了我的屋簷,冬天時結滿冰淩,夏天時蓄滿鳥鳴,一串紅辣椒常常被看成是窮日子裏的火種。守著屋簷上下翻飛的麻雀,總是那麼和諧地與莊戶人家好好地過著日子。時時刻刻纏繞著那顆在路上的心的,就是那個屋簷。
我看到了母親,為了不讓我們在冬天裏挨凍,她拾起一截截的枯枝,猶如把那些破碎的日子一一點綴,然後,把溫暖交到我們的手上。柴垛越碼越高,母親卻越來越矮。我看到了母親那對幹癟的乳房,像兩隻殘缺不全的討飯的碗,卻為我們討來了一生的盛宴。母親在灶炕裏點燃的紅色的昏暗的火焰,成了那些夜晚裏我們唯一可以依靠的肩膀,唯一可以握住的暖暖的手。
葉落歸根,是我老了嗎?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去爭取財富,卻很少有時間享受;我們有越來越大的房子,但卻越來越少地住在家裏;到月球然後回來,卻發落葉是疲倦的蝴蝶文丹朱成玉現到樓下鄰居家都很困難;征服了外麵的世界,對自己內心世界卻一無所知。遠行的人,是什麼聲音使你隱姓埋名?是什麼風將你吹往他鄉?秋天就是這樣,把葉子紛紛抖落,把人的思念紛紛掛上枝頭。是該回去了,去看看那棵生下我、讓我因成長而綠又讓我因成熟而黃的大樹,還有落葉裏沉睡著的母親。母親,我匆匆的腳步就是你密密縫合的針腳。母親,背著破爛行李的我要歸來,找到了天堂的我也要歸來。
一層層落葉鋪在回家的路上,我要踩著溫暖的地毯去看望母親。母親也像落葉,從燦爛的枝頭緩緩落下來,隻是,她沒有再醒來。
這個世界,能留住人的不是房屋,能帶走人的不是道路。歲月無法伸出一隻手,替你抓住過往的雲。如果一切還能重新拾撿回來,母親,我要去拾取你的笑容、腳步和風,用你的愛做燈油,用你的善良做撚兒,我要點燃它,放到心裏,一輩子不忘回家的路。
天冷了,樹的葉子落下來,樹離我很近。我似乎聽見了它們在緩緩凝固。
天冷了,它們一排排地站著,心中堅守著的秘密一陣陣地疼痛起來。但葉子落下來掩蓋了一切。
母親去了,心靈沒有了依靠,一下子就有了那種到處漏風的感覺。可是大風一直在刮,把故鄉周圍的塵土刮了個幹淨。我小小的故鄉正在被秋天所包裹。
母親的墳上有一棵樹,那是我寫給母親的詩。每到秋天,葉子紛紛落下,把母親的墳頭遮蓋得嚴嚴實實。那些在風中微微呻吟著的落葉,遠遠望去,像一群疲倦了的蝴蝶,靜靜地收攏著它們一生的美麗瞬間:一朵紅暈,一個誓言,或者是簡單的一聲歎息。
故於是人的原點,又是人靈魂的最後歸宿。故於、童年、每親這些相互關聯的主題詞,征征是曆罨滄桑的人心靈的抽息地。“落葉是疲倦的蝴蝶”這一標題新穎別孜,主題古老而新鮮,訴說的是對故於的思念之情,對每親的感恩之情。
畫展這一天,我在自己的畫前待了許久許久,聽著觀眾的讚譽,我眼睛模糊了,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順著麵頰滾下來。我的心裏在呼喊:“媽媽,媽媽,我多麼希望您現在在我的身邊同我一起欣賞這幅畫呀!”
我的一幅國畫《雨傘》竟在一家有名的博物館的畫展裏展出了。人們的評價是:構思新穎,線條勾勒有力,描寫細膩,人物栩栩如生,場景十分逼真。作為一名業餘美術愛好者,我也為自己的嶄露頭角而欣喜。
我這幅畫的主題是母愛。畫麵是一個雨天,天黑沉沉的,墨雲翻滾,向大地壓下來,雨腳如麻,傾盆滂沱,地上坑坑窪窪注滿了雨水,水麵濺起了無數水泡。在這灰暗的背景下,浮動著彩色明麗的雨傘,如花團錦簇,鮮豔奪目。在這浮動著的黃綠相間的雨傘叢裏,畫麵近處一位中年婦女撐著一柄紅色的雨傘,遮著一個稚氣未脫、花枝招展的十一二歲俊秀姑娘。母親全身都在雨中,淋得像個落湯雞,而女孩,在母親的大傘的保護下,滴水不沾,衣服仍有棱有角。小女孩仰頭望著母親,一手撫摸著母親濕漉漉的衣服裹著的手臂,麵部表情激動,口角張開,像是說:“媽媽,您還在發燒呢,您白己為什麼不張傘呢?”母親病態懨懨,卻含著笑,張著嘴,像是在安慰女兒:“傻孩子,媽媽是大人,不要緊,你人小,擋不了這冷雨的澆淋”
畫展這一天,我在白己的畫前待了許久許久,聽著觀眾的讚譽,我眼睛模糊了,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順著麵頰滾下來。我的心裏在呼喊:“媽媽,媽媽,我多麼希望您現在在我的身邊同我一起欣賞這幅畫呀!”
這是一幅我構思了半生的畫。畫中的姑娘便是幼年的我,畫中的母親便是我母親的寫照。記得當年,我還是一個小學生。媽媽早晨看到天氣預報,說可能下雨要我帶傘,我指指紅紅的東方,哈哈笑著逃走了。下午,天公竟發起怒來,大雨瓢潑;放學時下得更起勁,鋪天蓋地,從屋簷上,從樹木上,從天空間,嘩嘩嘩下個不停。這時,媽媽像救星一樣出現了。她原來發燒在床,一看天下大雨,她硬挺著,步行兩裏多路來接我。她把家裏僅有的一柄傘全遮在我的身上,而白己卻在春寒料峭中淋著雨。媽媽回家後大病一場,在她說胡話的時候,她還在叫:
雨傘文丹俞賢富我可能會忘記塵世中我所見過的許多人的眼睛,那些或空洞或貪婪或含著嫉妒之光的眼睛,但我永遠不會忘記農具身上的眼睛,它們會永遠明亮地閃爍在我的回憶中,為我曆經歲月滄桑而漸露疲憊、憂鬱之色的眼睛,注入一縷縷溫和、平靜的光芒。看一個農民的活計做得是否地道,打量他家的農具便知曉了。農具一般被放置在倉棚中,或者被掛在山牆上。放在倉棚中的,是鎬頭、犁杖、鐵齒子和釤刀,而掛在山牆上的,是耙子、鋤頭和鐮刀。農具似乎與樹木有著親緣關係,農具的把兒幾乎都是木柄製成的。你能從光滑的農具把兒上,看到樹農具的眼睛文丹遲子建“撐好傘,頂住風雨的方向”在她的病榻旁邊,我用了稚氣的筆,畫了一幅《母女春雨中》。當我給她看的時候,她綻開了笑容,說:“媽媽盼你早曰成才。
你很有藝術天分,將來學畫吧!”
媽媽的期待一直激勵著我。我大半生辛苦恣睢,輾轉奔勞,但母親的愛,一直是我精神的支柱,使我經得起生活的風風雨雨。現在我終於用白己的筆畫出了蘊藏在心頭的感激。然而,回憶中母親對我無微不至的關懷,我這一幅畫怎能畫得盡呢?有位唐朝詩人說過:“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是啊,母愛的偉大又怎能用一幅畫表述盡呢?更何況我今天雖身處異國他鄉,可母親的愛仍像雨傘一樣保護著我。
“爸爸,爸爸,來看中國地圖!”一個天真稚嫩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看到一個小孩拉著爸爸的手向我的畫走來。“別胡說!”做父親的嗬斥他,大約是怕貶低了我的作品。但當他仔細端詳了我的畫後,指著由傘組成的“中國地圖”,感慨地說:“您的構思真巧啊!還是孩子懂得您的心呢!”
望著《雨傘》,我的眼睛模糊了:“媽媽,我思念您!”
每親的關懷如同雨傘,為年幼的“我”適風逑雨,孩予囚為得到了無和的關愛才擁有懂得愛的心靈。長大後,“我”懷著對每親深深的愛意與感激,畫出了童年時那難以忘懷的的感人一幕,囚為情感真摯,記憶桄新,所以畫作也就引起了大家的共鳴。的花紋和節子。那些大大小小的木節一個個圓圓的,有黑色的,也有褐色的,好像農具長了眼睛似的。
農具當中,我最憎恨的就是犁杖了。有了它,我們就得幹牛做的活兒。由於家中沒養牲口,用犁杖耕田時,我爸爸就把我們姐弟三人當成牛,套在犁杖上,讓我們拉犁。我一拉犁就有屈辱的感覺,常常是直著腰,隻把繩子輕飄飄地搭在肩頭。這時父親就會在後麵叫著我的乳名打趣我,說我真不簡單,能把繩子拉彎了。我父親是山村小學的校長,曾在哈爾濱讀中學,會拉小提琴,他那雙手在那個年代既得寫粉筆字,又得摸農具,因為我們上小學時,學工學農的熱潮風起雲湧,我們每周都要到生產隊的田地裏勞作一兩次。而且,家家戶戶又都擁有田地,種植著各色菜蔬,白給白足,所以無論大人還是孩子,沒有沒摸過農具的。
農具當中,我不厭煩的是鋤頭和鐮刀。鋤頭的形態很像道士帽,所以你若把它倒立著,儼然是一個清瘦的道士站在那裏。鋤頭既可用於鏟除莊稼中的雜草,又可給板結的田地鬆土。我扛著鋤頭去田間勞作,一般是到土豆地裏去了。土豆一般要鏟三次,人們稱之為“頭趟、二趟、三趟”。沒打壟前鏟頭趟,那時苗才出齊不久,土豆秧矮矮的,雜草極好清除,半天的時間,一片地就會鏟完的。鏟二趟的時候呢,那是在土豆打壟之後,粉的白的藍的土豆花也開了,雜草與土豆秧爭奪生長的空間,這時就得掄起鋤頭“驅邪扶正”。到了鏟三趟的時候,悶在土裏的早熟的土豆已有把泥土頂破了的,這時稗草瘋長,有的和土豆秧纏繞在一起,頗有“綁票”的意味,想把土豆秧一並拖垮,這時候為土豆清除“異己”就顯得尤為重要了。所以,鏟三趟的時候最累,有時候你得撇下鋤頭,親手一下一下地把糾纏在土豆秧身上的雜草摘除。我喜歡鏟二趟,我愛那些細碎的土豆花,它們會招來黃的或白的蝴蝶,感覺是在花園中勞作。幹活乏了小憩的時候,躺在被陽光照耀得發燙的泥土中,感受著如絲綢一樣柔曼滑過的清風,愜意極了。清風拍打著土豆花,土豆花又借著風勢拍打著我的臉頰,那些嬌柔玲瓏的花朵如蜜蜂一樣蜇著了我,讓我臉頰發癢,那是一種多麼醉人的癢啊!渴了的時候,我會到田邊草叢中采上幾枝酸漿來吃。它長得跟竹子一樣,光滑的身子,細長的葉片,它的莖能食用,酸甜可口,十分解渴。我鏟地時就不背水壺,因為酸漿早已存了滿腹的清涼之汁等著我享用。
我父親是個知識分子,他伺候莊稼的本事與他的教學本領是無法相提並論的。我們家的地不是因為施肥過少而使莊稼呈現一派萎靡之氣,就是壟打得歪歪斜斜的,寬的寬,窄的窄,白菜和豆角往往長著長著就露出根莖,阻礙了它們的成長,所以進了我家田地的莊稼,很像是被送入孤兒院的棄嬰,命運總是不大好。我就不止一次聽見鄰人在路過我家的田地時發出的嘖嘖的叫聲,那不是讚賞的嘖嘖聲,而是惋惜,好像我們辜負了那肥沃的田地似的。我們家的農具,也因而比別人家的要邋遢許多:鋤頭上鏽跡斑斑,鎬頭和犁杖上攜帶的塵土足夠蓄一隻花盆的。鐮刀鈍得割草時草會發出被劇烈撕扯的痛苦的叫聲,如烏鴉一樣呀呀呀地叫,而不是鋒利的鐮刀割草時所發出的刷刷刷如流水一樣的聲音。而那些地道的農家,農具總是被磨得雪亮,拾掇得利利索索的,該放倉棚裏的就放在倉棚裏,該掛在山牆上的就掛在山牆上,不似我們家的農具,一律被堆置在牆角,任憑風雨侵蝕,如一群衣衫襤褸的乞丐。即便如此,我還是熱愛我們家的農具,熱愛它的愚鈍和那滿身歲月的塵垢。
我喜歡鐮刀,是因為割豬草的活兒在我眼中是非常浪漫的。草甸子上盛開著野花,你割草的時候,也等於采著花了。那些花有可供觀賞的,如火紅的百合和紫色的馬蓮花,還有供食用的,如金燦燦的黃花菜。用新鮮的黃花菜炸上一碗醬,再下上一鍋麵條,那就是最美妙的晚飯了。我打草歸來,肩上背的是草,腰間別的是鐮刀,左手可能拿的是一束馬蓮花,右手握的就是黃花菜了。所以我覺得豬的命運也不算壞,它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窩裏絮的草還來自於芳菲的大草甸子,比耕田的牛馬要有福氣,可惜它的命太短太短了。看來單純為了人的口福而生存的動物,總是薄命的。
我們家在山村小鎮使用過的那些農具,早已失傳了。它們也許流失到別人手中,依然被農人的手把握著,春種秋收;也許它們已經在被廢棄的老屋中靜悄悄地腐爛了,成了一堆廢鐵。但我忘不了農具木把兒上的那些圓圓的節子,那一雙雙眼睛曾打量過一個小女孩如何在鋤草的間隙捉土豆花上的蝴蝶,又如何在打豬草的時候將黃花菜捋到一起,在夕陽下憧憬著一頓風味獨具的晚飯。我可能會忘記塵世中我所見過的許多人的眼睛,那些或空洞或貪婪或含著嫉妒之光的眼睛,但我永遠不會忘記農具身上的眼睛,它們會永遠明亮地閃爍在我的回憶中,為我曆經歲月滄桑而漸露疲憊、憂鬱之色的眼睛,注入一縷縷溫和、平靜的光芒。
農具本是無生命之物,死乞沉沉,是勞累與辛苦的彖征。然而作者說農具有眼晴,不隻是這群,農具承載的還有童年的回憶與幸福。不毒歡的,囚為犁杖“傷害”小孩予很強的自尊心;毒歡的,囚為鋤頭和鐮刀包舍了愜意的農田生話,包舍了充滿期待的小小的幸福——哪怕隻是一碗麵作為晚餐,這群的農田生話已經足以讓作者笑傲。農具或許田徑滄桑歲月,但是它所證明的,它所紀念的,卻不因此而褪色。
它們當然不知人類的攝影機在偷拍它們,它們隻不過本能地覺得,既然它們收容了那一頭小象,就應該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它有一份責任,哪怕為此而犧牲自己。我的一位朋友兩年前亡於車禍。那一天是他的忌曰,我到他家裏去看望他的妻子和兒子。
我和那做母親的正低聲聊著,她的兒子背對著我們,全神貫注地在看電視。裏麵正在播著電視片《神秘的地球》。
那男孩說:“小象真可憐。”
一隻孤獨的小象,想在傍晚時分加入一隊陌生的象群,但卻不斷地被拒絕。剛剛連跑帶顛地追上那一隊象群的小象,在遭到同樣的驅趕後,又一次橫著倒下了那又一次橫著倒在泥濘中的小象,伸直了它的鼻子和腿,一動不動了男孩白言白語:“可憐的小象死了。”
我聽到他抽了一下鼻子。
於是,我知道那男孩在流眼淚了。
然而那小象並沒死,它終於還是掙紮著站了起來。
象群已經走得很遠很遠,遠得它再也不可能追上了。小象六神無主地呆望一會兒,沮喪地掉轉頭,茫然而又盲目地往回走。
它那一種失魂落魄的樣子,真是沮喪極了,沮喪極了啊!
有幾隻土狼開始進攻它,它卻顛顛地隻管往前走,一副完全聽憑命運擺布的樣子。一隻土狼從後麵撲上抱住了它,咬它,而它仍毫無反應地往前走,頭一點一點地,像某些七老八十的老頭兒那樣一種走法。象皮的厚度,使它沒有頃刻間便成為土狼們的晚餐小象走,那一隻抱住它不放的土狼也用兩條後腿跟著走,不罷不休地仍張口咬它。另幾隻土狼,圍著小象前躥後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