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野有蔓草(1 / 2)

第一章 野有蔓草

父汗說,阿九一點不像草原女兒。

你那麼溫馴。

簡直,簡直是東邊那些高樓大殿裏細腰肢的女人家。

這些話並不令人以此為豪的。至少在草原上不。

大家也總是說,今天要同臨帳比箭,阿九不用跟來了;或者是,阿九騎馬慢得很,別帶上她;再不然就擺出一副鄙夷的神色,罵我是瑟縮懦弱的乳羊。

在這裏,大方、活潑的女孩子才夠討喜,比如我同胞的六姐依紮。

十五歲那年的納達爾大會上,左帳的齊齊侖向依紮求親:“閼氏的容貌給了阿九,靈氣卻給了六姑娘。”六姐微微揚起她好看的下顎,在幾帳年輕女孩妒羨的眼光裏,隨手接過齊齊侖日間贏來的有血一樣濃烈顏色的旗,她的驕傲明豔動人。

男人上前抱起了她,金帳裏轟然叫好。隻有父汗歎了一口氣。

我沒有自作多情地覺得他是在憐惜被公認空有皮相的我。我知道他隻是想起了我們姊妹的額娘,他過世的閼氏。

我也是。

我於是盡量往角落裏坐去,用一碗碗腥膻的馬奶酒把自己灌得雲山霧繞。

事情本來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我本來應和依紮一樣,繼承額娘的生動與奪目。

我本該喜愛被獵中的野獸哀嚎勝過清遠的笛;我本該喜歡柔韌結實的馬鞭勝過一簇沾著露水的茶花;我本該喜愛雄然的火焰勝過溫涼的溪石;我本該喜愛縱聲歌唱、大笑,勝過唇角試探似的上揚;我本該喜愛策馬追日直至血色殘陽映暖我同樣森豔逼人的披風,而不是青燈一盞、書影昏昏,為戲中的人流戲外的淚。

天知道我多妒忌依紮的生活。那麼肆意,張牙舞爪,從開端就與我乏善可陳的日子背道而馳。

我叫依阿;我是拇玳族大汗的第九女;我的額娘格桑梅朵聰慧美麗,是大漢的第三任閼氏,去年她難以忍受癆病的折磨,拋下我和依紮自殺了,他們把她和她所有的東西都燒了;我有五個哥哥,他們是大哥、二哥、三哥、五哥和七哥;我有三個姐姐,她們是四姐、六姐和八姐;他們中的多數死在自己很小的時候,剩下的是二哥烏日更達賴、四姐薩那才恩、六姐依紮、七哥烏力罕和我;大家都叫我阿九。

我貧瘠的生平裏,最大的意外是那個夜晚,最大的痛苦和歡喜也是它。

宴酣。我暈暈乎乎地隨人流出了金帳。夜色如墨,星子垂在草原的那一頭,大家圍著篝火跳舞。

我擠過人群,盡量輕手輕腳地鑽進了六姐的帳子,倚在近門的角落裏,把手中的酒澆在地上,酹祭亡人。我的帳子本不起眼,年年被人當做仆役居所,隨地一坐歡飲達旦--想在額娘熟悉的地方祝酒,也隻能在六姐這裏了。

但……額娘給的回複不會是這個吧?我瘋瘋癲癲地想。

黑暗裏,帳子深處傳來粗重渾濁的喘息。氣氛淫靡。

……一對愛情鳥。

我笑了。

自己再不合群,在民風開放的草原上,這樣的事也早見怪不怪。隻偏選在我想額娘的時際!借著酒勁和罕有的蠻橫的怒意,我擦亮了腳燭,杵著胳膊歪歪扭扭地把燈遞上他們麵前:“敢在依紮的帳子裏尋歡!”我一把掀開遮蓋兩個赤裸身體的大氈,第一次底氣十足地嗬斥道:“膽量倒不小!”

帳外人聲鼎沸,已經是齊齊侖未婚妻子的依紮與二哥身體交纏,燈燭死寂,影影綽綽地映在她羊脂白玉似的瑩潤肌膚上。

我腦子裏“轟”地炸響,血液直衝上頭頂,手突然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腳燭掉在地毯上,沉悶的聲音被帳外的喧沸襯得固執緊繃。我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扼住了,喘不過氣。我猛然向外衝去,不敢分一點心去回憶依紮陰鷙的表情--但卻不得不戛然而止。

就在四五步遠的地方,剛剛掀開帳門的齊齊侖直挺挺地站立著,額上累著一重重的青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