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十二月,寒冷會比想象中來的困窘。
縣城邊筆直新鮮的柏油馬路上,飛馳的大巴窗口裏探出一雙沉甸甸的眼睛。沿途的路牌證明這一片延綿土地存在過,尚且存在著,隻有不存在才不能被證明。
也許因為她試圖把瀏覽過的地名快速記憶下來,眼睛才顯得緊張倦怠,也許因為她試圖把壓抑的焦灼隱藏起來,眼睛才顯得惶恐不安。再美麗的風光也會被長途旅行削弱,大自然仍然慷慨接納長途客人,短途客人,過路人,寄守人,每個人。巴士上的客人在飽滿封閉的暖氣空間經過四小時的顛簸昏昏欲睡,對於車裏大部分人睡醒後,就是尋夢的旅途,大概她也是。離開北京,孤身周轉到此,爬上曲折的山路,一整天沒有合眼,朗朗蘭色的遙遠天空沒有雲朵,陽光如同假麵溫柔直泄,隻有形狀沒有溫度,即便如此沉甸甸的眼睛仍然微微眯著張不開。不知道甚麼時候開始暈車,翻江倒海的想念,胃裏的暈眩,苦澀。間斷間斷的停歇,一段好輾轉的路程,停在哪裏,坐在路邊,神遊抑製,而她也究竟不知腦海中的麵目是誰。
黃昏來臨的時候,她忘記了白天默念過的所有地名,也忘了這似曾相識的山路是不是來過,究竟是歸去?還是歸來?黑暗很快把淩亂的念頭吞噬。
“縣城到了,到了!”司機不耐煩的吼叫兩聲,貪睡的客人懶得睜眼,稍微挪動雙腳繼續睡。一個穿著深色外套的女孩子從慵懶的過道裏艱難擠出半個身子,手裏握著單肩包,盯著大巴司機不確定的問:“這兒是縣城了?”沒有人回答她,客人們或從顛簸的睡眠中擠出點厭倦,或從行李架座位底部翻檢補給品,沒有人顧及這不必要的疑問,誰在乎這到底是哪兒,旅行者隻在乎目的地。姑娘利落的挎起單肩包跳下車,車門緩緩合上,車開走了。短暫醒來的旅客又沉沉睡去。她轉身看著載客的大巴消失在夜色裏,她叫金星。
南方的寒冷撲麵而來,除此之外,迎接她的什麼也沒有。這讓金星感到心安,對於一個偏僻的小縣城,黑夜擁有黑暗就好。金星在北方的一個小縣城出生,雖然八歲就跟隨父母離開,記憶裏昏沉的童年就像現在眼前模糊的鍾鼓樓,忽然有關老家的支離破碎湧上心頭。我本來不記得,金星暗自納悶,根本不記得老家的模樣了。鍾鼓樓周圍有幾盞燈亮著,金星徑直走上前去,抬起下巴眯起眼睛看,周星曾經不經意的提起過,不知道為什麼她一直記得,她記性並不好,忘性卻出奇順暢,隻要想忘的東西,腦海裏就沒有緩留的空隙。依偎在夜色裏的古樓光怪陸離,沒有想象中的氣勢洶洶,金星提起嘴角默默的笑了:“你現在已經在我眼睛裏了。”偶爾有用前額和雙手擔負起背簍的阿娘穿著民族服裝從側旁的石板路走過,金星沿著冷清的店鋪門口,向城北的汽車站走去。南街倒是燈火通明,在清一色瓦房中,這幾棟在中國任何一個城市都毫無特色的矮樓看起來格外突兀,就像是這個紅衣服的姑娘一樣,她是金星。
“出租?”
“克哪地?”
“去坡頭”
“80”
金星拉開後車門,一聲不吭表示默許這樣的價格。汽車著急的發動起來上了路,仿佛對這個不議價的客人很滿意似的。她把包放在腿上,斜斜靠在車座上眯著眼睛打量,出租車幹淨的出奇,後視鏡掛著一個色彩濃烈的香包,繡著蓮瓣蘭,隱隱的香味被司機剛掐滅的紅河香煙衝散,對於這個縣城以出租營生的司機,困倦時候抽上廉價香煙好似也什麼都不重要。坐在車裏的金星,開始之後開始有點害怕起來,出發直到現在,她還沒有試圖花時間整理自己,也許是沒時間——趕飛機,從機場趕去汽車站——直到現在她才意識到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她拿出手機,想拍一張駕駛員信息表,然後發給閨蜜。但是閃光燈亮了,快門的聲音響起。她才想起來手機也調整成戶外模式了,她慌亂的咳嗽幾聲,試圖掩蓋快門聲帶來的窘迫,但好像司機並沒有發覺。車子靜悄悄的行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