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縣委大院出來,宗鑄棟不知道自己該向什麼地方去,他下意識地向前走著,對於迎麵向他打招呼的人也視而不見,令他們驚詫。他走在縣城的大街上好像走在深淵樣的河穀裏,兩邊的高樓、店鋪仿佛是河穀兩邊的崖壁,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車輛、行人好像是河穀裏激流中翻滾不已的卵石。而嗡嗡隆隆的市纏聲則是河水衝刷河床的嘩嘩聲。車倫說得對,自己為什麼沒有在35年前贖罪呢?當時自己想得最多的是方向,是路線,是社會主義,是集體利益,是對於汪洋大海中的小生產者的教育。自己從沒有想到何五穀也是一個人,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是一個應當享受到自由、尊嚴的個體。他的權利應當得到保護,他的生命應當受到尊重。可是當何五穀被隔離後,這一切都不存在了,他腦子裏全想的是與自己有關的個人的前途,個人的升遷。他想得最多的是如果在何五穀這裏總結出一套成功的路線教育工作經驗,那麼他的仕途就可以更加順暢,他的未來就會更加光明。他從沒有想過一個無權無勢的弱小的農民被隔離後他的思想上的感受是什麼,既就是在他離開人世後,他也沒有想到他死前有什麼想法。宗鑄棟在一根電杆跟前站住了,傻愣愣的望著電杆上的什麼,可是又什麼都沒有看到。他喃喃自語:“我那時候為什麼就沒有一點人性?我那時候為什麼那樣地漠視生命?”
宗鑄棟決定要與兒子打一場官司,同時給何英英看病。這個消息很快地就傳遍了全縣,一連幾天時間,縣城到處都有人在議論這件事。有人說宗鑄棟在作秀,有人說宗鑄棟35年前把何五穀一家整得絕戶了,到了老年何五穀的在天之靈成天尋找宗鑄棟的麻達,宗鑄棟沒有辦法了,隻得想出這樣的辦法來進行靈魂的救贖。還有人說宗鑄棟之所以要與兒子宗文對簿公堂,大概他不是他的親兒子。等等。
輿論傳到宗文耳中,他覺得父親很荒唐,荒唐得不是一點。父親要與兒子打官司,那不是要葬送兒子的前途啊!如果這事成了真的,那自己這個縣委辦公室的主任以後還怎麼在官場上混呀?那不是把自己的臉丟盡了嗎?
宗文思前想後,覺得自己現在不能再不理不睬了,他對車倫說:“車書記,現在隻有你出麵才能製止我父親的行為。他這人平生固執慣了,我可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車倫歎了一口氣,說:“這事一旦形成了輿論,媒體就會炒作起來。我想我們不管是誰也製止不了。你就做做準備吧,好在公堂之上應付這樣的局麵。”“可我以後還能在官場裏混嗎?這不是把我往臭裏搞嗎?”“你放心吧,隻要我這裏風平浪靜,不會影響你的一切的。”車倫書記又說,“等到這場官司終結了,如果條件可以,我給市上建議一下,你就進常委吧。”宗文的眼睛裏有一股淚光在閃爍。“我個人的名譽事小,可如果何英英以後再鬧起來,我們可以說是前功盡棄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你辦的事想起來也讓人心裏難免有些想法,你看看你,怎麼能把何英英的腿打斷呢?別說社會上的人,這事就連你父親也看不慣了,你能讓我有什麼辦法?”
宗文愣了一下。在何英英的問題上,他一慣秉承的是車倫的旨意,明明有一天他暗示他,如果何英英的腿壞了,她還能胡蹦達嗎?他當下明白了車倫的心理,過了幾天,就發生了在縣委大門口那一幕情景。可現在等到有了事,罪過就成了他自己的了。他的心裏忽然對車倫有了一股恨意。但他掌管自己的命運大權,他又不能流露自己的心跡。他要在他麵前永遠是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子,隻有這樣,他才能爬上人生的巔峰,到達人生的彼岸。
車倫雖然口頭上那樣說,但還是在一天來到了醫院。派人叫來了宗鑄棟。他要親自與這個原縣長再進行一次對話。他不能再不管這事了。何英英這個女人給千喬縣在外的名聲帶來了多麼壞的影響啊!她給他的政治前途帶來了多麼不好的影響啊!她已經讓他焦頭爛額了,可現在倒好,他手下一個辦公室主任的老爸也與自己叫起了陣,竟然要替她打官司,而且要與自己的兒子對簿公堂,真是滑天下大稽啊!輿論已經在縣城搞得沸反盈天了,而且輿論還在向外擴散,聽說有些大報的記者已經聞訊從外地趕來了,要采訪這個天大的新聞。他現在覺得自己在這事上的政治敏感性不足,當宗文最初向他彙報時他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他現在從裏麵嗅出了濃鬱的火藥味兒,他已經覺察出了當這顆原子彈爆炸後會出現怎樣的衝擊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