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 陽

一身盔甲,令所有的對手潰不成軍。但,你擋得住麵前的攻打,卻禁不起背 後的謀殺。

一塊中原大地般寬厚的脊背,針針見血地負起母親的叮嚀與沉雄的神州: “精忠報國!”——可報國路,讓昏君奸臣弄得曲曲折折、坑坑窪窪,險象環生。 你忠於誰,誰就決定你的生死。朝賜你財物、午賜你宅院、暮賜你美女的 人,說不定何時便賜你一死。

可你忙於出征、忙於布陣、忙於廝殺,便不曾留心,天子的誇獎,是一種帶 回鉤的暗器。

你醉心於把戰表化作捷報,更不曾注意,金鑾殿不露聲色的簷角,已勾勒出 風波亭的雛形……

陰謀出籠,出皇城,十二道金牌,十二個夜叉——將忠良捉拿。昨天的獵人, 今天的獵物——你角色的轉換過於險陡,連看慣沉浮的黃河,事先都毫無預感。手 上銬子,腳上鐐子,頸上枷子,最重的馱在背上——那母親的至囑,如今成了要命 包袱。

不歸路上,當豎著的性命同一柄橫著的利刃勃然遭遇,你才曉得《滿江紅》的寫作,是從小校場熟悉的槍尖上起筆,而在一塊陌生的磨石上結束的。 亭間是佞賊一個人的獰笑,亭外是滿天下無數人的痛哭。屠刀下落,宏文頓 成斷章!被噴染的夕陽塗製頁頁血帆,浪踉蹌,船蹀躞,黃河倒抽一口涼氣,刹那 改道……

滾燙的座右銘,一下子變成了冰涼的墓誌銘,幸虧那識字也識大體的嶽母 先行一步,否則她這白發人該怎個哭祭黑發的兒郎?“精忠報國”的每個字,都 該活上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可這區區三十九度春秋,已驀為構思之外的殘 簡……

你八百五十年前的一腔熱血,化作曆史的一把冷汗。

莫須有的罪名造奇冤!誰讓你滿懷抱負、渾身功夫,卻趕上了一個有重病而無 良藥的時代。宮殿裏,龍書案後昏庸的半徑,量得出民間黑暗的周長。 這絕對是悲劇的情節:善良遇上惡毒依舊善良,惡毒遇上善良益發惡毒。 肯於為良知執言的,隻有暴死的良知;能夠給邪惡張目的,還是活著的邪 惡。莫以為前朝才有怪胎,罪惡也並非偶然的宮外孕。

我總夢見影影綽綽的亭上,有蚊蟲剔牙,有蒼蠅打嗝。醒來不由驚問:風波 亭在哪兒?它是一顆懸於神州大梁的苦膽,讓有誌有為的臥薪者品嚐,明目明心, 以認清忠奸。

看曆史要細心,看現實要耐心。同為軍人,二十九歲的項羽自殺了,三十八 歲的嶽飛被殺了。

嶽元帥,請原諒我高攀,我與你都有為詩之好,而且我們的理想也大致相 同,概括起來就是你說過的那五個字:“收拾舊山河!”被別人侵占和被自己汙染 的山河,都需重新整理。

哦!你名字的背麵是民族的瘡疤,你名字的正麵是曆史的勳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