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在做夢……不然,在我小時候就已過世的祖父怎麼會在這裏,用他沉靜的眼神深切地注視著空無一物的黑暗;像以前那樣,在那穿透彼岸的雙眼凝望之下,無邊幽玄的另一方漸漸浮現出了影影綽綽形體——
圓月的夏夜,街道像沉在水底一樣蕩漾著——喧嘩的人群、成串的燈籠、各色的招牌,叫賣的路邊攤,奇妙的音樂聲、五彩的錦幡、熱騰騰的食物香氣、招徠生意的賣藝人、拿著風車跑來跑去的孩童……滿街錦帶飛舞,翠袖飄揚,在滿月和燈籠陰翳的光芒照耀下,像亂綴了繁花與雲霞的畫卷,一直延伸到夜市廣場盡頭那一片深邃無邊,不斷發出低沉而巨大轟鳴聲的黑暗中。
快樂像失控的鼓點一樣隨處播撒的夏夜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之外,我站在燈火陰影下茫然哭泣——夢裏我還是童年時候的樣子:大約四五歲,留著及耳的童發,穿著鑲了紅色滾邊白色狹袖夏衣,疏離的表情。
一群小孩子嬉笑跑來,像充滿生氣的小小風暴吹過我身邊。本來不會和我有任何交集,然而他們之中卻有一個慢下腳步,轉過視線;在看到童年的我的那一瞬間,他站住了,川流不息的人潮繞開他,像流水繞開小小的礁石。
“喂!今天是中元的祭典呢!大家都那麼高興,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裏哭啊?”他隔著行人直率的發問。結在兩邊的發髻就是所謂的總角吧,綴在寬大的白色衣袍領口上的是精致的綠葉折枝花紋。
無法看清他的容顏,但伴隨著毫不做作的聲音,我聞到了爽朗而溫煦的香氣。
“冰鰭……冰鰭不見了……哪裏也找不到啊……”童年的我斷斷續續的陳述著哭泣的原因——和一直形影不離的堂弟冰鰭走散了。
“他一定在夜市的什麼地方玩得開心呢,你也一起來啊!”總角白衣的男孩慢慢穿過燈影斑駁的街道走過來,指著某個路邊攤,有兩三個小孩正在燈籠下探頭探腦的望向這邊,那是他的同伴吧。他向他們揮揮手,回頭笑著對我說,“如果你來的話,三芳野他們也會很開心的!”
我被他說得有點動心,正要過去,卻看見靜立在黑暗彼方的祖父露出了悲傷的表情,這讓童年的我再次停住了腳步。仿佛看透了我的躊躇,白衣的小男孩微笑著伸出手:“別擔心——如果一直牽著手的話,就不會走散了!”
如果一直牽著手的話,就不會走散了……
還猶豫什麼呢?麵對如此溫柔的話語。我嚐試著,去握住那友善的手指,耳邊傳來白衣男孩忽然變得模糊的聲音:“……你終於……回來了……”
從遙遠的黑暗裏,那低沉的轟鳴聲忽然變得震耳欲聾的清晰,燈籠微暗的光芒霎時間熾烈起來,像白刃切開不透明的的夜色,小男孩的影像如風化般化為微塵,瞬間崩壞了……
從夢中醒來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而夢裏的轟響依然縈繞在耳邊,無休無止。我明白了——那是海的聲音!
難怪會做這樣的夢——原來我在海邊呢!在潮聲裏午睡果然是會做怪夢的。
為了龍神陽炎回家的心願,我和冰鰭決定去尋找他的家鄉,因為龍神的本體漾灩河是淮水支流,此行的目標便鎖定在淮河流入的東海。雖然在暑假的最後半個月裏好不容易存足錢踏上旅程,可到了目的地我們才發現,一望無際的大海邊,哪裏也不可能有寫著“龍神故裏”幾個大字的指路牌啊!
一籌莫展的我和冰鰭目前就住在熟人家的民居旅館裏,如果是單純遊覽的話,這次旅行的確是完美無缺——海邊的勝景就不說了,我們借住的這間店緊鄰沙灘,陳設幹淨舒適,老板娘又漂亮親切;唯一不足就是前方正對著一座小島,視野有些不夠開闊。老板娘曾經講過這無人島叫沈營島,我猜想可能很久以前住過姓沈的人家因而得名吧。
從涼爽的木地板上坐起來,透過支起的窗欞看向屋外,蒼翠樹木覆蓋下的離島有種近在眼前的錯覺。午後過於強烈的陽光讓我微微眯起眼睛,光線的改變卻意外地使得沙灘和島之間有了些不一樣的變化。
舉手遮擋陽光,我努力辨認眼前的景象——一道模模糊糊的灰白色細帶由沙灘延伸而出,直抵濃綠的沈營島,來海邊這麼久,我以前怎麼從來沒看到這樣的東西呢?逐漸適應強光的眼睛清晰傳達著這樣的印象:那是一條憑空出現的道路,應該是退潮後才會露出海麵的狹長沙地。
真是難得一見的珍奇景象,不去看看未免太可惜了!我以最快的速度換上長袖夏衣跑向門口,偏偏一腳踩中了靠著廊柱假寐的冰鰭。我這位脾氣別扭的堂弟頓時惱火地大叫起來,顧不得安撫他的情緒,我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就跑向沙路,還一邊回頭朝他高喊:“快點一過來!海灘上有好玩的東西呢!”
“火翼,這裏從剛剛開始就‘吵’得很!別亂跑快回來……”冰鰭慌亂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卻被我一下子甩遠了。
在曬得滾燙的砂路上走了好一段,卻還是不見冰鰭跟上來,我正要回頭去看他到底在磨蹭什麼,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突然在身後響起——明明踩著鬆軟的砂地,人跑在上麵怎麼會發出那麼響亮的足音呢?疑惑之間,那啪噠啪噠的足音毫不猶豫的越過我身邊,向沈營島上過去了。
——沒有半個人影,跑過去的隻有腳步聲……
一陣詭異的涼意使午後的驕陽也失去了力量,我下意識的握緊手心,勉強的笑著給自己打氣:可能是聽錯了吧。耳朵比較好的應該是冰鰭才對,要有什麼,我早就應該先“看見了”!
可是就像立刻要否定我的想法一樣,又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隨之紛至遝來,這次比上次更加清晰,而且,好像有一大群人在歡快奔跑!
我惶惑的四下張望,包圍著我的隻有近海淡薄的水色和低垂著棉花團般雲朵的湛藍天空。我低下頭,卻驚訝的發現大片雜亂的腳印憑空出現在沙地上,然後不斷向島那邊延伸……
有什麼過去了!可我居然什麼也沒看見,這是從來沒發生過的狀況!
因為同樣是沒什麼異能的“燃犀”,我和冰鰭時常會碰見來自彼岸世界的“那些家夥”們,相對於耳朵比較靈敏的冰鰭,我的眼睛要稍微可靠一點,所謂“看不見”卻“聽得見”的狀況,在我身上從來沒發生過!
剛剛太欠考慮了,居然毫無防備就走上這詭異的沙路!我忙不迭的轉身準備逃回岸邊,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我明明沒有走幾步啊!為什麼陸地已經在遙不可及的地方了呢?站在岸邊的冰鰭向我拚命揮手呼喊著什麼,但他的身影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後退出我的視野。
海水已經漫上來了!白浪不緊不慢地侵蝕著,一點一點的蠶食連接海灘沙路,將島與岸之間變成一片深淵……
回不去了!一時間我頭腦一片空白,然而就是這一瞬間的遲疑,冰冷的海水已沒過我腳尖。繼續停留會被海水吞噬的!別無選擇的我驚恐的大喊著,轉身就向沈營離島上跑去。
不是說這座離島是無人島嗎,我怎麼看見好像有人在啊?小島盡頭有一塊狹長的巨石,下方被海水掏空了,看起來就像一道天然的拱橋,石橋一端架在島上,另一端則延伸到海裏,一群人正從那裏上岸,他們並不直接前進,而是折了個彎,慢慢走向我這邊的窄窄沙灘。
我連忙迎向人群,可是沒跑幾步卻又不敢動了——這群人,好奇怪啊……
乍一看,像是什麼遊行的儀仗:穿著一式的鬱金色長衣,係著群青頭巾的人們一對對排列,每對的手裏都舉著不同的器具,彩幡啦、紗燈啦、長柄扇子啦,等等等等。八對拿器具的人前前後後簇擁著朱紅的四抬肩輿,還有一位舉華蓋的跟隨其後,這些麵孔相似的黃衣人以相同步速前進著,整個儀仗的行進像機器般準確;而坐在肩輿上男男女女都穿著清淨無比的白衣,每一位都容顏清秀,神態高貴,矯矯不群——這沉默行列散發著不可思議的華麗與莊嚴。
正看得出神,第一組肩輿已經從我麵前過去了,而長長的隊列還是不斷走上石橋,好像永遠沒有盡頭一樣。我迷惑的看向海麵——有些不對啊,那裏根本沒有船,這些儀仗難道直接從海裏走上來嗎?更詭異的是從遠到近,他們走過的沙灘上沒有半個足印!
隊列有條不紊的行徑著,走遠的儀仗已經消失在一片不可知的蒼茫煙氣裏了,明明剛過中午,為什麼天空看起來暮色四合?
我驚慌的注視著為數眾多的肩輿一個接一個走過,讓人目不暇接的儀仗中,神情尊貴而冷漠的白衣人間,突然出現了一雙似曾相識的黃玉色眼瞳——印象中本應是充滿活力的陽光少年,靈活的肢體掩映在林間散碎的金色晨光下,像自然之子一般散發著無窮的生命力,而此刻肩輿上的他卻有著令人不能逼視的高貴威儀。
“天獅子……”這名字在心裏一閃而過,我卻無法立刻脫口喊出——初夏的山村中,我和冰鰭偶遇這位自然之力的化身,也曾親身見證過輝煌的獅子形神體。怎麼此刻會出現在這裏呢?有著“天獅子”真名的他,守護著距這海島千百裏之遙的群山啊!
仿佛呼應我心念轉動般,肩輿上黃玉色眼瞳的少年驀然回首,在看見我的那一瞬,他驀然流露出震驚的表情:“火翼!你居然找到這裏了!”
果然是天獅子!隻覺得碰上救星了,我正欣喜地呼喚著跑向他,可是這一刻,喉間卻像被鎖住了似的,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眼看天獅子就要過去了!高高在上的他也無法停止這齒輪般一成不變的隊伍,從肩輿上回過身來,天獅子對追著儀仗跑的我大喊:“火翼,千萬記住——不要和任何人講話,不要吃任何東西,否則你就永遠回不去了……”
明明是在小沙灘上緩緩前進的隊伍,我卻怎麼也追不上,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天獅子消失在視野裏。筋疲力盡的跌坐在沙灘上,冷冰冰硬梆梆的地麵卻撞痛了我的膝蓋——真奇怪,剛剛明明是沙地,什麼時候鋪上平整的青石板了呢?
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地麵,出乎意料的,地麵軟軟的沒什麼溫度,和沙子石板的觸感都不同。我正想不通是怎麼回事,一聲尖叫忽然響起:“喲!幹嘛摸我的腳啊!”
我驚恐的收回手,難以置信地瞪著剛剛觸摸過的地方——一雙纖巧的腳不知何時出現在石板上,還穿著精致的紅繡鞋。可順著線條美好的腳踝向上看去,那白淨的雙腿像融化了一般漸漸消失在空氣裏,別的部分完全看不見,我眼前隻有孤零零的一雙腳而已!
不知道自己是用怎樣難看的姿態逃到幾步之外的,還沒等我站定,空蕩蕩的背後又響起了抱怨聲:“痛痛痛……撞到我了!你的眼睛是擺設啊?”
我連忙回頭,轉身那一瞬,視野像沉在水底一樣蕩漾起來——天已經這麼黑了嗎?這狹窄沙灘什麼時候變成了寬闊的廣場,還擺起這麼多夜市的攤子呢?成串的紅燈籠點亮起來,照耀著不斷飄揚的五色錦幡。灑滿圓月清輝的夜色中,身穿各式錦衣的人們三三兩兩地顯現出輪廓;隨著人影漸漸清晰,街道也慢慢擁擠起來。孩子們提著燈籠、舉著風車,歡快的跑來跑去;一檔檔的路邊攤,有的擺滿五光十色的物品,有的飄出食物的香氣,攤主熱情的叫賣著招徠生意;風不知從何處吹來渺茫的絲竹之聲,應和著夜市廣場盡頭的幽邃黑暗裏傳來的巨大的轟鳴聲……
眼前這個景象……不是我在午夢中看見的夜市嗎?
“為什麼不理我啊?你的味道很討人喜歡呢,我們兩個結伴逛中元夜市怎樣?”一個嬌俏的垂髫少女向我走來,紅裙下白皙雙腿映襯著她腳上一雙精致的繡鞋,那雙鮮豔的紅繡鞋!
我搖著頭後退著,轉身不顧一切的朝沒有光亮的遠處跑去。
一瞬間,黑暗席卷過來,夢中白衣少年和他同伴們的影子倏忽掠過眼前,幾乎是下意識的,我脫口喊了出來——“等等我!”
“小浩!”一聲欣喜萬分的歡呼喚回了我的意識,還沒等回過神來,一道黑影就敏捷躍起,一下子撲入我懷中。弄不清究竟是什麼,但這黑影的個頭絕對不小,過大的衝力撞得我猛地向後跌倒,枝葉拂在臉上的感覺告訴我此刻正置身樹叢。
忙不迭地去推那沉重的影子,觸手之處卻毛茸茸的,像是什麼大型動物,我嚇得連都頭發豎起來了。然而對方的驚訝好像也不亞於我:“咦?這個味道……你不是小浩!”
我扶著樹幹努力支撐起身體,卻看見麵前一雙澄澈明亮的眼睛;心頓時放下來一半——哪是什麼大型動物,明明是個人嘛!一個看起來挺敦厚的少年正抬起眼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他的語聲裏透著詫異:“啊?是你啊!你是來找十五夜的吧?”難道……這個人他見過我?
正要開口詢問,我突然捂住了嘴,可不能忘了天獅子的忠告——不能和任何人講話,不能吃任何東西!而那個少年則微笑起來,滿口白牙在滿月光下微微發亮。因為這過於整齊的牙齒,少年的笑容不但不讓人安心,反而彌漫著野獸般的的殘酷味道,不過他的語聲倒還溫和:“你不認識我了,我是阿寶,和十五夜在一起的阿寶啊!”
他就是阿寶?抬起頭去辨認他的臉:這位少年肩膀寬厚,顯得十分忠厚沉穩,但側臉淩厲的線條卻給人一種猛獸般的威壓感,好在溫和的大眼睛中和他總體剽悍的氣質。我不禁感歎起來:小時候阿寶就是十五夜那群孩子中最高大的一個,現在他已經完全長成大人樣了!
可是不對勁啊!我突然警覺起來——什麼“十五夜”什麼“阿寶”,我根本不可能認識。因為我是第一次來海邊,這個海島更是從沒來過,除非……在那個真實得有點異樣的夢中!
“你為什麼不去逛夜市呢?”見我不說話,阿寶轉移了話題。可能不習慣被人不言不語的靜靜凝視吧,他有些靦腆的再次露出一口白牙:“你可不像我必須留在這裏。小時候會去是因為十五夜拚命來拉我。其實是不能去的,不然小浩來的話,會找不到我!”
“小浩”是誰,也是那群孩子中的一個嗎?剛剛阿寶也曾把我誤認為他的。此刻這位強悍的少年微微偏著頭,這種可愛的動作本來應該和外形完全不襯的,但他做起來卻非常合適;因為說到“小浩”這個名字的時候,他銳利的神情突然間變得溫柔:“是小浩把我丟在這裏的,他是我的主人。”
主人這種稱呼……未免太不正常了吧!我吃驚的盯著阿寶,他卻說得非常自然:“小浩任何時候都是那麼弱,誰都說他是個多餘的沒用家夥。可是,當我快被凍死的時候,是他把我抱回家;當我餓的發昏的時候,是他給我東西吃;當別人用石頭丟我的時候,是他保護我。好不容易,現在我已經長得比他高了,所以……現在輪到我來保護他,隻要有我在,誰也別想欺負小浩!”講到這裏,阿寶忽然深吸一口氣,似乎在控製即將脫韁的情緒。他毫不在意的席地坐下,有些悵惘的搖了搖頭:“可是不知道小浩現在怎樣了……我得呆在這裏——他讓我在這裏等著,很快就來接我的……”
我看著阿寶深刻的側臉,開始有些明白了——他可能並不是人類吧,一直被禁錮在這裏,是因為他被自己“等待”的執念束縛住了!可能力量強大的人能暫時帶他離開,但能讓他徹底解脫的隻有他自己。
“可是小浩始終沒有來。”阿寶低下頭,聲音裏有了不穩的征兆,那寬闊的肩背此刻看起來卻是那麼孤獨無力,“已經忘記到底等待了多久,我也許已經死了吧……村裏人都說我是個危險的家夥,還說如果小浩繼續和我在一起的話,就把我們都趕出村子。我隻要小浩就夠了,我曾經以為他也這麼想……可對於他而言,被孤立也好,被欺負也好,始終還是同類比較重要吧……小浩送我到島上來時我心裏就有數了,其實他直接趕我走就行了,根本沒必要騙我說他會來接我……”
看著阿寶本來是讓人依靠的身影像要依靠什麼似的,我忍不住走過去安慰他,可又不能開口言語;然而他卻突然抬起頭,意味深長的眼神裏有洞悉一切的疏離:“其實我早就知道了——雖然你的身上有我很喜歡的味道,但實際上你和小浩一樣……是人類吧!”
一瞬間,我驚恐的連退好幾步,因為此刻阿寶的眼睛裏,閃爍著幽暗的綠色火焰!
“你知道這個島屬於誰嗎?你知道我們是怎麼對待人類的嗎……”滿足於我的恐懼,阿寶淡淡的微笑著閉上眼睛,“我不會要你的命,因為你是十五夜的朋友……但我始終不能原諒人類,所以請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了!”
平靜的語氣,卻說的那麼絕決。阿寶的確有憎恨的理由——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最殘酷的背叛,混淆了生死,卻還被執念糾纏無法去該去的地方,隻能日複一日的等待著也許早已經忘了自己的人。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樣的阿寶,我勉強點點頭告別,轉身跑向樹叢。
“站住!”身後突然傳來凶暴的吼聲。這出爾反爾的行為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叫我站住,難道阿寶他……還是想要取我性命!
一心想快逃,可腳踝處的刺痛讓我腳下一滑。借著月光,隻見生滿細小倒刺的的葎草正滿地瘋長著,黑暗裏如果不仔細看還以為是石塊呢,我正是不小心被它割破了腳踝。
重重疊疊的葎草,如果貿然跑進去的話,赤腳的我一定吃盡了苦頭!難道……阿寶那麼凶的吼我,不是他動了殺意,而是因為他知道那裏有葎草,他知道身為人類的我,絕對無法穿過那片生滿倒刺的草叢!
我為什麼沒有發現呢?沒有發現阿寶居然這麼傻——明知被騙,被一個人丟下來,在孤獨和不會兌現的諾言中死去,他還是在等啊!即使被人類殘酷的背叛,他還是固執的,懷抱著近乎執念的信任!
說什麼始終不能原諒人類,阿寶這個口是心非的家夥!
我停住腳步轉回身——在逃跑之前,有些事情,須傳達給阿寶知道!
“我警告過你別再出現的!”迎接我的是阿寶冷酷的聲音。還沒站定,一股無法想象的力量就將我推向樹幹,伴著讓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兩排白亮的利刃停在我眼前——那是野獸的獠牙!
麵前已不再是人類少年的身影,而是一頭凶猛的狼犬!不知道混入了什麼血統,它體形格外巨大,說不定根本就是一頭狼!眼看著鋒利的犬齒落下,我反射性地伸手去擋,利齒沒入手腕的劇痛讓我幾乎在一瞬間失了神,奇怪的是雖然痛得讓人無法思考,但卻沒有半滴血從傷口濺出來。
——是犬神!懷抱著強烈的執念死去的犬類化成的精魅!和其它完全拋棄生前一切的死靈不同,犬類即使死去也還是會記住,甚至保護自己的主人,所以犬靈才會被尊稱為“神”。它的攻擊雖然不會造成身體上的傷害,但精神上的衝擊卻是致命的!
這犬神就是阿寶,因為我認得他溫和的眼睛,那即使被無情的背叛,還期望著能信任人類的眼睛!哪怕此刻,這雙眼睛被憎恨所浸染……
看著再度落下的利齒直切向我的咽喉,不顧一切的,我伸手用力環抱狼犬的頸項,不能開口說話,所以我隻能這樣傳達我的心情——自私也好,殘酷也好,狡猾也好,欺騙也好,人類的確是這樣的!可是,這並不是全部啊!
小浩說的“回來接你”的承諾,難道僅僅是謊言那麼簡單嗎?他一定也懷抱著這樣的期望吧!明知道是永訣了,卻還認真的訴說著不可能實現的夢想的小浩,他一定也承受著無法想象的煎熬!
兩個人在一起的日子,怎麼可能隻有一個人珍惜,兩個人的離別,怎麼可能隻有一個人悲傷?
抱緊那生滿粗硬的短毛的頸項,承受著利齒刺入肩頸的劇痛,我想這回也許會被暴怒的犬神撕成碎片吧,可如果能分擔這麼多年來他所忍受的痛苦就好了——我隻希望能讓阿寶明白人類真正的心情,哪怕隻有一點點,我想讓阿寶明白!
眩暈的昏黑在意誌極限崩壞的聲音裏降臨了……
身體失重般輕飄飄的,像在乘風前行,那是渡向彼岸世界的航路嗎?難道我真的要葬身在這莫名其妙的小島上?這怎麼行!我和冰鰭的任務還沒有完成,我們還要把龍神陽炎的真名送回他的故鄉啊!如果就這樣變成彼岸世界的“那些家夥”,冰鰭一定會嘲笑我是個無能的大傻瓜的!
被這個念頭嚇出一身冷汗,我連忙的睜開眼睛——還是晚了嗎?我好像……躺在發光的雲端啊……
再仔細看,那叢叢雲朵是大片大片有著豐潤的十字形萼瓣的白花——這不是月見草嗎?不同於常見的黃色霄待草,這是真真正正潔白的月見草呢!果然是……天國啊?那就沒辦法了。一瞬間,莫名的放棄感讓我半醉半醒似的看著錯落花瓣間那輪朦朧滿月……
原本痛得讓人無法呼吸的傷口居然完全沒有感覺了,留下的隻有閃爍著瑩白柔光的花瓣那羽毛般輕軟的觸感。我懶懶的抬起手查看犬神咬的傷口,又動了動飽受折磨的肩膀和脖子。果然沒事了,別說傷痕,就連一點疼痛也沒留下——這一定是天國花園沒錯了,最好的證據是,我的身邊有一位流淚的天使呢!
隻是專心一意的哭著,這個女孩子就已經奪取我全部的心神了。真是一位罕見的適合悲傷表情的美人,她低眉的一瞬間呈現的幽豔姿影,讓我覺得似曾相識……
原來是夷則啊!她是十五夜那群同伴中間唯一的女孩子,小時候就又漂亮又害羞,這麼久不見,居然美麗到這種程度了呢!那動不動就臉紅的毛病不知道好了沒有……我自然而然的感慨起來。
自己怎麼知道這全然不可能見過的女孩子的名字和性情,對於這個問題,我都已經沒力氣再去深究了——反正已經置身天國裏了,我還管得了夢裏的一切接二連三的成為現實嗎?反正阿寶也出現了,夷則也出現了,接著就是十五夜了吧……
我眯著眼睛注視著夷則剔透的側臉,她的頭微微傾向一邊,銀色的長發從一右肩流瀉下來,漫過白霧般的紗衣,一直拖曳到花叢間,像清冷輝煌的瀑布,掩映著從月影般幽深的雙瞳裏不斷滾落下來的淚珠。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接住那簌簌落下的眼淚,透明的淚滴在我指尖散發出寂寥的幽香……
和十五夜身上那爽快明朗的香氣不同,夷則眼淚的香氣讓人領略到泠然而寂寞的氣息,像中了某種蠱惑般,等反應過來時,我已經將那眼淚送到了唇邊……
夷則被我的動作嚇了一跳,慌亂的抬起眼睛;並不擦去淚水,她用哭得微微沙啞的聲音冷淡的說:“你已經醒啦……阿寶把你背過來的時候,我還以為你一定沒救了呢!”
是阿寶背我過來的?太好了,他已經能自己離開那棵樹下了,以後就算去再遙遠的地方也沒問題了吧,因為他終於從等待的執念中解放了自己!
“……”我剛要感歎,卻連忙抬手捂住了嘴巴——是阿寶送我過來的,這麼說這裏並不是什麼天國花園,我還好好的活在這古怪的沈營島上!
——仔細的側耳傾聽,還能聽見遠處混著海潮的音樂聲,不可思議的祭典還沒有結束;那麼天獅子的忠告還應當有效——不能和任何人說話,不能吃任何東西!
可是……我剛剛不小心吃了夷則的眼淚啊!不過,那又不是什麼食物,而且隻有一點點,應該沒關係吧……
“你是來見十五夜的吧……”用衣袖遮著淚痕,夷則沉靜的歎息著,“真好……阿寶決定祭典一結束就去找他的主人,而你也可以和十五夜在一起了!”
這些妖怪到底在想什麼啊!我費了好大勁才控製住幾乎脫口而出的抗議聲,恨恨背對著夷則站起身來,初雪似的月見草原霎時間無邊無垠的展現在我眼前,迎風搖曳的花瓣閃爍著螢火蟲般的光芒。我環顧四周,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這座“無人離島”到底有多大啊?
而這時衣袂悉窣的聲音響起,夷則冰冷的呼吸突然吹拂在我耳邊:“我的花很美吧……”
我頓時縮起脖子,忙不迭的點頭。
“那是因為花肥很好的關係……”夷則的輕笑聲柔媚地響起:“真可惜……你還要還十五夜的債,所以不能做成花肥了!看我的花開得多美,人類……隻有這點作用而已,不是嗎?”
原來她已經知道我是人類了!而且這裏的花,居然是用人類作肥料的!我頓時毛骨悚然,捂著耳朵退出了好遠。月見草的花瓣被踩得四下飛揚,但像是被施了什麼魔法一般並不零落在地,而是慢慢飄回到花萼,在輕柔的閃光之下重新恢複完整。
怎麼會這樣,童年的夷則明明又靦腆又溫柔,現在居然能麵不改色的說出這麼可怕的話!踩著月見草的花蕊,她乘風般飄到我麵前:“好像有誰告訴過你這個島的禁忌,你才能活著到我這裏,可人類永遠戰勝不了本性的貪婪,這種貪婪已經讓你……變成我的東西了……”
變成了……她的東西?
絲竹的尖銳曲調像細針直刺我的耳鼓,海潮發出沉睡巨獸的鼾聲。在遠處飄蕩的夜市燈籠映襯下,夷則月華般皎潔的容顏上浮現出冰一樣的微笑:“我的眼淚……味道不錯吧……”
被發現了!
現在想起來已經晚了——各國的神話傳說裏都有類似的故事:吃下的東西會融入血肉,變成強製的契約啊!夷則要控製我的話,這一滴眼淚就足夠了。我終於意識到,在這個世界裏連一點小小的疏失也不會被忽略,禁忌就是禁忌,哪怕隻是一滴眼淚!
風不斷的灌進喉嚨,但肺葉卻因為缺氧而灼痛不已,我亡命般狂奔著,想要逃出那片一望無際的月見草原。被我踏落的花瓣閃著螢光四下揚起,然後像一群雪白的食人蝴蝶一樣,緊緊尾隨在我身後,無論怎麼逃避,仿佛有意誌一般的花瓣都將我的位置準確的暴露在追蹤者的麵前。
冰涼的滿月懸掛在空中,碩大的月輪裏鑲嵌著夷則披著紗衣的輕盈身影,裹挾著花瓣的風將她的衣襟鼓蕩開來,像白鳥舒展開的羽翼——明明是如同幻境般美麗的景象,卻暗含著冰冷的殺意!
跑到脫力的我終於支撐不住跌坐在地,如影隨形的月見草花瓣立刻像暴雪般層層的覆蓋下來。如果那就是瀕死的感受的話,倒也並不太痛苦,就好像模糊的夢境降臨在不太清醒的頭腦裏一樣——我又看見了,童年的自己……
可能是離沈營島盡頭的橋形岩石很近吧,海浪衝擊的回聲清晰可聞,沙灘上的夜市正熱熱鬧鬧的進行著,一排排紅燈籠搖曳在遠處,海風不時送來人們的歡聲。我看見年幼的我和阿寶、夷則擠作一團,茫然的看著前方——月光像純淨的白漆均勻塗滿一座高大的牌坊,確切的說,更像神闕,兩個爭吵的孩童正站在大石柱濃鬱的陰影裏。麵對著我們的是總角白衣的十五夜,這個似乎與我有著千絲萬縷的牽絆,卻至今沒有露麵的孩子;另一個則背向這邊,指著我發出尖銳的質問:“這是人類吧!十五夜,你忘了人類都對青之宮做了些什麼嗎?你還把這種東西弄到島上來!”
“人類並不像你想的那樣!”十五夜為難的咬著嘴唇,“而且那件事……隻有人類才可以啊……”
對方的態度苛刻而堅決,完全不象兒童:“如果你堅持和人類混在一起的話,我就走!”