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二年,春。福建泉州府,黃氏大宅,賞花會。
每年的春季,各大高門世家都會舉行一些詩會或者花會,這是那個時代貴族之間的一種社交活動常見的形式。有的偏向於展示才藝;有的則為了彰顯門第或慶賀;也有的則是為了相互之間的聯姻,其目的五花八門不一而足。
曾經是閩中第二大家族的黃家大宅的賞花會是眾多花會中比較特別的。黃家的賞花會最早是為了慶賀族中弟子考中進士而設,後來逐步成為了青年俊彥比較喜愛的集花會、詩會於一體的聚會,再後來又發展成青年男女展示才藝並各家高門大戶為子女婚姻相看的超大型社交聚會,賞花會的時間也最終由一天演變成為三天。
前些年因為黃家在福州的一支另立祠堂的緣故,原本號稱閩中第二大家族的泉州黃氏聲勢大跌,族眾減少了三成以上,財產更是銳減了近半。最要命的是黃家原來掌握著福建最大的船隊和最高等級的造船技術,凡三百料以上的大船別家是造不出來的,但是自從福州一支另立之後泉州黃家造船術便不再是獨有的技術了。
古代的大家族有的能延續幾代甚至十幾代興盛不衰,比如太原王氏、清河崔氏、弘農楊氏這些著名的門閥世族都是擁有過人的傳承的,所以他們才能曆經數朝變換延綿至今。然而更多的是隨著朝代更迭起起落落,有些家族在全盛時期比太原王氏、清河崔氏這樣的百年老店要盛大得多,但是它們的榮華富貴不過幾代,然後就逐步沒落有些甚至走向滅亡,究其原因終究是缺少了底蘊。
一個家族要想延續自己的榮光就必須有自己的底蘊或者獨到之處,閩中八姓之所以能夠持續到現在,這就是其中的根本原因。
泉州黃家所依仗的就是造船術和海上通商這兩個獨門之秘,在失去了這兩樣獨門之秘以後所有人都認為他們泉州黃家會以看得見速度迅速衰敗。然而事實總是與大多數人的意識相反,在老族長交出權力後,新的一代族長接手過這個風雨飄搖的家族,他通過這些年的苦心經營,將這個瀕臨四分五裂的家族重新糅合在一起,近幾年更是欣欣向榮漸漸的恢複了往年閩中第二大姓的模樣。
今年的賞花會黃家已經準備了半年的時間,據說為了辦這個花會,泉州黃氏花了大約萬兩白銀。
“黃誠這是做什麼?不知道樹大招風?難道他不怕閩王殿下不放過他?”說話的是閩中八姓排行第三的鄭家的第二號人物鄭天楓。他口中的黃誠是現任泉州黃家的家主。
泉州黃家這次舉辦賞花會特意邀請了八姓中其他的七家。這七家當然不會由家主親自到場,來的也是族中比較有分量的人。現在除了最大的林家沒有人到場之外其餘六家的代表都已經到齊,此刻這些人都坐在雅間喝茶。話題不知不覺的就引到了賞花會上。
眾所周知,閩中八姓實際上掌握了整個福建的命脈,無論誰執政福建都繞不過閩中八姓。閩王入閩之時黃家曾經幫助當時的泉州刺史抵抗過,後來閩王打下泉州之後便一直為難黃家,當時引閩王入泉州的張家就是在那個時候接管了黃家在泉州的大部分街麵上的產業。所幸的是黃家以海商為主,泉州城裏的那些店鋪被侵占也傷不到黃家。
之後閩王卻利用黃家急於改善關係之時狠狠的羞辱了黃家一把,隨後又一手策劃了黃家的分裂,從根本上打擊了黃家,使得黃家險些一蹶不振。
那年黃家的老族長無奈之下引咎辭職,將族長的位置讓給了長子黃誠。
“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黃家現今如此高調,實屬不智之舉。難不成他以為可以抗衡閩王殿下了?”有人冷笑了一聲說道。
說話的是詹姓家中的代表,他是詹家的新銳,名叫詹若望。是詹家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據說有望繼承家主之位。
“以黃誠一貫的所作所為,老朽不認為他絕非輕率之舉,隻怕還有厲害的後招才是。”
接話的是八姓中目前排在第二位的陳家的代表,他是現任家主的二叔,名叫陳慶之。他現在雖然不管事了,可還是老一輩中碩果僅存的人物。陳家的根基在福州,這位老先生卻住在泉州,於是陳家就由他代表出席。
陳家的勢力本來就不小,閩王兄弟主政福建之前,執掌福建的是陳家人。即使是陳家在掌管福建的時代,陳家也是不顯山不露水的,據有心人估計陳家的實力其實並不見得比排行第一的林家小,隻是陳家人一向秉承低調罷了。
當年很多人都覺得陳家有機會執掌福建憑的是運氣,從陳慶之這番見識上就能看出陳家人能在閩中混到第二的位置絕非運氣。因為在年富力強的時候,陳慶之也不是陳家的核心人物。
陳慶之是老一輩陳家人中的碩果僅存,目前在陳家人中地位極高,他的到訪也算給足了黃家人的麵子。他現在年事已高早就不再打理族中的事物,由他代表陳家參加賞花會也完全可以理解成陳家的敷衍,就不會因此而觸怒閩王殿下。此舉可以說是在情況不明的兩不得罪的明智之舉。
其他三家邱姓、何姓、胡姓三家派來的代表在家族中的地位比另外三家要差一些,來時也得了不得亂說話的警告,當下唯唯諾諾的不敢接這個敏感的話題。不過他們也都是機敏之人,聽了那三人的說的話,心中均想:黃家再厲害還能從手握重兵的閩王殿下討得好去?!沒有實力的依托,陰謀詭計不過是揚湯止沸罷了。
這些人的議論很快被傳到躲在書房的黃家的家主黃誠的耳朵裏,黃誠聽到後淡淡的笑了笑,對身邊的大管家來福說:“隻怕這六家的家主最多能看破某的第一層意思,林家若不來人最多能理解到某家的第二層意思。這第三層的意思恐怕也隻有閩王殿下能看到了,至於第四層意思恐怕閩王殿下也是猜不透的。”
來福原是黃誠的書童,為人機敏沉穩。長大後先是在外院做了一個管事,因他做事踏實勤勉,又是黃誠的心腹之人,遂得逐年提升。在黃誠掌家之後來福更是被提拔到管家的位置上,經過多年的磨礪來福的辦事能力得到了極大的提升。沒多久他便穩穩的坐上了大管家的位置,主掌黃家的大部分庶務。
聽到黃誠如此說,他笑著答道:“老爺天縱奇才,若是老太爺早些讓了位置我們黃家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來福是家奴,按理他是不能背後議論主人的,否則會被認為沒有上下尊卑,是家奴中可以被判打殺的重罪。黃誠似乎並不介意,說道:“這便是時勢,若非閩王殿下入閩,隻怕家主的位置還落不到我的頭上,即使將來落到我的頭上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了,說不定連展布的時間都不夠。現在這個樣子,很好。”
來福一臉崇拜的看著黃誠,由衷的讚道:“老爺胸懷不是小人所能及。”
黃誠並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延續,他又問:“各處可曾安排妥當?”
來福知道主人問的是什麼事,連忙回答:“是。現在三爺帶著房管家在門外迎賓;夫人和二夫人在後宅招呼女眷;四爺帶著九少爺管著采買和廚房;三夫人、五夫人管著下人調派。城裏騰出了三處宅院供外地親眷留宿;元娘哪裏也傳話過來若是地方不夠她哪裏還有兩處宅院空著。”
提起元娘,黃誠的神色一暗。他的嫡長女精明強幹,如果是個兒子將來必定能夠接手自己的事業並發揚光大。現在他很遺憾沒能給女兒找到一個好的夫婿,她的夫家也是閩王提防打壓的對象,說不定將來連女兒也葬送。
來福見了黃誠的神色,知道主人在想什麼,他出言寬解道:“大姑爺一家其實也是一個好的,以元娘的能力將來或許也能避禍。”
黃誠聞言心中一凜:妍兒是家中唯一沒有勸慰自己的人,難道她能看穿我的四層含義?不可能!雖然她現在在夫家主持中饋,一個深宅婦人如何能明白天下大事?她隻是憑著信任才會這樣做的,一定是這樣。
青石街是泉州官宦人家聚集的地方,泉州刺史府金掾曹使王仁直的家就住在這裏。王仁直的妻子就是黃誠的長女黃妍,他的身份除了黃家女婿之外還是閩王的堂侄。
單以出身而論,閩王的家族出身於中原的固始王氏。而固始王氏又是琅琊王氏的一個分支,與著名的門閥太原王氏同祖同宗,他們都是秦將王剪的後裔。這樣的宗族在中原也屬一流,比閩中八姓的門第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王氏入閩之初是通過戰爭奪得泉州的,此後福州也同樣是通過戰爭奪去的。除去當時亂世武力為王的因素之外,王家門第高貴也是福建原有勢力願意接納和承認王氏掌管閩地的一個重要原因。
家族大了什麼樣事情都會發生,就像俗話說的: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沒人會想到閩王會這麼明顯直白的打擊家族中的親眷,而且打擊的還是王氏入閩功臣的兄長。
王仁直的父輩當中有兄弟三人,長子王彥衡是王仁直的祖父;次子王彥複能征善戰,是王氏家族核心圈子中主掌征伐的大將,曾經與閩王並肩作戰打下福州,是王氏家族入閩的功臣之一;三子王彥英曾經掌握著入閩軍隊中最精銳的白翎軍,這支軍隊主要是衛護王氏家族首腦安全的軍隊。
之所以大家認為閩王是打擊王彥衡這一家的原因不僅僅是閩王將黃氏女許配給王仁直,而且閩王為王仁直還安排了另外一個妻子蔣氏。
當年閩王拿下泉州之後,黃氏家族為了緩和與閩王兄弟之間的矛盾,采取了聯姻的策略。而閩王並沒有接受黃氏的善意,他並沒有讓自家的孩子娶黃氏之女,甚至連親兄弟的子女都沒有考慮。他提議的是一位遠房堂兄的兒子也就是王仁直。
王仁直的父親王彥衡,他是王彥複和王彥英的兄長更是家中的嫡房長子。按道理嫡房長子是家族中最重要的人物,是傳承家族興旺的不可或缺的人物。一般的嫡房長子都是家族重點培養的對象,因此也往往比其他兄弟要優秀很多。而王彥衡卻一直默默無聞沒有王彥複那樣的名氣,甚至連離開閩地的三弟王彥英的名氣也遠遠比不上。然而這些並沒有引起黃家的疑慮,在不了解情況的時候,單單是王彥複的名氣已經足夠大,而且王彥衡還是家族的嫡房長子,按常理而論這很能顯示出閩王與黃家聯姻的誠意了。
黃家沒有料到就在成親的當天,新娘子不止黃氏一人,另外還有一個蔣姓的女子。據說這位蔣姓女子是王彥複的部將,曾經救過王仁直的父親,他們的兒女因緣就是那個時候定下來的。
閩王給予的解釋是:當年戰亂時蔣家的家眷走失,那時以為他們死於戰火,沒想到在王仁直定親的時候這一家人找到了福州的閩王。因此閩王隻能將錯就錯,便宜王仁直一並娶了兩位妻子。
在古代人們的婚姻也是一夫一妻製。其實古人對於後宅內鬥的理解並不差,妻妾成群的古人對於後宅中那些勾心鬥角並不陌生,這種宅鬥的後果有時會令一個有名的門閥世家灰飛煙滅。因此齊人之福對有身份的大戶人家來說實際上是非常避諱的事情,一般來說大家都會認為這是違背祖製禍亂家族的根源,中國傳統道德理念中對婦女的束縛很多源於此。雖然也流傳著一些二女同事一夫被傳為佳話的故事,那也僅僅是因為這種婚姻並未給家族帶來更大的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